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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短篇小说|殷继兴:神经禅

日光照进法堂,净海跪坐蒲团,敲击木鱼,念诵经文,袈裟上跃起金光,身后的胡白西装革履,垂手站立,影子被拉到菩萨跟前。木鱼响一千零八声,净海起身。一只苍蝇正巧落在胡白肩上,他迅速出手掸去,旋即恢复垂手姿态。净海说:“胡施主,请回吧。”胡白说:“净海师父,留我吃顿斋饭吧。”净海说:“胡施主自便。”

斋堂里,两人坐在矮凳上,各捧陶碗一只。净海的筷子飞速运转,不断挑食入口,迅捷得像鱼鹰击水。胡白插不进话,看一眼碗里,心想沁水寺的斋饭,油水是越来越薄了。

净海的斋饭就要见底,胡白忍不住说:“净海师父,容我冒昧,神乐电极不是一般的电池,为了做这款产品,公司遍访名寺宝刹,拜访上百位高僧大德,求得他们的神经数据,这才有了神乐电极的雏形,得来不易。”净海不语。胡白又说:“如果只是采集数据,那无非是生搬硬套,不值一哂。神乐电极内还装备了微型传感器,智能调控电压,与神经网络并行不悖,植入脑内的,不单是千百粒电池,可以说是佛陀智慧。”

斋堂寂静,胡白的话掉进深渊,良久,师弟净明放下碗筷,一阵咳嗽,声音浑浊,像是淤泥里冒出气泡。咳嗽声灭,净明说:“施主,照你这么说,只要装上你这神乐电极,不必辛苦修行,就能证道成佛?”胡白欣喜,说:“我不懂佛,离佛十万八千里,不敢妄言,但从神经科学角度来看,修心就是修脑,证道成佛,就是神经元改变放电模式,建立新的神经通路,佛与众生的分别,正是在这上面。”

净明不语,见碗里仍剩有米粒,仰起头来,把米粒赶向嘴中。胡白说:“以前风吹幡动,神经元吱吱作响,像是被挠了痒痒,心就跟着动起来,现在经神乐电极调控,电流只在神经中枢轻轻一拂,就绕去了别的神经通路,那心就像没喂食的小鹿,想动也动不起来。心念随电流而转,也正是神乐电极的设计原理。”净明再度放下碗筷,说:“即不开悟,佛是众生,一念悟时,众生是佛。常有人以为,一念成佛是件容易的事,于是都愿做禅宗俗家弟子,不过抱着取巧的心态而已,他们不知,多少人几世修行,为的就是那一念。胡施主要真有那份本事,在脑袋里装份电池,就能替人省去六道轮回的艰苦,不如开宗立派,定能网罗天下门徒。”

净明又咳嗽两声,净海扶他起来,就往斋堂外走。胡白追上一步,说:“两位师父都清楚,众生皆苦,几世还不能成佛,如果有神乐电极帮助,减却修行烦恼,又何乐而不为呢?”

净海、净明一齐停步,却不看胡白,相视一笑,又徐步走开。

初春,背阴处积雪融化,露出青青草尖,树林深处小溪涨水,欢快得像睡醒的幼童。净海独自下山,回到县城家中,清扫房间,擦拭旧物。劳作一阵,就坐下休息,不经意一抬头,看到墙上相片中,净海和陶陶执手嬉笑,柔情荡漾,身后那一株桃花,恰和窗外相似。净海看一会儿桃花,就转向佛堂,引火点烛,烛光摇曳,照亮佛龛和陶陶的黑白相片。净海向佛龛敬香,再向陶陶敬香,躬身三揖,转身离去,飞尘在身后打旋,自觉心中已无波澜。

净海到兄嫂家。母亲开门,一见净海,笑逐颜开,眼角皱纹像是孔雀开屏,唤他乳名,说:“长柱,回来了。”双手无处安放,只好在围裙上搓,似迎远客。净海微笑,说:“回来了。”兄长从沙发上站起,也来迎接,说:“长柱,来了。”净海说:“来了。”净海往卧室走,父亲坐在床上,形容枯槁,望着他,却不开口,眼睛犹如两口深井。机器佣人半蹲床边喂食,净海接过餐具,舀上餐食,放到唇边吹凉,再送到父亲口中。父亲缓慢咀嚼,咽一半,流一半,汇聚于下颌,细细落下。净海帮忙清理,听父亲含混地问:“陶陶在哪?”净海说:“陶陶已经死啦。”父亲说:“什么,耳朵老啦,听不清楚。”净海又大声说:“陶陶已经死啦。”父亲一笑,笑纹如同岩石开裂,说:“生一场病,记性也不好了。”

桌上饭菜备齐,素菜放净海一侧,面前一大钵三月瓜煮玉米,最合他胃口。母亲、兄长上桌,三人闻着菜肴香,不动碗筷,手放桌下,闲话家常。良久,嫂子趿着拖鞋出来,落座无言,埋下头就刨饭,脸几乎贴到碗里。

饭后,净海和母亲坐沙发上,书房传来声音。嫂子说:“回来能做什么,他账上的钱,一月比一月少,父母的用度,还不都是我们苦苦支撑?”兄长不语。嫂子又说:“买机器佣人,为的也是照顾老人,也和他商量过,明明点头同意,过后就没了动作。每月维修保养,也是不小的开销,兄弟两人,总不能全由你一人承担吧。”兄长说:“日子好的时候,长柱也没差过我们一分一厘,每月给的,都够他几个月用度。家里的大件,你的那些衣物,连孩子的补习费,都是从中支出,这些我们怎能不记得?”

嫂子说:“他出财,我们劳力,本就是公平无欺。你看他,每天潇潇洒洒,来去自如,再看我们,束手束脚,就像被绑在了这里,要是颠倒过来,让他看护老人,你自己说,他会不会答应?”兄长不语。嫂子说:“再说,今时不同往日,沁水寺的境况,你难道看不清楚?就算太阳打西边出来,也回不到从前光景。”兄长说:“长柱遇见了难关,我们要理解,这些苦水,就算一股脑倒给他,也于事无补,无非增添一家人的烦恼。”嫂子说:“这难关要是过不去,我们就和他这么耗着?依我看,房子也可以换钱,和尚一个,半年下山一次,偏要占偌大个地方。”兄长说:“你胡说什么,陶陶还在里面。”

晚上,净海和兄长沿河漫步,踩路灯明暗光影,听游船汽笛悠扬,一路无话,就到了分别处。兄长说:“爸妈见你消瘦,嘱咐我,要你多保重。”净海点头,另起一个话头,说:“最近有新书出版,每月有些入账,请兄长代管。”兄长不语。净海说:“卖房的事,也由兄长代劳。”兄长诧异。净海又说:“陶陶不要紧。”

沁水寺光景一年不如一年。净海小时候,到沁水寺游玩,殿前是一只大香炉,淳朴忠实,香灰厚重,插手进去,足足能淹过手腕,而今,大香炉依然如故,里面香灰却越来越浅,便显得沧桑,要是遇见大风,炉底花岗岩纹路便会露出,像被揭掉了衣布。少了香客供养,寺院财政吃紧,僧众就像细沙流走,净海站阁楼上,远见同门下山,依稀就能照见他们上山时的模样,两人擦肩而过,却似素不相识。下山的人一多,空出的僧舍与日俱增,于是就租给了居士,勉强算是一笔收入。

早课还没结束,净明就过来,轻轻叩肩,贴在净海耳畔,如此这般一番。净海停住诵经的舌头,眉头微蹙,缓缓起身,擦着众僧袈裟,走出法堂,走过庭院,一路走到寺门。寺外小道坎坷,一辆宽敞轿车挤在路上,像是鲸鱼落入了溪涧。车门勉强半开,就要撞着墙,司机带着白手套,引净海侧身进入,车门一闭,寺院被抛到云雾间。

茶室温暖,古琴悠扬,吴老板两指拈根雪茄,桌上栽上一栽,深吸一口,烟圈浮动,恍然如寺院里香火重燃。吴老板说:“净海师父,前些日子,找人铸了一尊金佛,有先生说我德行不够,家里放不得,想托净海师父,放沁水寺供奉。”说着接过一个檀木礼盒,轻轻放下,指尖一推,送到净海面前。净海说:“谢谢吴施主美意,礼物贵重,净海不便携带,改日备上薄茶,请吴施主到小寺再叙。”他拂起衣袖,指尖也是一推,礼盒回到桌面中间。

吴老板目光落在礼盒上,说:“佛门清净,但佛法总要人弘扬,如果这金佛能帮助沁水寺重振香火,那实在是善莫大焉。”净海不语。吴老板说:“人能弘道,非道弘人,人在哪儿,道就在哪儿。现在的人,在元宇宙里,全息影像一投,足不出户,尽览世界,我不走向万物,万物奔赴于我,需要哪路菩萨罗汉,点出来,拜一拜,有的放矢,方便快捷,是当今风格。所以呀,要我看,道也在元宇宙里。”净海不语。

吴老板抖一抖烟灰,目光挪向窗外,湖面清澈,偶有白鹭戏水。吴老板说:“佛法我领悟不深,但是佛说诸行无常,我却很认同。你看这一片,五年前还是一片荒芜,杂草夹着黄土,麻雀都不过来落脚,谁能想到,今天我俩在这里喝茶,看到的能是这样一番鸟语花香景象。万事万物都在变化,我以为这就是无常。苏东坡说得好,人生天地间,如同沧海一粟,能做的不过是放下执着,顺应变化。”

吴老板突然探身过来,手肘贴到礼盒边缘,说:“净海师父,你知不知道,青龙寺、灵桥寺,上线一年,多少香火钱?”净海眼睛看向别处。吴老板收回身子,说:“身外之物,谈之太俗,净海师父想必也有耳闻。不过管中窥豹,可见一斑,当下的寺院不是没有香火,人人都希望佛祖保佑,只是年轻人换了地方敬香,本该烧在沁水寺的香火,都添到了青龙寺、灵桥寺的户头上了。”

喀吧一声,琴弦断裂,琴声戛然而止,抚琴女欠身站起,抱琴退走。

胡白躺在旅店阳台上,胸前盖一本佛家入门读物,天空旷远,万里无云,蔚蓝如海面倒悬。他心里想,谈话收效甚微,他们讲佛理,我讲神经科学,驴唇不对马嘴,相差千里,下次再见面,要动之以情。想到这里,他从怀里摸出香烟一支,仰头栽在口中,烟雾竖起,犹如焚香一柱。

一日,天朗气清,胡白再度上山,到庭院里,先请来三柱香,恭恭敬敬插进香炉,听说净海在菜园耕种,便来到菜园外,躬身等待。白日当头,净海擦着汗出来,看胡白独立日下,脸上一层细密汗珠,不由得露出一丝惊诧,邀他到客堂去。

两人坐案几前,胡白请退知客僧,亲自烧水敬茶,说:“净海师父,我近日常常被一个问题困扰,今天相逢,就想要向你求教。”不待净海答允,胡白继续说:“我有一位朋友,儿女成双,但忽然研习佛法,每天沐浴礼佛,儿哭女啼,一概不问。一年端午时节,一人一杖,斩断尘缘,遁入空门,妻子遍访名山古刹,在一堆光秃秃的后脑勺里寻找她的丈夫。你说自己为了成佛作祖,脱离苦海,却把苦海留给家人,这样究竟是消业还是造业呢?”净海茶杯停驻唇边,眼帘低垂。

胡白说:“古人说,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但我就奇怪,佛祖普渡众生,难道独独不渡自己的父母妻儿?父慈子孝,宜室宜家,难道就不记在功德簿上?说不过去。所以我想,这定然不是佛祖本意,而是修行的人没找到法门,八万四千法门,肯定有个法门是解决之道。”净海一笑,说:“施主话里有话,过于聪明了。”

胡白也不禁一笑,说:“瞒不过净海师父,分别的这几日,我哪儿也没去,关上房门,扪心自省,又请来佛经诵读,绞尽脑汁,终于稍有所得。如今再看,上次一番妄言,说什么神乐电极有佛陀智慧,实在无知。”净海不语,胡白见他神色温和,顿一顿,又往下说:“就像这袈裟和经书,如果不和佛法结缘,一个无非绢布一段,一个也不过素纸万张。神乐电极也不是什么证道成佛的宝物,只是小小一粒电池而已,全仗那百余位高僧大德心包太虚,量周沙界,才有幸获佛法加持,得以成为法器之一,在这无量法门里,添上神经科学之道。”

净海凝神细听,不只听见胡白言语,也听见壶里水汽咕咕冒起声,庭中扫帚打磨地面声,笑说:“胡施主,这备课的功夫令人佩服。”

一日傍晚,净海修完晚课,看见院中古柏树下,一人信步读着碑文,布鞋简衣,是本县卢县长。净海快步上前相迎,卢县长笑意盈面,手指碑文,说:“沁水寺,快两千年了,弹指一挥间,你我皆是过客呀。”净海说:“卢县长,来喝茶。”

到客堂门前,卢县长跨出的脚突然向右一转,探头进了旁边的功德房,功德房里不见功德箱,倒有几台身份扫描机器。卢县长笑吟吟地说:“我之前就纳闷,这功德一揽子收上去,佛祖再明慧,能分清是谁的供养?现在有了这个机器就好办了,该谁的功德,就记下谁的名,一五一十,滴水不漏,替佛祖省心。净海师父,你说是不是?”净海微笑不语。卢县长说:“还得与时俱进。”

客堂案几一尺来宽,净海擦拭干净,两人并排而坐,知客僧备来茶水。卢县长呷一口茶,喜形于色,却说:“沁水寺的茶是越来越涩了。”净海不语。卢县长说:“茶树再好,若不施肥,长出的叶子也不会好。”净海浅尝一口茶水,不觉苦涩,笑说:“各有滋味。”

两人无言,各自饮茶,一起看窗外白云悠游,树影摇动,鸟雀归巢。等日头落到山巅,卢县长才说:“寒来暑往,晨昏交替,这屈指一算,我和沁水寺打交道也有三年。”净海说:“三年有余。”卢县长说:“要说以前,沁水寺是市里的香饽饽,攥在手中,不肯轻易示人。没想到三年前,不由分说,塞给县里,我和沁水寺才有幸结缘。”净海不语。卢县长弯眼成缝,笑意不减,说:“净海师父,你放心,我此番来,不是催收地租,两三年的地租,县里负担得起。我和你一样,从小在这一带长大,沁水寺的红墙黛瓦,早长在了心头。”净海不语,一只蜘蛛落在手背,他屈指作桥,引蜘蛛落到桌面。

卢县长说:“只是时至今日,沁水寺这株大树,也该施施肥了。”净海不语。卢县长说:“现在的文旅行业,脱实向虚是大势,县城池小,碍住了沁水寺的佛光,吴老板的建议,值得考量。”净海说:“不是不考量。”卢县长不语,等净海续上话头。岩上的水珠滴下三声,蜘蛛从桌面跃下,拉出银线一根。净海缓缓说:“元宇宙,卢县长也见过,五欲六尘,难观自性,那里不是道场。”卢县长说:“要我说,人心才是道场。”净海说:“人心是道场,念头也在人心,佛法走出这方小庙,无非渡人而已,这一念若是错了,只会走上歧路。”

卢县长含笑,目光转向东侧,望向院里藏经阁。净海追随他的目光,也抬眼望去,卢县长却又把眼睛向上挪了一挪,晚霞瑰丽,像一群金鱼嬉戏,于是起身说:“告辞了,净海师父,我去外边看看。”

卢县长离去,同行王姓秘书却留了下来。见卢县长背影小如青豆,王秘书说道:“净海师父,有些话我想同你讲。”净海说:“请讲。”王秘书说:“刚才卢县长往藏经阁一望,我心里就一阵难受。”净海不语。王秘书说:“八年前,为建藏经阁,沁水寺向县里租地,那地本有商用规划,卢县长却拒了商客的烟酒,喝了你的清粥,顶着八方压力,签下批文。此后,他隔三差五就跑来工地,那两鬓白发可比这藏经阁长得快。”净海不语。王秘书说:“直到沁水寺揽下佛教盛会,上上下下有了交代,他心里的石头才算落定,其间的辛苦煎熬,恐怕没在净海师父面前提过半个字。”

王秘书说:“我一介俗人,就想问问净海师父,情义二字,在佛家值钱几两?”净海不语。王秘书的话像落进了棉花堆,眉头深锁,望着藏经阁,良久,双手向后一摆,大步离去。

仲春午后,庭院西首,女居士仰头数佛塔层高。净海路过,一袭长发映眼,目光稍稍停留,长发便波涛一样分开,浮出清冷一副面容,像是水洗后的白玉。净海心口震动,如有猿猴蹿跳,四目相触,眼睛仿佛掉进一汪清泉,浑身也像被凉水一激,不由得一个颤栗。净海赶忙捞回目光,念声阿弥陀佛,快步走开,最近纷纷扰扰,自知心地有乱,回到禅房修习。

从禅房出来,已是傍晚,一人在寺门外踟蹰,净海远远看去,却是兄长,于是出门相迎。两人漫步后山小道,转过石桥,哗哗一竖瀑布,携着夕阳落下。兄长说:“这地方,小时候,爸爸带咱们来过。”净海说:“是,前面石桥尽头,还拍过照片。”兄长说:“这你都还记得,那你记不记得,那会儿爸爸买来溪鱼,你见和尚将鱼放生,偏要去学,把一桶鱼全倒进了这水潭里?我们笑说,长柱佛性不浅,没想到还真是。”净海微笑,两眼朦胧,像是雾里看花。

兄长目光收回,落在脚尖,见一只蚂蚁衔着昆虫,摇摇晃晃,艰难前行,说:“前段时间,卢县长专程来了一趟,送了几种药过来,都是国外才上市的新药,说是吴老板拿的。我心里当然知道,我那份薄面,哪儿能请得动县长大驾,他们自然是为你来的。”净海望向兄长。兄长叹一口气,说:“本想找你商量,但你清楚,爸爸的病,是越来越重了,治病总是要用药的……”净海不语。兄长停顿片刻,又说:“还有,长柱,你那房子,恐怕是要卖了。”净海说:“无妨,全由兄长定夺。”

两人走回寺院,残月已挂上山头。兄长说:“我回去了。”净海点头目送,兄长走出几步,转过身来,犹疑地说:“其实,房子的事,也不是全因为爸爸,你知道你嫂子……”净海说:“无妨。”

净海下山回城,打包佛龛法器,取下陶陶相片,悉数放进麻袋,再将地面、墙壁、家具、灯盏,一一清洗干净。临出门时,余光扫见柜子顶上一个木盒,净海想起是陶陶送的紫砂茶具,陶陶斟一杯龙井,说紫砂是陶,她的姓名也带陶字,用紫砂饮茶,有如她陪伴身侧。自陶陶走后,茶具再未启封,如今已结上蛛网。净海将茶具取下擦净,连同餐具放置一处,留与下一户人家。

麻袋里的物品本来叠放整齐,起手一拎,又乒乒乓乓散开,净海于是把佛龛法器、陶陶相片分开放置。相片一张张取出,掠过净海眼波,犹如蜻蜓点水,再一张张收纳妥当,又像看了一场流星雨过境。净海两肩各挎一包,步履轻快,到兄嫂家。兄长开门,接过包裹,浑身一沉,说:“这么重,应该把我叫上。”说完就把包裹往家里拎,嫂子却摇步出来,叉腰说:“家里放死人相片,凭空给爸妈添堵不是?”

净海不语,无意一瞥,麻袋开口处,陶陶正冲他笑。

一日清晨,打板声响,净明走出僧舍,没两步,双腿一软,晃晃荡荡地倒在地上。众僧上前扶他,找来机器医生检查,诊断是腰椎疾病,开了镇痛的处方。净海松一口气,却又听净明呜呜地咳起来,嗓子仿佛卡着一面破鼓,出一口气便会有一声响。

卢县长前来探望,说:“机器医生也分等级,这台机器出厂已有五年,没有大型数据库支撑,也做不了影像学检查,恐怕百密一疏,吴老板那里有一台5A级机器,净海师父,我去帮你请请。”净海还没开口,净明就说:“卢县长,不必了,这是净明的命数。”说完又咳嗽起来。卢县长说:“命由己造,福自己求,自己的命还须自己努力。”

卢县长电话刚挂断,吴老板一身黑衣,就到了寺门外,仿佛是乘着电波而来,拾梯而上,遇见等候的净海,低头瞥见外衣内侧露出一节雪茄,赶紧掖回去。净海微微躬身,说:“有劳吴施主。”吴老板说:“净海师父,不必多礼。”他快步向僧舍走,比净海更急。

诊断结束,机器医生打出报告,肺癌晚期,癌细胞扩散,伤及脊椎。室内寂静,墙上挂钟嘀嗒,流逝如水,净海黯然独立,卢县长、吴老板相顾不语。知客僧挨过来,瞅机器医生,低声问净海:“要不要再找名医看看?”吴老板手下听到说:“方圆百里,这就是最好的医生。”众人不语,手下又嘀咕:“早换一个机器肺,不就没事了。”吴老板厉眼瞪去,示意噤声。知客僧说:“一身挂满机器零件,难道就不是凡胎肉身了?”吴老板不语,眼睛像一把直尺,打量案上佛龛。

晚春,净海坐在净明病榻旁,握住净明手腕,如拾起一段枯柴。净明的眼皮一点点抬起,净海抚他手心,说:“师弟,可还有什么事情不落?”净明开口,白嘴翻合,如同秋风吹打枯叶,说:“没有,这一世修行也算勤力,但是自性未开,缘分尚浅,未得稍有长进,也不曾体悟佛法奥义,只能待来世再用功。”净海垂眉不语。

午后,阳光穿堂,映照微尘,像无数细小的生灵游动。净明盘腿坐起,勉力挺直脊背,说:“有劳师兄了。”净海不语,用木梳将他头发理齐。门外轻轻一声:“净海师父。”净海没转头,呼一口气,说:“进来吧。”

胡白领两名徒弟入室,躬身站在一旁,余光追着净海,看他从衣领到裤脚,仔细为净明拾掇完毕,又看他独立净明身前,目不转视,眼里不知是净明,还是万千思绪,再看他走到案前,点燃一柱香,青烟升到屋顶,才坐回蒲团。胡白向两名徒弟点头,两人走到净海身前,双手合十,深深一揖,半晌不见起身,足足等折了一截香灰。

徒弟从牛皮包里取出探脑仪,圆圆的像一只素壶,面上红光闪烁,仿佛鼠眼窥探,竟然有几分生气。探脑仪置于净明后脑,刚一接触,就探出附足,像八爪鱼吸附颅骨,接着嗡嗡细响,有如夏蚊盘旋耳畔。净海眉峰一动,胡白就移步过来,轻声说:“净海师父,不必担心。”

盐粒大小的神乐电极被探脑仪吐出,飞快进入净明脑内,屏幕上血红一片,像钢筋丛林,又像无底深渊。净海不忍细看,闭眼拨动念珠。念珠拨完十转,睁开眼,他看到净明双目轻合,嘴角浮笑,仿佛含有蜜糖,又像入了美梦,暮钟盈寺,也未能惊扰他分毫。

夏雨一夜,万物清凉,石砖缝间花草纷纷昂首,阶前青苔又起一层,早晨只有蝉鸣,中午嗡嗡起了人声,沁水寺好久没这般热闹,几个小沙弥好事,提着鞋溜出禅堂,探头观看。

客堂内,长桌上,左右各放一份合同,净海和吴老板分坐一方,落笔提笔,起立握手,卢县长起身鼓掌,好像在湖心投下一枚石子,掌声随之扩散,吓醒了檐下的燕子。前方咔嚓咔嚓,吴老板目光如炬,正视各方镜头,净海却低眉,闪光灯此消彼长,如院门铜镜一般晃眼。走出门,吴老板手下迎上来,吸一口烟,趁火星正亮,点燃引线,鞭炮噼里啪啦,好像有什么喜事。

剪彩礼毕,吴老板、卢县长带头请香,面朝大雄宝殿,举香过顶,恭敬作揖,来客纷纷效仿,灌得大香炉吞云吐雾,有人手指殿中如来像,说:“你看,如来笑了。”人潮退去,蝉声再度响起,袅袅轻烟飘然而上,化而成云,净海一时辨不清那云是灰是白。

日头偏西,净海从禅房出来,向僧舍走,无意抬头,又撞见那位女居士,面容依旧清冷,眼神却不似上次清澈,凛然有一道光射来,仿佛钢针扎在身上。净海低头走开,背后却又像长起了毛刺,不知那光追没追过来。

朗月当空,清辉泻地,净海独坐法堂阶前,听夜风拂树,蟋蟀啼鸣,万籁幽悠,诵道:“若言著净,人性本净,由妄念故,盖覆真如,但无妄想,性自清净。”却无端想念起陶陶,接着父亲、母亲、兄嫂、净明,也一一闯入,两眼晶晶发亮,一滴泪水落下,摔进月色。良夜如此,情起难抑。

僧舍内,净海跪坐蒲团,随木鱼声响诵经。胡白领徒弟站立身后,只觉此情此景,似曾相识,地上却找不见自己影子。等得木鱼声停,胡白低声说:“净海师父,这里光线太暗,要不去禅堂吧。”净海说:“不必了,这里就好。”

净海戴上探脑仪,听胡白说声开始,只觉微微刺痒,好像一阵凉风吹进脑内,千百个神乐电极已经突破脑膜,进入大脑皮层,像是士兵得令,奔向各自神经网络。净海脑内一颤,察觉身上有物什缓缓剥离,仿佛体内石头被一块块搬走,原来竟是心中块垒,身体有如解缚,像莲花花瓣片片剥落,又像茧上蚕丝缕缕抽离,愈发轻盈,飘浮空中。

四下白茫茫,净海慕然看见一女子远行,好像走进一片虚空,明暗交错,如梦如幻,似是触手可及,又如天各一方。净海想起了桃花,想起了龙井茶香,又想起流星雨,最后才想到陶陶,再看已似寻常故人,恍然犹如隔世。

这片虚空徐徐上升,头顶传来洋洋暖意,一束金光越来越亮,净海仰头,层云间隐现宝殿,胸口像凿出泉眼,喜悦涌现,沁润四体百骸,再从皮肤渗出,像是晨雾披身。俯首再看身下,众生奔忙劳碌,圆木警枕,于啼哭中生,于无声处灭,病房里积着眼泪,烟头上燃着惆怅,夜深时寄出相思,梦醒时咀咽愁绪,喜悦情灭,慈悲心起。俯仰之间,内观自身,却空无一物,不见了手足,不见了脏腑,更没了眼耳鼻舌身意,唯有一片清净弥漫寰宇,宽广无量,一无所住,却又无处不在。

半炷香的工夫,电极离开神经网络,汇聚后脑,回归机器。净海身体一寸寸变重,仿佛重堕凡间,沾染尘埃,睁开眼,自己仍坐僧舍之内,目瞪口呆,似是大梦一场,惘然未醒。

净海取下机器,点点头说:“把它留下吧,施主。”胡白起身,见外边阳光照耀,佛影悠长,说:“您才是我的施主。”

【殷继兴,科技工作者,现居成都。本文为作者小说处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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