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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达伟:岩画

编者说

每一处“边地”都是当地人心目中的“中心地带”,正所谓是“踏遍青山人未老,风景这边独好”。本期散文小辑,内蒙古的裴海霞记述荒野牧人的家族传奇,新疆的刘予儿寻访建造永恒之所的奇人,云南的李达伟在岩画上汲取向死而生的力量,甘肃的刘梅花讲述了一个浪子从冬窝子回到夏牧场的历险记,寄身武汉的千忽兰则追忆着新疆那些与自己命运相关的符号。

今天推送李达伟《岩画》,以飨读者。

 

苍山中的岩画和苍山中的某个庙宇中见到的壁画,都是残破的,都被时间侵蚀和篡改。一个是天然的石头,另一个是建筑的墙体;一个是在敞开的自然空间里,另一个是在相对封闭的场所内。我们抬起了头,岩画在悬崖之上,精美的壁画被画于建筑的中央,作画者的姿态将与我们看的姿态相似,那是需要仰视的岩画和壁画,也似乎在暗示我们那是需要仰视的美。岩画,色彩天然而单一,线条粗犷而简单。壁画,线条细腻,色彩华丽。岩画与壁画,呈现给我们的近乎是两个极端,从最原始的简单慢慢发展到无比精致。在苍山下,我们谈起了文化的发达会带来对美的极致追求,但有时也会走向极端,会走向追寻病态的美。壁画上人物的精美与圆润,色彩的华丽,是美的极致呈现。我们庆幸,在那里美的病态感并没有出现。

我在那个天然的空间,看岩画。它们在时间的作用下,变得很模糊,模糊成了它们的一种外衣。我们所见到的那些色彩,同样是它们的一种外衣,可能是真实的,也可能是时间带来的一些错觉。岩画所在的地方是一个自然之所,有高山草甸,有多种植物,有种类繁多的杜鹃。在岩画之下,现实退散,幻象出现。我们确实只能猜测那些在洞穴中在山崖上作画的古老艺术家,是在怎样一种原始的冲动下开始作画,并完成了一幅又一幅拙朴简单的画。我在岩画前想象着那些原始艺术家的形象,突然觉得他们很像在苍山中遇见的某些民间艺人。那些古老的艺术家画下了天堂与地狱的影子,他们同时也简化了天堂与地狱。我看到了一种穿过时间的粗粝画笔与粗粝的思想,以及对于世界尽头的粗粝想象。岩画的存在,在我们眼里变得虚幻和神秘。那些岩画背后的艺术家是虚的,是在讲述的过程中有可能被我们讲得有血有肉的。但很遗憾,在面对着那些岩画以及背后巨大的想象空间时,我们的讲述如此乏力,艺术家变得越来越虚幻。狩猎、放牧、采摘野果与舞蹈;人物、动物与植物。我们能看清楚的只是这些。内容似乎简单到轻易就能归纳出来。我们会有疑问,艺术能否被归纳?艺术的简化形态,艺术的小溪,那是某些艺术的源头。我们无法看清的颜料,应该是动物血液与赤铁矿粉的混合物。颜料是经过了怎样的糅合,才会有过了这么多年还没有消除走样的效果。这同样是个谜。

苍山中,有着一些无名的岩画与壁画。“在苍山中”——这是让我着迷的描述方式,我多次与人说起自己在苍山中。我还迷恋另外一种讲述方式——“我从苍山中来”。我从苍山中出来。我们在苍山下相遇。我们谈论到了此刻所在之地,有着众多的虫蚁,每到雨天,蛇就会出现,还有其他一些生命会出现。蛇出现了,别的一些生命出现了,它们从苍山中出来。岩画上有蛇,还有着其他的生命。对于那些岩画,我兴致盎然,我喋喋不休,那真是一些会让人产生无尽想象的岩画。我所迷恋的是岩画所呈现出来的那种不经意性,是一种随意的、有着童话意味的东西。

画师在那个庙宇里进行着旷日持久的对于艺术的理想表达,画下了那些已经斑驳却依然华丽的壁画,基本都是一些神像。那个庙宇里没有人,我在庙宇里安静地坐了一会儿,在那个空间里找寻着进入那些画的路径。画师离开那个庙宇,出现在苍山下的一些石头房子里,画着其他的一些画,从墙体上回到纸上的画。

在苍山中,会感知到一些衰败,也会在那些衰败中发现一些重生。我同样喜欢那些衰败,就像那个满是石头房子的村落,还有那个几乎已经被杂草覆盖的村落,没有人,超乎想象的人的缺失,但我依然喜欢那样的破败。石头房屋,就像是他艺术的牢笼,坚硬的空间之内,放置的是不是柔软和灼热的心?冰冷的建筑之内,特别是冬日,特别是雪下到了这个村落里,搁置的是不是一颗冷静的心?在面对着画师笔下的世界,坚硬、冷静的同时,还有灼热与柔和,石头房子显得很简单,而屋内的人与灵魂却并不如此,那是复杂的个体,是画师记录下的苍山上自然变化时,他自己内心的惊叹之声。我也想像那个画师一样,像那些梦想者一样,记录下自己每次进入苍山之内,会产生的一些惊叹之声。画师也可能在那样破败却杂草丛生(生命的两种极端:逝去与重生)中,开始画那幅在时间的沙漏里璀璨夺目的画卷。画卷记录了一种辉煌的过去,同样也是在记录着一种消失。

我继续以我的想象塑造着一个可能或不可能存在的画师。画师画完那些壁画后,来到了苍山下的那些石头房子里。画师不断画着自然,不断临摹着自然,让自己拥有一颗自然的灵魂。画师的那些传世作品中,自然的痕迹并不明显,而都是人,他展示着人在面对着名利牵绊时的诸多姿态。画师看得很清楚,他只有在苍山中才会看得那么清楚,才能真正做到超脱。一群人出现,一幅画又一幅画连缀在一起,时间有延续性,但一些神色却是停滞的,是重复着的。画师的行为近乎怪异。当人们跟我说起那是一个怪异的画师时,我理解了他的怪异,同时我又觉得那根本就不怪异。我想到了老祖的丈夫,那个在自然世界中抄写贝叶经的人,这个画师与他相近,他们有一些方面太像了。画师花了很长的时间,他的目的就是进入苍山,真正的苍山之中,即便画师生活的世界背靠苍山,推窗就是苍山,他在苍山中临摹自然的同时,把那些临摹的草稿付之一炬(有点类似一些老人在焚烧那些甲马纸),将灰烬倒入了苍山十八溪中的某条溪流里(这同样类似那些老人把焚烧后的甲马纸的灰烬倒入其中一条溪流中),画师传世的只是一些人物画(那些人物画,我们能一眼就看到他们内心深处住着自然的影子,凝神细视,那是一些长得像树木的人,像河流的人,像天上云朵的人)。画师的一些作品,像极了夏加尔的画作,一些飞翔与梦幻的东西很像,羊群开始飞翔起来,那时羊群上是一些飞鸟,还有一些岩石也开始飞翔起来,还有人也开始飞翔起来。一些人进入了画师留下的日记之中,那些日记更多的是记录他每天在苍山中行走时所观察到的自然,在自然中嗅到的气息和所看到的一些在山崖上停驻的老鹰,以及在山崖间长出来的一些花朵。他详细记录下自己在苍山中内心的日渐宁静,还记录下他付之一炬的那些画。他详细记录着自己在那些真实的自然中,内心所发生的一些变化,那是自然对于生命的影响。只是日记中的几本毁于一场火,那些生命的文字如一些生命般灰飞烟灭,让人唏嘘。画师还留下了一些混沌强烈的画,他画下的是对于苍山的一种无能为力,努力却看不懂的苍山,越熟悉之后越看不懂的世界。内心的罗盘,早已辨不清方向。在惊叹之中,覆盖在苍山上的雪与天上的飞鸟,冻结了罗盘的感应能力。画师画下了沉默的罗盘与寂静。画师画下了一种独属于自己的复杂性,那是作为个体不应该被剥夺的复杂性。

那同样也是一幅长卷,至少五十多米,画卷被缓缓展开;时间是现在,画师是一个女的,她所记录的同样是一种逝去与重生。那些石头的世界,松果般的形状与纹路,生命的尽头进入了那些石头。石头是坚硬的,但最后的那块石头已经破碎,一些东西碎落了,那时一些隐喻的东西出现。你无法去评判那幅画卷。你同样无法说那就是一种模仿。眼前的画师,说她一直在构思着这幅长卷,有很多个夜晚,她无法沉睡,往往一有想法就会点灯披衣。她说自己就像是被那个几百年前的画师附身,画下人在自然中的那部分,当年的画师并没有完整画下人在自然中的样子。她画了太多的石头。如果我跟她说苍山下有这样一个村落,村落里有着众多的石头房子,像极了她笔下的那些石头,不知道她会有着什么样的反应。你似乎看到了对一个影子的虚幻模仿,一种想对影子的努力捕捉。你一眼就发现了两个艺术家所要抵达的艺术的维度是不一样的。你不好随意评判眼前的那个画师的画卷总有种对于宏大的迷恋,至少是对于长卷的迷恋。她再次强调了那幅画卷有着五十多米。画卷没有完整地在我们面前展示,它只是一部分一部分被展示,某些部分永远是被隐藏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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