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西藏有两条最重要的商道,分别是茶马古道和羊毛古道,这两条道路撑起了藏族人的经济贸易。茶马古道让西藏与祖国内地紧密相连,羊毛古道又让西藏与南亚的印度和尼泊尔、巴基斯坦等国商贸密切。虽然与南亚的联系还有好几个口岸,如比较有名的樟木口岸、吉隆口岸、普兰口岸等,但规模和便捷程度上与亚东的羊毛古道是没法相比的,它从拉萨起始,跨过雅鲁藏布江,翻越岗巴拉山,经浪卡子到达江孜,再途经康马,最终抵达亚东的下司马。之前,英国人入侵西藏也是走的这条道路。
藏族史书《贤者喜宴》里有这样的记载,说吐蕃国王堆松芒布患病,各种医疗手段都不能消除其病症。某日,一声清丽的啼叫声在窗外响起,被病痛折磨的国王循着声音望去,看见一只羽毛艳丽的鸟儿,嘴里衔着一根树枝,在栏杆上活蹦乱跳。国王被这只鸟吸引,走出屋外凑向鸟儿。国王的到来惊吓到这只鸟,它丢下嘴里的树枝,仓皇逃跑。树枝在阳光的照射下徐徐坠落,树叶却反射出碧绿的光,落在地面掀起一丝灰尘。国王蹲下身捡起地上的树枝,抬头望着鸟儿飞去的方向,诧异这种鸟先前他从未见过。鸟儿在天际消失,只看到连绵的雪山,在目光的尽头卷起白色的浪涛来,它们一浪接着一浪,绵延到天的尽头。国王把目光从远处收回,盯着手中的树枝看时,惊叹再次从心头荡起柔波,这种树枝他从未见过,上面的叶子宽大饱满,青翠欲滴。久病的身体原本迟钝的感官,忽然苏醒了一般,尝鲜的冲动在头脑里涌起狂浪,让国王无法自持。国王摘下一片叶子,揩拭干净放在干涩的舌苔上。一股清香在舌苔上潜行,津液如泉般恣肆,那种香气直抵他的脑神经。国王的病症一下缓解了许多,他命令下人把这些树叶煮给他喝。琥珀汤色的饮品送至国王跟前,厨房、廊道、屋子里馨香缭绕,令人心情舒畅,国王连饮几碗甚是欢喜。不几日,国王的病已初愈,他对这种饮品情有独钟。
失望,再次失望,国王堆松芒布再没有等到那只漂亮的鸟儿给他捎树枝来,也听不到那脆亮的啼声。
国王堆松芒布唤来他的大臣和属民,吩咐他们去寻找鸟儿衔来的那种树枝,并许诺谁找到就给予重赏。大臣和属民把吐蕃的疆域从西向东,从南向北地梳理了一遍,都没有找到国王说的那种树枝。唯独有个大臣,他循着边境线一路走啊走,经过长久的跋山涉水终于来到唐蕃交界处,在一片紫烟弥漫的山坳里他看到了那种神奇的树。可惜的是,在大臣的面前横着一条大河,湍急水流阻挡住了他的去路。大臣想,国王的病还没有痊愈,即使自己丢掉性命也要涉河到对岸去。正准备下水时,一条大鱼出现在河边,鱼儿领着他蹚过了这条河。大臣上岸看到满山都是国王钟意的那种树枝,大喜的同时也长长地叹了口气,想着这么远的路程他一个人能驮多少树枝回去。他思量着要是有人帮他驮运的话,那可真是件美好的事情。正这样胡想之际,一头白色的母鹿从紫烟中走出来,它不避生人,径直来到大臣的跟前。大臣试着与母鹿接触,母鹿也没有抗拒。后来,大臣让母鹿驮上一大捆的树枝,自己也背上一捆,每天追着落日向西趱赶。
从此藏族人与茶结下了缘,喝茶成为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件事情。但是,藏族人与茶产生联系想必比这个时候更早。堆松芒布是吐蕃第三十六代国王,之前的三十三代国王松赞干布迎娶过文成公主,那时候可能就有茶叶进入西藏,因为当时唐朝饮茶是比较盛行的,只是在吐蕃不太流行罢了。到了堆松芒布国王时期,王公贵族间开始盛行饮茶的习惯,也有了相关的文字记录。这只是个人的一种揣测。从堆松芒布时期算起,距今也有一千三百多年的历史。正因藏族人好饮茶,在一千三百多年的岁月中,他们从内陆向西南藏地,用无数双鞋和骡马的蹄子踩踏出了一条通道,这一路他们不知点燃了多少篝火,唱起多少祛除疲劳的山歌,留下了多少不为人知的故事。有一次我受云南省普洱市作协的邀请到普洱市去,车子途经一座小湖时,普洱作协的人告诉我,这里以前是藏族骡帮来普洱购茶时的营地,他们在这里买好茶驮在骡背上,又向青藏高原进发。普洱的一位文化名人告诉我,这边的人称做茶生意的藏族人为“阿舅”,而且很愿意跟他们做生意。因为这些藏族人从不跟他们用嘴讨价还价,双方在长长的袖子里,用手指头把价格敲定,末了淡然一笑,双方心领神会,一笔生意就这样在默不作声中搞定。
关于茶马古道的渊源我就只写这些,因为已经有很多文章介绍过。羊毛古道却很少有人关注,但它与茶马古道相比是另一番的内蕴与景致。这个称呼是近代人赋予它的,至于以前怎么称呼,我确实不知道,在我阅读的有限的藏文史书里也没有看到专门的记载。
松赞干布一统青藏高原、建立吐蕃王朝时,他迎娶了尼泊尔的赤尊公主,这位公主正是通过吉隆沟嫁到如今的拉萨,迎娶的地方现在还能去参观。这位公主给西藏带来了尼泊尔的建筑和绘画技艺,早期的唐卡画一直延续着尼泊尔的画风,人物造型袒胸露背,穿着极其简朴,到了后期这种画风才慢慢本土化,人脸与服饰都被赋予了藏地的元素。特别是吐蕃王朝向外扩张,阶级矛盾逐渐激化时,国王赤松德赞引进佛教,建立桑耶寺,迎请寂护和莲花生大师到吐蕃,传说中莲花生大师也是途经吉隆沟来到桑耶寺的。有一位藏族学者曾对我说,当时吐蕃国王引进佛教就是想用它的理念调解社会各阶层的矛盾,以此凝聚人心,巩固王权。佛教是当时最先进的治国理政的法宝。那时道教、佛教在中原此消彼长,被皇权所利用。后来吐蕃王朝分崩离析,青藏高原被分封割据,民不聊生,战火绵延,许多人怀揣黄金面向南亚寻找精神慰藉的良药,以抚慰高原上伤痕累累的苍生。三百多年间,他们请来了许多南亚的高僧,青藏高原上出现了所谓后宏期,各种教派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它们积极吸纳西藏原始宗教苯教的仪轨的同时,宣扬佛教的教义,试着让佛教藏地化,形成了具有鲜明特色的藏传佛教的雏形。通向南亚的这些古道,锻造了藏族人的精神世界和人生观。一二四四年,一个萨迦派的老僧带着自己两个年幼的侄儿,在雪花飘飞的季节从这条羊毛古道上,向着凉州(今武威)进发。他们走得艰辛又漫长,马蹄敲打每寸黄土、草原、森林,太阳把他们疲惫的影子烙在大地上,月亮的清辉勾起他们思乡的愁绪,他们离故土愈来愈远,肩负的使命却极其伟大而艰巨。这位萨迦派的老僧与蒙古西凉王阔端,完成了西藏归入元朝版图的事宜,青藏高原结束了几百年的分裂割据,一统在强大的中央王朝之下。从那时开始,通向南亚的这些古道逐渐凋敝落寞,与之相反,西藏同中原的关系更加紧密了起来。
那些通往南亚的古道痕迹依然,道路旁突兀耸立的崖壁在猎猎日光的照耀下反射出寂寥的光来,弯曲的山道白花花地向前延伸,两旁的野草欲把它们淹没,透射出一股时光荏苒的伤情。如今替代它的,却是如欲腾飞的龙的平坦柏油路,在山坳中蓄势待发,曾经的骡马也被一辆辆飞速行驶的汽车所替代。
这条羊毛古道我走过好几回,每一次去都会有不同的发现。已故藏语作家旺多先生曾写过一部长篇小说《斋苏府秘闻》,里面详尽地叙述了这条道路,他的这部作品成了西藏的长销书。
朋友,如果你没有走过这条羊毛古道,那我用文字向您展示它的今昔吧。
这座山巍峨高耸,海拔五千多米,抬头望去,盘山公路弯弯曲曲,过了一个山嘴迎面又是一座山,车快行驶到山头时,每遇到一个拐弯处,仰头望过去,黑色的沥青路直插在碧蓝的天空和飘浮的云朵中,仿佛行驶到那个尽头你就能融入那片蓝色和白色里一样。当看到彩色的经幡在山头猎猎飘扬,听到哗啦啦声响时,你已接近山顶。车子刚拐过山嘴,就能望到山坳里躺着蓝得令人惊心动魄的一面湖水,那就是羊卓雍湖,宛如仙女眼里滴下的一颗泪水,荡涤你我的心灵。这种碧蓝在对峙的山峰间一直柔绵地延展过去,给这寂静的世界镀上了一层颜色。如果遇到阴天或下雨,湖就会变成绿松石的色彩,那又是另一番景色。下到山坳里贴着湖面行进,不久你就到了浪卡子县。按照行政区划,离开浪卡子就到了日喀则的地界。由于这里海拔太高,沿途你是看不到树木的。
站在卡若拉冰川前,我想起《斋苏府秘闻》里的那段故事,说的是在拉萨做生意的一名商人,途经这里准备从大竹卡渡口进些羊毛到印度去倒卖,再从那里进些紧俏的物资到拉萨卖,中间赚些差价。途经卡若拉冰川这一带时,他经过一个叫申腊的驿站,在这里吃过午饭准备启程,恰好驿站的信差拿着酒过来,要他一起在太阳底下喝酒玩耍。商人见信差这般热情,留下小酌几杯后要继续赶路。申腊驿站的信差让他晚上投宿在下一个叫杂热的驿站,说那里的信差是他哥哥,并让他带个口信说“寄去了一只绵羊”。商人离开申腊驿站到了杂热,把口信转达给了这里的信差。夜晚要睡觉时,商人发现门上没有门闩,在找木棍用作门闩时,发现墙角的麻袋里藏着一具尸体,于是他知道自己落入了陷阱。他没有睡在驿站信差事先铺好的被窝里,而是躲在墙角给枪上好子弹,以防万一。午夜时刻从屋顶的天窗里扔下一块巨石,正砸在他们铺好的被窝枕头上。心惊胆战的商人知道不久这些人会冲进房屋,他不时地把枪口对准房门和窗户。不一会儿,外面就有人用劲撞门,房门被撞开的刹那,商人开枪射杀了信差和他的儿子,再去找扔石头的人时,腿上被人插了一枪,他立马转身开枪,把这人也击毙。后来,商人因失血过多和寒冷倒在地上昏厥过去,醒来时他已被人送到了浪卡子县监狱。从小说的这个细节我们便能推断,那个时代这种杀人越货的事时有发生,贫困与贪婪折磨着人心。现在的我们无法想象,在这样一座美丽的冰川下,曾经发生过如此令人发指的恶行。
离开卡若拉冰川顺着绵延的山脚前行,以往只有骡队的铃声,抑或一两声雄鹰的长啸,敲碎这深邃的静谧。孤独的岩石目光冷峻,万年千年地这样目送过去与现在,感叹一切移动的物体,它们的生命竟是如此的短暂,犹如它脚边青了又枯黄的草。它的沉默就像在讥讽飘浮的生命,它的岿然不动源自无欲无求。
在窄狭的山道里穿行,前方会越来越开阔,一片河谷地带豁然映现在你的眼前。如果再仔细凝视,就能发现山头上的那座城堡,它便是江孜宗(县)所在地。它始建于明朝,清光绪三十年,来自西藏各地的民兵和藏兵,在这里阻击英军的入侵,演绎了一段悲壮的故事。如今的城堡是在政府的资助下,在原有的废墟上重新建造的。城堡的山脚下有一座古刹,名叫白居寺,因其独特的建筑风格,同布达拉宫、萨迦寺齐名,成为藏族佛教寺院建筑中的瑰宝。江孜因为土地肥沃,被人称为西藏的粮仓。曾经英国打到拉萨,胁迫噶厦地方政府与他们签订不平等的《拉萨条约》,其中就要求在江孜这个战略要冲设立商埠,并派人驻守。直到人民解放军进驻西藏,才结束了这段屈辱的历史。
以往那曲牧区的牧民经当雄县,翻越休古拉山到日喀则的南木林县伟悠沟,把羊毛送到达竹卡,这是藏族牧民运输羊毛的那条古道。在达竹卡羊毛被商贩买走后,他们需要翻越联拉山抵达江孜。
坐落在两山之间的沟谷地里的亚东县,是个狭长的小县城,中间有一条激烈奔腾的河向西流淌,水流声把峡谷给填满。在我来到亚东之前,凭借一首舒缓的藏语歌,我想象这是一个浪漫而又富有激情的地方。那夜整个县城灯火璀璨,酒吧、朗玛厅里歌声缭绕,简直就是一个不夜城。亚东有夏尔巴人,夏尔巴姑娘肤色白净,人也长得漂亮。这首藏歌有个背景故事,说一名拉萨商人来到亚东做生意,他在酒馆里认识了一位叫诺增色珍的夏尔巴姑娘,他们相恋相爱,日渐情深。商人离开亚东回到拉萨,心里甚是想念诺增色珍姑娘,于是跑到拉萨小巷的酒馆去喝酒,一杯两杯落到肚子里,思念让他不能自禁。他便拿起扎年琴诉说这份思念之情。
这就是羊毛古道。
此刻,我又想起了那首藏语歌《卓姆仁青岗》,我用句首哀婉、忧郁的歌词来结束我的这篇文章:
卓姆仁青岗啦,有人要过去吗,虽没有贵重礼物寄,只想托一封书信过去;
拉萨深巷里的美人,声音勾人魂魄,一天两天地挽留,思念却已经深入骨髓,夏尔巴的仁增,我要沉醉美酒醇香里……
次仁罗布:藏族。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西藏作家协会常务副主席,《西藏文学》主编。短篇小说《放生羊》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长篇小说《祭语风中》入选中国小说协会二〇一五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作品被翻译成英语、法语、西班牙语等多种文字。现居西藏拉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