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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 卞毓方:贝聿铭和他的自传

月上中天,夜已深了。城市的灯火转为迷离,庭院的光影也陷于恍惚,往日在纽约家里,他应已坠入梦乡。

但这是苏州,是他在中国的根,而且是他即将动身返美的前夕——古云:“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那一年,他虚岁九十,这一别,“知离梦之踯躅,意别魂之飞扬”,眼见“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了。

无论如何,他睡不着。

他熄了卧室的灯,拉开窗帘,独自对着庭园出神。

园里有一湾池塘,塘中有睡莲,莲的尽头蹲踞着玲珑剔透的太湖石,石的背后耸立着翠盖斜偃的古松、铁干虬蜷的老柏,至远,是青青漠漠若明若暗的修竹——这究竟是真实的存在,还是刹那的幻觉?

亦真亦幻。

揉揉眼再看,池塘,睡莲,松柏,是真真实实的存在,太湖石,修竹,纯属自作多情的幻视——后者是从记忆中挪移来的,挪自他没齿难忘的狮子林。

狮子林,贝氏家族的狮子林,曾陪他度过一段欢乐的辰光。那是70多年前,他在上海读中学,暑假,屡屡前往老家苏州,依偎在祖父的膝下;也可以说,依偎在狮子林的怀抱。

铭心刻骨的,是狮子林的幽篁。潜意识里,他觉得自己就是一竿青竹,1935年,18岁,连根拔起,越海渡洋,再落地时,已是异域的番壤。他在那儿扎根、拔节、展叶,吞吐西洋的风云,为了更好地回馈祖国的雨露。

同样铭诸肺腑的,是太湖石。难以想象,这些奇石的打磨长达数十年、上百年。他在一篇回忆里描述,石匠从山地取了材,把它们置于河水或湖水,任凭风侵雨蚀,波雕浪刻,直到既皱且漏,既瘦且透,一副仙风道骨,古韵盎然,才由本人或子孙收回,派作园林的点缀。

潜意识里,他觉得自己也是一块天真未凿的顽石,打从落脚美利坚,被置于不同的巨浸,且值激流的中心,迭经千冲万刷,千磨万削,砥砺成一块兼具东西方质感的“太湖石”。

初返故国,是1974年春。身为建筑师,他在新栖地已扬名立万;在生于斯长于斯的华夏,却还鲜为人知。他回到姑苏,回到狮子林,见到若干热络而又陌生的亲属。贺知章说:“唯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哪里,坐在湖畔的假山下,他想,斗转星移,物是人非。不,人非旧人,物也不是旧物了。这湖心的亭榭、岸边的草木、周遭的屋宇,乃至天空的云朵、水面的倒影均已换过,春风再也吹不起旧时波——不知他这竿归来的南竹,江南之竹,或曰这块久违了太湖流域的太湖石,又将被嵌于怎样的风景?

1978年,他重踏故土。面对在故宫附近设计一幢二三十层的现代化酒店的邀请,他婉拒。“我的良心不允许我这么做。”他说,“设想你缘紫禁城围墙向上看,入眼是一色金灿灿的琉璃瓦,再往上,就是高而敞亮的天空,中间别无障碍,一目了然,这就是紫禁城特有的尊严。谁要是破坏了这气场,就等于摧毁了这件无价之宝。我无法想象,如果耸一座高高在上的大楼,像希尔顿饭店俯视白金汉宫那样下窥紫禁城……”

聿(本义为笔)之为聿,铭之为铭,总归要在大地上做点文章。故宫附近不行,他想,那就另选别址吧。最终,敲定了香山:僻静,幽美,形胜。他力排众议,创建了“第三种风格”:既非全盘西化,也非一味仿古。依托了三件自然宝藏:两株一雌一雄遥相呼应的银杏树,一条夭矫迂回的溪水,以及云南石林古貌岸然的岩柱。推出他对“中国现代建筑语言”的探索:一幢“美哉轮焉,美哉奂焉”的园林式饭店。

1982年,香山饭店揭幕。有人认为其“很中国”,与期望中的摩登大厦相去甚远。西方的建筑师却推崇有加。1983年,他获得了被视为建筑业诺贝尔奖的普利兹克建筑奖,其颁奖词特别提到了香山饭店,说它“表现了建筑在文化上如何延续——不对过去横加批评,而是撷其精华,成就自我”。

反差,在于文化。而文化的渗透交融,需要时间——借用一句术语,建筑师雕镂的是时光。

他在国际上的影响力与日俱增。他设计的美国国家美术馆东馆,入口处墙壁上刻着他的签名,被观众摸得乌黑锃亮,恍若他已晋升建筑之神,摸他的名字会带来好运。而该馆独树一帜的创新,又帮他赢得了香港中银大厦、法国卢浮宫改造工程、日本美秀美术馆等一系列高光项目。

老家苏州,前后几任市长向他发出邀请,希望他为家乡增添一抹光彩。

他始终坚持一条:苏州的当务之急不是追赶新潮,而是古城保护。什么时候把水质治理好了,他就回去。

古城保护,改善水质,这都是一等一的难题。而苏州的古城保护工作,他就派儿子参与其事。顺便插一笔,他有三个儿子,分别为定中、建中、礼中,唯一的女儿取名莲——这正是他的“文化底版”。

杜工部诗云:“江山如有待,花柳更无私。”

是啊,是啊,2002年,他八十有五,毅然从遍布世界的项目中抽身,接手打造苏州博物馆新馆。

是挑战,也是回归。始临现场,选址恰恰在拙政园、忠王府、狮子林之间。他曾感慨:“中国园林就像是一个迷宫,置身其中,你很难一眼望尽,永远不能领悟全局。一进园林,你就会被美景吸引而驻足流连——这美景也许是一棵树、一块石头或者一隙光影。你漫步小径,或踱过小桥,沿着蜿蜒曲折的园路,永远步移景异……它关乎尺度、关乎散点透视,也关乎偶然——那种出人意料的欣喜。”

在他眼中,苏州像一座巨型博物馆,馆里散落着多个古典园林,而未来的苏州博物馆新馆既是现代建筑,又是传统园林,别无选择,只能是两者的融会贯通、发扬光大。

本着这种信念,他在擅长的几何造型和偏爱的钢结构之外,着重抓了三个符号元素:水、植物和石头。

“水不在深,有龙则灵。”何为龙?谓锦鳞戏浪,倏来忽往;谓莲叶田田,香浮波上;谓天光云影共徘徊。

花草树木不在名贵,在于应时应景。例,池边植桂,取其独占三秋压众芳;又例,从隔壁忠王府嫁接明代文徵明手栽的紫藤,取其悠远绵长。

石不在奇,在于为我所用,恰到好处。他构思的是“以壁为纸,以石为绘”,壁指东侧比邻拙政园的粉墙,石是从齐鲁的野岭觅得,在粉墙前砌成假山,形如一幅立体的“米家山水”。

2006年10月6日,农历中秋,苏州博物馆新馆正式对外开放。在回答众人的询问时,他打了一个比喻:“苏州博物馆是我的小女儿。”既强调它的“最小偏怜”,亦暗示乃自己的收山之作。

而现在,夜静更深,万籁俱寂,唯独自己的心音反而格外清晰,听,一声又一声,似低沉的鼓点。鼓点啊鼓点,随着他的思绪,落在黄河之北,落在长江之南……朦胧间,像车头的反光镜倒映的那样,他看到香山饭店在远去,香港中银大厦在远去……啊,白天刚刚揭幕的苏州博物馆新馆,这座倾注了他生平最多心血的反哺之作,也行将快速离他而去。

“不,它们永远不会离去!”他忽然脱口而出。倒吓了自己一跳。

“建筑,是自个的分身。”他喃喃自语。

“即便将来物化,魂魄也会寄寓其中。”仿佛和谁辩解。

今夜,嗨,偏偏是今夜,怕是要失眠的了?他想。

失眠就失眠,在这中秋的良宵,在这血脉之源的苏州,在这列祖列宗歌于斯啸于斯铭于斯的家国,纵然无寐,也是一番清醒彻骨的享受。他又想。

未来,无论在何处,倘若再有人问到苏州博物馆新馆在我心目中的地位,我就明确回答:“它是我重新扎回故土的根。”

或者,换个洋派的说法:“它是我的一部自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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