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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安宁:前往梦幻山林

在长白山,我想去看望一片森林,代替童年的自己。

当我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我将大地上翻滚的麦浪、玉米、高粱,想象成原始的森林。大风吹过古老的村庄,无数的庄稼发出亲密的碰撞、私语。我穿过金黄的麦浪,去寻找劳作中的母亲。热浪将我重重裹挟,变成一株饱满的麦子,跟随暑气不停地向上升腾,最终消失在辽阔的大地之上。

夜晚来临,我便去梦里寻找苍茫的森林。梦中的森林是一片神秘的大海,闪烁着幽蓝的光,引诱我不停地靠近。当我好奇地走近,便会与它一起消失。

在我走出村庄之前,我从未真正抵达过森林,但我却相信在那片人迹罕至的密林深处,藏着坚不可摧的梦幻城堡,无数的飞禽走兽在其中出没,花草铺满了每一寸泥土,处处散发着浓郁的芳香。

我问母亲,森林里都有什么?那时母亲去过最远的地方,只是小镇的集市,她一字不识,也很少翻阅画书,她只在鞋垫上绣出过绚烂的花朵和云霞,于是她漫不经心地回复我说,森林里除了花草树木,还能有什么呢?

我又去问父亲,父亲一边用斧子将粗壮的蜡条砸进驮筐,一边敷衍地丢给我一句,森林里不是活着的树,就是死了的树。

那时我还不懂得死亡,我连生是什么,都没有明晰的概念。我只是混沌地向前,走出无边的麦田,走上萧瑟的大道,而后离开贫瘠的村庄,并在懂得生死是人类漫长一生的起点和终点的年龄,走进长白山这片消泯了生死边界的森林。

还在前往长白山的路上,隔着车窗,我就嗅到了森林的气息。这气息如此动人,仿佛无数生命正自由地站立在大地上,对着天空发出热烈的呼唤。风吹过宁静的白桦林,将一株树一生的秘密,捎给另外的一株。这优美的白色精灵,追寻着云朵的足迹,向着深蓝的天空无限地抵达,仿佛它们要从根植的大地上一跃而起,拥抱深邃的苍穹。

沿着鸭绿江、图们江和松花江,还有云杉、蒙古栎、水曲柳、紫椴、红松、美人松、沙冷杉、大青杨、岳桦等五十多种树木。有时,它们保持美好的距离,终生不产生关联,只在风里听到过对方的歌唱,或在皎洁的月光下,仰头看到过彼此美丽的剪影。有时,它们遒劲的根基在泥土里穿行,悄无声息地将对方缠绕,或在高高的云端,枝叶相触,恋人一样深情地依偎。没有什么能将它们分开,风霜雨雪,疾病衰老,甚至死亡,也不能将它们分离。

人类从不曾真正了解过这片森林,就像人类永远无法记住每一株树木的名字,以及它们漫长一生中所历经的磨难。它们是大地上的星辰,以微弱的光,汇聚成波澜壮阔的森林。

你如果不曾抵达森林的深处,了解那里的草木如何度过它们的一生,又如何在死后以另外的形式继续活着,就永远无法真正地理解生与死。你会以为,生死是两个互不相干的点,它们站在生命的两端遥遥相望,永不相接。你的一生,不过是从生的起点,奔赴死亡终点的艰辛旅程。当你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也便踪迹全无,仿佛辽阔的大地上,从未有过你的足迹。

前往长白山之前,我在一片人工培育的丛林里,捡拾了一袋松果,打算将它们带走,摆在我的书房。护林员严厉地制止了我,让我除了记忆,不要带走这里的任何东西,甚至一片落叶、一片柳絮。我想不明白,试图与他争辩,这些松果落满了丛林,都已经死亡,它们再也回不到枝头,那么带走一些作为纪念,又有什么不可?护林员并没有给我解释,他只是将墙上挂着的规章制度指给我看,那些一脸严肃的禁止条款,并没有给予我想要的答案。

直到我走进长白山,在一片因火山活动而沉入谷底的地下森林里,我第一次意识到,生死并无边界,就在人类无法踏足的地方,生死消泯了差异,生即是死,死亦是生,生死完美交融,犹如混沌的宇宙。

在一株曾经直插云霄的美人松倒下的地方,无数的苔藓、蕨菜、蘑菇、野草、花朵、树木,又在这残酷的死亡之上诞生,并以野性苍莽的力量,让生命之美肆意地流淌、蔓延。生存与死亡,诗意与粗暴,温柔与狂野,柔软与坚硬,仁慈与狰狞,萧瑟与壮美,和谐地交织在一起。万物在被雷电击倒的树木上,以纤细柔弱的美,继续辽阔无边的生。每一片落叶,每一截枯木,每一个松球,每一朵花瓣,每一棵被连根拔起的参天古木,都以死亡唤醒并滋养着新鲜的生。千万年以来,这片森林就这样沉寂在山谷之中,以荒蛮的力,阻挡着人类的入侵,并在万物的此消彼长中,消泯着生死的边界,成为让人类震撼的独特存在。

我走在幽静的山谷森林里,重新成为童年时好奇地聆听大地声响的孩子。我努力地去辨识紫箕、猴腿菜、山尖子、刺嫩芽、刺五加、猪嘴蘑、榛蘑、榆黄蘑、猴头菇,它们安静地生长在高大松树的周围,不争不抢。阳光透过茂密的枝叶,照在密林的深处,也将这些卑微却又同样蓬勃的弱小植物照亮。我还试图找寻金盏花、风铃草、山荆子、鸢尾花、仙鹤草、款冬花、牡丹草、银莲花、龙头草。除了名字,我对它们一无所知,它们也从不关心我的抵达。它们一直都在这里,隐匿在长白山中,接纳四季的冰霜雨雪,安静从容地生长。它们是这片古老大地的真正主人,亿万年前人类尚未出现的时候,它们就在这里繁衍生息,将迷人的花朵铺满巍峨的群山。我又屏气凝神,去聆听飞禽走兽的隐秘声响。就在丛林深处,行走着东北虎、乌苏里棕熊、野猪、驯鹿、猞猁、野狼、黑豹、水獭、斑羚。如果与它们猝然相逢,我会因为惊惧而迅速地逃离。这片疆域归属于它们,我路过这里,却也必将被这片神秘莫测的森林拒之门外。

前往天池的盘山路上,高山杜鹃正迎风绽放。

这小小的花朵,金子一样撒满积雪尚未完全消融的山坡,在寒风中傲然仰望着天空。人们在颠簸中隔窗看到这一片鹅黄色的花朵,忍不住发出惊喜的喊叫,仿佛荒原中发现了生命的奇迹。它们以纤弱的身姿对抗着此刻的凄风苦雨,娇嫩的花朵为冷硬奇崛的群山,增添了一抹明艳妩媚的色彩。

这风雨中怒放的花儿,散发无限生机,让人动容。在这两千多米高的长白山上,还有什么能像高山杜鹃一样,以柔韧的生命之力,刺透冰冷的积雪,将晶莹剔透的花朵,自由地绽放在高山之巅?每一个途经的人,看到这片飘摇的花朵,都会被它们孤傲决绝又奔放不羁的力量击中。仿佛这股不息涌动的力,是为了这一场千里迢迢的相遇。

但与一朵花的浪漫相遇,只是人一厢情愿的想象。这雪山上的精灵,从不会为谁停留,它们只是用敏锐的触角,感知着春天。当温暖的阳光洒满积雪皑皑的长白山脉,一株高山杜鹃便在冰冷的雪中舒展了一下身体,用积蓄了整个冬天的力,打开生命的种子。它的根基向下碰触到完全没有养料的火山岩,向左碰触到黑色的火山石,向右则是白色的火山灰。就在这样恶劣的寸草不生的碎岩上,高山杜鹃弯下身去,将柔韧的根茎横卧在地面上,努力地倾斜着枝干,以几厘米的矮小的身躯顶风斗雪,与银色的群山融为一体,在壮丽的山岩上,释放出让人类叹服的生命之光。

还有更多的花朵,鸢尾、梅花、百合、龙胆、金莲、藜芦花、唐松草、越橘……它们用明亮绚烂的色彩,肆意涂抹着群山。风雪阻挡着人类的脚步,这些柔弱的花朵,却从岩石缝隙间探出身来,点亮这片大风呼啸的山峦。你若恰好路过,与一朵高山上的花儿对视一眼,你会在它湖水一样清澈的眼睛里,寻找到生命全部的意义,即便在最荒凉的大地上,也要为了这短暂而又宝贵的生命,纵情地绽放。这冰雪中超凡脱俗的姿态本身,就是生命行经尘世的所有意义。

而人们忍受风雨酷寒去奔赴的天池,也以高山杜鹃一样的孤傲,隐匿在缭绕的云雾之中。瞬息万变的天气,成为天池最完美的隐身衣。于是它时而风情万种,现出让人惊艳的斑斓之姿;时而完全隐匿,消失在重重迷雾之中;时而着一袭朦胧面纱,若隐若现,引人遐想。只有愿意历经漫长等待的人,才能在耀眼的阳光洒满蓝色湖面的某个瞬间,有幸目睹它勾魂摄魄的姿容。那纯净仿佛初恋一样的蓝,被群山温柔地包裹,犹如一滴天空滑落的眼泪,闪烁着动人心弦的光泽。

站在大风中目睹了这转瞬即逝的绝世之美的人们,内心震动,许久都不能言语,仿佛怕惊动了这天上的湖泊。没有人知道在湖水的最深处,373米的火山口,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秘密。又似乎那里什么也没有,它一览无余,心胸坦荡地向整个世界呈现着它全部的美。成千上万的人因为它的美,顶风冒雪前来朝拜,但天池依然只是它自己。就像通往它的道路上,那些恣意绽放的花朵,也从未等待过某个人。这世间真正的美,不被任何人私有,它们只是美本身,因为这份孤绝的美,它们有了永恒不灭的生。

当我穿越大雾,在怒吼的大风中眺望天池,它并未因为我的长途跋涉,而温柔地向我展示它全部的美。我只在惊鸿一瞥中,窥到它绰约的身姿,这美妙奇异的瞬间,让我沉醉。我想张开双臂,仿佛一只大鸟,纵身跃入这纳阔了千万年光阴的湖泊。那一刻,所有的人间爱恨,都化为一滴水,这来自浩渺宇宙的深沉的眼泪。

就在这座被《山海经》称之为神仙山的长白山上,亿万年以来,两千多种植物和一千多种动物在这里繁衍生息,以比人类更为长久的生命,让这条因火山喷发而形成的地球的褶皱里,鲜花怒放,丛林茂密,虎豹奔跑,苍鹰翱翔。每一种带有深海般柔软呼吸的生命,都在群山中留下它的气息。

博物馆里陈列着一截红松的横切面,它细致密实的年轮告诉我,这是一株沐浴了二百多年风雨的红松。当我俯身靠近,我嗅到一股清新的松木香味,这香味如此持久、轻柔,让人动容。几百年的历史风云从未影响过它,它只安静地站立在群山之中,注视着四十米高空上流动的雾霭、云朵、朝霞、夕阳、风雨,也默默吸纳着它们的精华。我从它幽静的香味里,嗅到一只黑熊威风凛凛地走过,一头栗色毛发的小鹿欢快地奔跑,一只双脚强健的花尾榛鸡在落叶中找寻着浆果,一只松鼠爬上高高的树干悠闲地剥食着松子,一群苍鹭拍打着翼翅飞向遥远的南方。这所有湿润的干燥的柔软的粗粝的气息,都被苍郁的红松一一吸纳,而后成为它红褐色身体的一个部分。

如果人类不曾砍伐,一株红松可以在这个星球上,历经上千年的光阴。不管是王朝更替还是山崩海啸,都不能阻止它向着天空挺进的步伐,不能改变它以沉默对抗时代更迭的强大定力。即便它被雷电摧毁,倒下,就在它散发弥久芬芳的身体上,无数的草木昆虫又生生不息地繁衍。甚至当它被砍伐切割,运出丛林,摆上博物馆透明的展台,它依然安静地吐露芳香。这永不消失的香气,是它在世间不灭的灵魂。

我还在森林的小木屋里,嗅到一个和我一样的写作者的气息。他已经离开这个世界多年,当他活着的时候,他为那些长白山的鹰隼、青羊、野猪、黑熊、狐狸、小鹿、昆虫、蘑菇、草木,写下一本又一本书。即便他去世之前的几日,他还在为森林里那些可爱的生命疾呼,希望急功近利的人类,能够看到它们存活于世的价值。他以一颗孩子般天真纯净的心,向世人发出焦灼的呼唤,甚至因此招来威胁与恐吓。即便他去世以后,依然有人因为他生前的困顿、落魄、爱情婚姻的失意,而对他嘲笑和诋毁。这个时候,他已不能言说,他在天上静静地注视着人间的喧哗,看着那些他曾与之战斗过的同类,如何喋喋不休地对他指点,仿佛他们是他命运的主宰,仿佛他颠沛孤独的一生,全归他们掌管。只有他为之终生捍卫并将他埋葬的这片山林,千万年以来,沐风栉雨,孕育万物,却不发一言。

死去的人早已化为星辰,与日月一起,高悬在苍穹,注视着活着的人蚂蚁一样奔走。在历经长久的砍伐之后,人们终于意识到,我们并非长白山的主人。一头猛虎,一只秋沙鸭,一株长白松,一朵野菊花,一棵人参,它们才真正地拥有这片弥漫着热烈气息的群山。于是人们为每一株树标上名字、年龄,即便它被雷电击中,倒在丛林之中,它依然会被人类记住,它的残骸也依然会在曾经生长的地方,继续滋养新的生命。而那些在两千米的海拔高度上,顽强扎下根基的低矮的岳桦林,则以遒劲坚硬的枝干,被风雪雕塑而出的不羁身姿,以及在短暂的两个月的生长期里,顶着八级大风缓慢生长的沉静品格,震动着人类。正是这些看似矮小卑微的岳桦林,用强大的根基牢牢地锁住大地,守护着水源,庇护着幼小的动物,让群山下世代栖息的人们,从容地度过浩瀚的岁月。

当人们终结自己的一生,将衰朽的肉体葬入森林,群山却让轻盈的骨灰化为另一种形式的生。这生漫山遍野,是汇入浩荡汪洋的河流,是白桦树上睿智的天眼,是剑戟一样插入云霄的枯木,是一株小巧的东方草莓,是河流上漂过的浮石,是濒临灭绝的蝲蛄虾,是一枚酸甜的蓝靛果,是所有光辉绚烂生命的总和。

这生在长白山中光芒闪烁,延绵不息。

安宁,生于八十年代,山东人。在《人民文学》《十月》《北京文学》等发表作品400余万字,出版作品30部,代表作:《迁徙记》《寂静人间》《草原十年》。荣获华语青年作家奖、茅盾新人奖提名奖、冰心散文奖、丁玲文学奖、叶圣陶教师文学奖、三毛散文奖、内蒙古索龙嘎文学奖、广西文学奖、山东文学奖、草原文学奖等多种奖项。现为内蒙古大学教授,一级作家,内蒙古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第十届全委会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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