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月亮早早地就挂出来了。我没有注意到它是怎么升到那里的,一抬头,它就在那儿了。“你看,月亮!”我指给树哥哥看。
“月亮有什么新鲜的。”树哥哥抬了下头,然后把刚刚摘下来的红枣塞给我三颗,“家里做月饼呢,让我回去烧火。现在把柴火背回去——你回不回?”
“回。”我说。抬头再看了一眼月亮,它并不比平时更大,淡淡的,只有一个青白色的轮廓。“大伯回来啦?我听成叔说,他今天能回到家呢!”
“还没到。我上午在南河打草来着。咱村上的人除了成叔和果叔,都还没回来呢。不过也快了。”
“是啊,怎么也得回来过节。”我也将割到的草和捡到的树枝拢在一起,“走吧,说不定等我们回到家,大伯已经回来了。都半年了吧?”
“不到。五个多月。走的时候,我娘给他做了榆钱粥,是我给他在南洼地弄的。我记着呢。”树哥哥又看到一堆稀疏的草,他试着用镰刀将它们割下来。“羊还没卖。那时候,我记着呢。”
“你说……大伯会不会……背着枪来?”我问。我其实早就想问他了,这句话憋在心里太久了,都已经长出了不少的芽儿——从成叔回来之后,它就一个劲儿地向外拱,可我一直没有将它说出来。成叔说,我大伯早就不在扁担队里干了,一个当官儿的来检查的时候看中了大伯,他就当起了兵。我们村里有五六个人呢,但我大伯是第一个。
树哥哥愣了下,他抬起头,看了两眼头上的月亮:“嗯。”
“你是说,大伯……有枪?他回来的时候也能把枪带回来?”背上的柳条筐似乎一下子变轻了许多,我追着树哥哥的屁股,“你说,他杀没杀过敌人?他能不能,一枪打倒一个敌人?”
“你自己去问他!反正,他今天就回来。”
“真是今天回来?”
“成叔捎的信。他不会说谎,他怎么会在这事儿上说谎呢?”
2
“大伯,大伯回来没?”
“快了。你要不去南河那里迎一下?”
“我不去。”我站在院子里,扯了扯脖子,“我去大娘家,他们在做月饼呢。树哥哥都没去。”
“馋得你!月饼是明天吃的,还得上供,你现在去干吗!明天,再让你大娘给你分一块吃!明天才是八月十五呢!”
“我不是想吃!”我又扯了扯脖子,“谁馋啊,我才不馋呢!走啦!”
说着,但我没有迈动步子。“树哥哥说,大伯有枪,他会带着枪回来!”
“就瞎说吧你!”父亲从屋里走出来,“净和你娘犟嘴,反了你了。看看你打来的这点儿草!光顾着玩了吧!”
“我没有。近处的都打光了,我和树哥哥跑了老远呢!”我小声嘟囔,将筐子里残留的草择出来,丢在院子里的草堆上,“他们家在做月饼呢。大伯能不能回来?”
“什么话!”娘走出来,用笤帚扫扫父亲身上的土,“要不,你去迎一下吧,要是大哥带的东西多,也好帮他拿拿。”她也来扫我身上的土,“你这孩子,都七岁了,嘴上还没有把门的!可别到外面胡说,到你大娘那边也别这么胡说,什么叫能不能回来?你大伯当然要回来,得回来啊。先别去你大娘那儿,你扫扫院子——明天就中秋啦,就不能动扫帚啦。”
“今天也不应当动。三天十五两天年。十五,应当从今天算。”奶奶跨过门槛,她扶了一下门框,“小伏,你就是懒,懒得……早一天打扫不行吗?非等到火上房才急!”她盯着我父亲,后面的话却是对我娘说的,“小伏家,生家做上供的月饼,你给她送了面没有?”
“送了,送了。送了一碗。我本来还想送点豆子和芝麻的,她说有,没要。”
“你说,她要做多少月饼?就要你一碗面?我还给了她半碗呢!大半碗,比一碗也少不了多少。再说,月饼,也不用实面的啊,你掺点玉米面、高粱米面不行吗?哪有这样过日子的,过了十五就不过啦?”
“娘,你可不能这么说。”我娘说,“你送过去的面我也看到了。哪有半碗,顶多小半碗。他大娘过日子细的,也就是今年特殊。这不是你家生要回来嘛。你家生回来,她才想起做月饼的,她才想做得好一点儿,纯一点儿,感谢一下老天爷和祖先。你家生,是打仗呢,是从战场上回的!”
“哪里是小半碗!明明是大半碗,明明是……要不就是她收起了一半儿,非要说我送得少。她和我说,你送的也是半碗呢!”奶奶摸摸我的头,“想你大伯不?这孩子,和大伯可亲啦!”
“想!”我大声地回答她,“我大伯有枪!再遇上坏人,就一枪毙了他!”
“你知道谁是坏人?”我爹“哼”了一声,“去你大娘那儿,看看你大伯回来没,看看能替大娘干点什么活儿!别光在这里戳着,一点儿眼力见都没有!”
“行!”我答应得极为爽快,其实我的心早就飞过去啦!转过身,我朝着大门跑过去。
“这孩子!毛手毛脚,也不看人!”成叔把我扶起来,“摔疼你没有?”
“没有。”我说,眼眶里有泪水涌出来。
“怎么教你的,怎么不和你叔打招呼,叫个叔还矮了你啦?”我爹喊。
“叔。”我说。我的头开始有点疼。我没有撞在他身上,是他把我推开的,是他把我推倒的。
“谁家孩子在这个年纪,不皮得像猴子。走吧走吧。大娘也在啊。”成叔看了我奶奶两眼,然后又看了我父亲两眼,“伏哥,我和你……有点事儿。”
“什么事儿不能让大娘听啊?”我奶奶伸手,做出一副要打的样子。“好吧,你们说,我走。家里的鸡还没喂呢。这两天不好好下蛋,还让黄鼠狼掏走了一只。你们也注意点儿。”
我爹和成叔进了里屋。我在院子外面站了一会儿,然后再次跑起来。
月亮在树梢上挂着,也是淡蓝色的,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3
月亮挂着,月光厚厚地洒在地上,仿佛有一缕缕的烟在其中穿梭,踩下去,就会骤然地踩出一些奇怪的声响来。
他们也知道了。大娘和树哥哥也都知道了。我的奶奶也知道了。
“不,不一定是。你们先别这样……”成叔说,“生哥福大命大,一定没事的。他可是逢凶化吉、遇难呈祥的主儿。你们还记得,前几年,我们到小山上赶集不?鬼子大轰炸,死了多少人!可生哥就在集上,毫发无伤!人都吓傻了,可就是没炮弹碰到他!我们到辛庄炮楼前割草,生哥也不知道犯了哪股邪劲儿,非要砍树,炮楼上都动了机枪,可愣是没碰着生哥的半根汗毛!他这辈子,由福星罩着呢!”成叔搓着手,“你们,你们别这样,等事情搞清楚了再说……我回来的时候怎么就没遇到劫道的,没遇到还乡团?我遇不到,生哥他们就能遇到?没道理啊……”
“可你说,他们今天一准儿回来,他们在家里过了中秋再回去——都晚上了,人呢,怎么还不回来?他不是说今天一准儿回来吗?他不是说,团长都安排好了吗?”
“说不定,是被什么事儿耽搁了。兵荒马乱的……”
“李成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邱爷爷敲敲烟袋,屋子里已满是烟,“大嫂子,李生家,你们先别哭,这时候咱可不能乱!还有孩子们呢,你们也得看看他们……咱们农会准备套两套车,你们也出个人跟着,咱们到西集洼里看看。是咱的人,能救的救人,不能救的也拉回来,让他们回来过十五……”邱爷爷捂起脸,停顿了好一会儿,“如果不是呢?如果不是咱的人呢?给小果家送信儿的人也没说清楚,只说小推车上有咱们油坊张记的麻袋,是不?咱也不能由此就认定,死去的是咱们村的……”
“之前,张锁儿推着他家的推车,带了六条麻袋……”
“是是是,我知道。还是我……大嫂子,李生家,不管是还是不是,我们都先找到人再说,咱们先别——还有孩子们,你看看,孩子们吓得……”
“我去。”爹说,他咬着嘴唇,“邱叔,咱们什么时候走?”
“等会儿,人齐了就走。肖佩银去请大夫了,有大夫跟着大家也更放心些。大槐树那儿,人齐了咱就走。”
“我也去。”树哥哥挤出来,“我跟我叔去。”
“不用。你还小。在家里等消息吧。”
“我要去。我要……把我爹接回来。接回来过十五。”他哭得让我伤心,我也跟着他哭起来。
“这孩子,不一定是你爹,你爹没事,这孩子……”
我爹也哭了。他抱住树哥哥:“你不用去,不用去,陪着你娘,听话。叔去,还信不过你叔吗?”我爹也哭得痛彻。
“别这样,李伏!还是男人不!”邱爷爷用烟袋敲到父亲的头上,“快点儿,咱们得走啦!”
“你们先别——他叔,你等会儿。”大娘从炕上站起来,“你,你给……带点东西。”
我和树哥哥哭着,止不住地哭着,成叔和华叔把我们赶出了屋子。
“我要报仇!”树哥哥在院子里大喊,“我要,替我爹报仇!”
“小孩子,别乱说话。”华婶婶、乔婶婶带着小改走进了院子,“你爹活得好好的呢,说不定都当上大官儿了!你们都往好处想想!”华婶婶松开小改的手,“跟你两个哥哥玩吧。大人们说事儿,你们别乱掺和。小树儿,过节呢,嘴巴上把锁,乱说可不行,老天爷听着呢!记住,你爹没事儿,他好好的呢,他那么好心肠,老天爷才不会这么早就收走他——老天爷,是不是啊?”
4
我支着耳朵。窗子外面一片可怕的明亮,树影摇晃,它们在沙沙地响,嚓嚓地响,哗哗哗哗地响,啪啪啪啪地响,有时还会呜呜地响……我支着耳朵,里面全是麦糠的枕头只能堵住一只,而另一只耳朵还会清楚地听见。
脚步声。它在院子的外面,靠近了我们家的门,然后,又匆匆地小了下去。我支着耳朵,不敢让自己睡去。可困倦还是来了。树影摇晃,它们在沙沙地响,嚓嚓地响,哗哗哗哗地响,啪啪啪啪地响,有时还会呜呜地响。我的脑袋里塞入了棉花,我看见了大伯。他湿漉漉地站在院子里,看了好一会儿。我叫他,大伯,他没回头,而是让自己融在树影之中,但在月光中留下了清晰的水渍。我低下头,水渍在慢慢变黑,变成了血液的样子,在缓缓向远处流着……
“娘!”我大声喊起来,屋子里面空空荡荡。“娘。”我跳下炕——他们那屋空荡荡的,我爹和我娘都没回来。我走到堂屋的门口,推开半掩的门朝院子里看:月光皎洁,地面平坦,没有水渍也没有血渍。“娘。”我再次空荡荡地喊了一声,赤着脚返回屋里。
树影摇晃,它们在沙沙地响,嚓嚓地响,哗哗哗哗地响,啪啪啪啪地响,有时还会呜呜地响。我想着大伯的事儿,奶奶的和大娘的事儿,树哥哥和柱哥哥的事儿,想着邱爷爷的和村上的事儿,农会的事儿和乔家的事儿,乔家的轿子和马车……想着想着,我再次感到困倦,尽管不断出现的恐慌始终在阻止我睡着,可我还是又睡着了。在一个令人心悸不安的睡梦中醒来,我忽然听到另一间屋里传出了说话声。是爹和娘,爹已经回来了。
“不知道。反正,就是这个样子。也没敢埋,农会他们给各村报信了。”爹的声音。然后是一阵嗡嗡嗡。
“咱嫂子……”娘的声音,又是一阵嗡嗡嗡,我拉长自己的耳朵也听不清楚。
“我的心啊。你说……”又是娘的声音,嗡嗡嗡嗡,“他们怎么还不回……”嗡嗡嗡嗡。
“都在猜。”父亲的声音,“没找到,怎么说也是件好事。”
“可我……”娘停顿了一下,然后又是一阵听不清楚的嗡嗡嗡,“他不回来,咱嫂子……小树……”嗡嗡嗡嗡,“总得给个准信儿吧!”嗡嗡嗡嗡……
我跳下炕,伸出脚来摸索到自己的鞋子,然后橐橐橐地走过堂屋:“爹。”
“嗯。”
“我大伯没找到?是不是,不是他?”
“不是。不是咱们村的。”
“那他们怎么会有张家油坊的麻袋?”
“我怎么知道?回去睡你的觉吧!我们还得去你大娘家。怎么,你不叫树哥哥来和你一起睡?”
“是小树不来。”我娘接过去,“你接着睡去吧。不是你大伯,也不是咱们村的。以后出门你们也小心点,唉,这个中秋啊,算是被那条麻袋搅了。”
“是抢劫不?还是六旅、还乡团?”
“说不清楚。不知道。你爹说,看上去也不像是有钱人,好像不太像冲着财去的。”娘看看窗外,“你杀我,我杀你,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哪里来的这么多害人精?”
“我大伯说,快了。他们会遭到报应的,他们马上就要灭亡了。”
“这孩子。不知道的你别说。”娘看着我,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你说你大伯……”
“大哥怎么啦?大哥没错,难道光让他们……”我爹站起来,他盯着我娘的脸,“我也告诉你,要是大哥真……真没了……我……我也会大荣参,上前线去!”
“你去你去你去!”娘的眼红了起来,“这个家就不要啦!都走,小浩你也要走,都去吧!分给咱的地也不要啦!”
“你说的什么话!”我爹直起身子,“你怎么有的地?也不想想。”他绕过我娘,慢慢地走到了外屋,“我去咱娘那儿,不回来了。早上起来还去找。”
“行,你走吧。”娘偏着头,“我也去咱嫂子那儿。她睡不着。”
“你快回去睡,没你们孩子的事儿。”娘还偏着头,她不肯把身子移过来。“早点起,到时候多往大娘那边跑几趟,多往奶奶那儿跑几趟,有点儿眼力见,大过节的,说点儿让奶奶、大娘高兴的话,知道不?”
“嗯。”我用力地点点头。
5
“大伯还没回来?”我问树哥哥,其实我一张口就开始后悔了。从他的表情就能看出来,大伯没有回来;要是大伯回来了,他不会是这样的表情。
“别烦我!”树哥哥怒冲冲的,他甚至做出了要踢我的动作。
“大伯……”我收住自己的嘴,把后面的话硬生生地咽回自己的喉咙里去,就像吞下一团硬硬的棉花。
“小浩啊……”大娘在屋子里喊,她的声音颤颤的,有些有气无力的味道。
“嗯,大娘。”我咽了口唾沫,让自己靠近窗口,“大娘,你好点了吗?”
“好些了。我没事儿。”大娘在窗户的那边招呼我,“小浩啊,你过来。”
我走到屋子里,大娘正在炕上躺着,斜着身子,半倚在枕头上:“放心吧,大娘没事儿。大过节的,再说,你大伯还没事儿,还没找到呢,是吧。”大娘挪动了两下,她招呼我,“叫着你树哥哥,去你奶奶那儿吃饭。你娘过去做了,告诉她我就不过去啦,快点儿,你哥哥从昨天晚上就没吃。你把他拉过去。”
“他又不听我的。”我说。
“听,你说是我让你去的,他就听啦。他要不听,也就别进这个家啦。”
“嗯。”我点点头,“放心吧,大娘。我看着他吃饭,让他吃得饱饱的。”我想起我娘对我说的,我要说大娘爱听的话,让她高兴点儿。
“好孩子,”大娘点点头,“你们快去吧。”
我和树哥哥、我娘一起从奶奶那里出来,再次回到大娘那边,大娘已经下炕,她正坐在灶台前烧火。
“嫂子,你下来干吗,你再歇会儿。”我娘急忙跑过去,试图将大娘从炕台前拉起来,而大娘推开她:“没事,没事。我也想开了。节,我们得过,还要好好过。他能回来当然好,就是回不来,孩子也不能不管,是不是?”
“对对对,你这样想,对。”我娘的泪水涌出来了,同时涌出的还有鼻涕。“你看看,”娘飞快跑到院子里,“让你说得,我……我高兴,嫂子。咱们好好过节,今天就是十五啦。”
“我也想,好好地上上供,好好地敬敬老天爷、祖宗和天地。让他们能保佑,我们一家人,一家人……”
“大嫂,说不定,我们上完供,烧完纸,哥哥也就进门了。不是没这可能!”我娘转向我,“小浩,和你树哥哥把柴火再抱些进来!快点儿,你们多干点活儿,别让你娘累心!”
“嗯!”树哥哥跑起来,我也跟着他跑向偏房,“要干的,我爹去年就晒好的……”树哥哥抹了一下自己的眼,“你先抱过去。我,等会儿。”
6
我和树哥哥一起烧火。锅里的香味儿飘散出来,那么浓,不只是在灶膛那里能闻得到,就是走到院子里、石榴树下,也能闻得到。
“看你大娘做的月饼、馒头。”我娘说,她瞄着大娘的脸,有种很小心的样子,“你就是会做活儿。不像我,笨手笨脚的,什么也做不好。”我娘一边从锅里飞快地抓出热气腾腾的馒头,一边说着,“咱们都一样干,可我就是比不过你。这个家,就得靠你撑着。”
大娘也飞快地抓着馒头,然后飞快地把手指蘸进凉水中:“李伏家,是你命好。”
“别乱说,你命不好嘛!”我娘拍拍大娘,“大十五的,别乱说。怎么教孩子呢?我大哥福大命大,人也机灵……说不定,是军队上升了他的官儿,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了也不一定!”
“上午时候,张锁的娘也来过。他们说好一起回的,都没回来,不能是一起升官了吧?”
“打仗的事儿,谁能说得准……”我娘的声音小下去,她烫到了手,拿到嘴边呼呼地吹着,“大伯仁义,什么事儿都不是只想自己……”
“这倒是。他就没为自己想过。别的不说,你说这参加民团吧,当兵吧,邱大伯看重的是小伏,解放军看重的也是小伏,回来一说,他就说还是让兄弟照顾这个家吧,我替他去。这不,走的就是他……”
“嫂子……”我娘继续吹着自己的手,“小伏也想去,是咱娘拦下的,她是说自己不能两个儿子都跟部队走,咱们农会也是这个意思。再说,大伯支前,然后当兵,也不是我们家那口子……”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都是人的命。你别往心里去,我,我这心里……”
“大嫂,我知道,我当然知道。这个时候,哪能不多想。要是能替换,我都想把大哥替换回来,我去小伏去都行……”
我和树哥哥并排坐在门槛上。远远地,奶奶颠着小脚走过来。她的手里,托着一条灰蓝色的棉布做成的手帕。“你娘呢?”奶奶朝着树哥哥问。
“在屋里呢。奶奶。”他站起来,拍打了两下自己的屁股,“我娘说,让我们等会儿给你送馒头去。”
“甭送。我吃不惯。”奶奶说着,把手帕打开了一点儿,里面是三个鸡蛋,“这几天,鸡就是不做活儿,不好好下蛋。你拿进去,给你娘补补身子。”
“奶奶,你不进去吗?”
“不啦不啦。”奶奶摆摆手,她突然冲着月亮的方向,门前河湾的方向,“生啊!我那苦命的生啊!”
“刚才,是你奶奶?”我娘接下鸡蛋,将它们放进一个粗瓷碗里,“她喊什么?怎么不进来呢?”我和树哥哥,两个人,分别向我娘和大娘说了说刚才发生的事情,“你奶奶,真是。”我娘说,“当不当正不正,也不知道盐从哪头咸。大过节的,胡喊什么呢?”她再次瞄了瞄大娘的脸色,“你爹他们去多久啦?该回来了吧?说不定,你大伯正坐在马车上,跟着他兄弟往回赶呢!你说,是不是啊,嫂子?”
大娘将两个馒头和两个月饼放到盖帘上,交给我和树哥哥:“去,给你奶奶送过去。记得,”她又放上了两个月饼,“记得给老祖先磕头。用心点!”
“好的。”我和树哥哥一起点头,端着盖帘,就像端着盛满了水的碗。
从奶奶那里出来,树哥哥摸了摸自己的额头,那里有一圈红红的印子。“我一定要报仇。我要把他们一个个都杀了,扒掉他们的皮,拔下他们的牙。”
“我也要。”我说,“我也要报仇。一个都不放过。”
“咱们,先得练习,你知道不?”树哥哥用一种郑重得让我认不出来的表情,“咱们看,农会他们怎么做,咱们就怎么做。我们去南河洼那边。别和你娘说,也别和我娘说!”
“嗯,”我点点头,“我不说。”
“也别和我叔说。”
“我不说。”
——“什么不和我说?”从高子巷那边走出来的人影竟然是我爹,他披着自己的灰上衣,从巷子里走出来的时候我们都没看清楚。
“没什么。”树哥哥说。
“什么叫没什么?”我爹拍拍他的头,“做了什么亏心事儿,不能告诉我?”
“我们没做亏心事儿。”树哥哥低下头,“我们就是偷吃了一个月饼。不是我一个人吃的,是我们俩,在给奶奶送过去的时候吃的!”树哥哥抓住我的手,他的手有些凉,“不信,你问问小浩!”
“以后不许偷吃,偷东西都是不对的,偷自己家的也不行,知道不?咱们再穷,也别丢了志气,知道不?”
“知道。”树哥哥又拉了拉我的手,我跟着他点头,心里多少有些委屈:我并没吃到月饼,半块儿也没有,小半块儿也没有,连上面的芝麻也没有。等一会儿,上完了供,我爹一定会克扣分给我的月饼的,他做得出来。
“对了,叔,我爹呢?你找见他没有?他回来了吧?”
“没有。”我爹摇摇头。那时,天已经变暗,月光则变得又密又厚。“我们找遍了也没找到,附近的几个村连小山那边都去过了,没有。很可能,你爹根本就没回来,前面在打仗呢!”我爹又拍拍树哥哥的头,“找不到其实是个好事儿,大家都松了口气。等过了中秋,我和你成叔他们再去寻,到队伍上找去。一定要把你爹给你找回来!你还信不过你叔?”
“叔,信得过。”我也跟着树哥哥点头,我爹一直是说话算话的人,这一次,当然更要算话。
7
大娘在炕沿那儿坐着,我娘在长凳的一侧坐着,我坐在另一侧,树哥哥在门边站着,而我爹则站在柜子的边上,他接过树哥哥给他倒来的水。“没有。都打听了。”我爹摇摇头,然后把头沉在碗里,只让小半张脸露在外面,“这些天,咱们这里也没……除了那几个人。我们都问了,邱大伯找了三拨人,各个村,沟里、河里、洼里都找遍了。”他还端着那个已经空出来的碗,“嫂子,我觉得没有,更是好事。好事儿。”
“是好事儿。”大娘点点头,“累了吧,兄弟。这么一天,吃不上喝不上的。”
“我……”我爹仰起头,让自己盯着房脊和房脊上已被烟熏得看不出颜色和笔画的字儿,“嫂子,我想好了,等过了这个节,我就和成哥他们一起再去找,一直找到队伍上去。我一定把我哥给你找回来!”
“好的,兄弟,有你这话,嫂子心里就暖多了。小树,过来,谢谢你叔,要记得你叔。兄弟,你也别自己做主,你回去也商量一下……”
“这还商量什么。”我娘白了我爹一眼,她拉住我大娘的手,“嫂子,让他去找,不把哥给找回来,我也不干!你们也不能总把我当外人,这样看我,我可不高兴呢!”我娘朝我转过脸来,“以后,你也听你树哥哥的话,多来大娘这屋,记住没!”
“小树,小浩,你们先出去。”大娘说,“你们在外面玩,别跑远啦,一会儿,我们还得给天地、祖先上供呢!不管怎么说,”她的声音颤起来,“这个节咱们过啊,咱得好好过!”
我和树哥哥来到院子里,月色明亮,外面已有稀疏的鞭炮声,而此起彼伏的蛐蛐叫声则显得更加喧响。我和树哥哥盯着月亮看,它那么圆,那么大,也那么冷。他走出大门,我也跟着他走出大门。他在柳树的下面蹲下来,我也跟着他,在一堆茅草的旁边蹲了下来。
“你说,大伯今天还回不回来?”
树哥哥看着别处。别处,也是一片一片的月光,亮着,既不冷也不热地亮着,它让我有些恍惚。“你说……”我停下来,吐了口唾沫,“大伯是不是,就没回来,队伍不让他回?他已经当上官了?”
树哥哥依然看着别处。他似乎没有耳朵,因此也根本听不见我的话。
“你说……”
“闭嘴!”树哥哥吐出刚塞进嘴里的草叶,“别烦人!”
我只好悻悻地闭起自己的嘴巴,不让说话,我就不说,我就看月亮。中秋的月亮真的是又大又圆,而且比平时的月亮更近一些,它就挂在树梢和房檐的中间,一动不动。树梢晃动的时候它一动不动,一只不知名的鸟飞过的时候它一动不动,不知是鸭子还是鱼,在水里突然跃起弄出了很大动静的时候它还是一动不动。它怎样才会动呢?
“小树,小浩!”我听见娘在叫我们,“回来,快回来啦!咱们来上供啦!”
我娘和大娘已经摆好了桌子、碗碟,我和树哥哥按照她们的吩咐,在两个碗里放入四个馒头,在两个碟子里放入六个月饼,然后摆上两双筷子。“去,换一换,那根筷子太旧了。”大娘说,她把一根干净的筷子递到我手上,小声地说。
娘又洗了两个碟子。“不要梨,我们不放梨!”大娘突然提高了音量,“小树,放苹果,再洗一把枣。小伏家,我们不放梨。”刚刚,我娘手里的梨已经掉在地上,它摔裂了——娘呆了好一会儿,她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碎在地上的梨,是吃了它还是直接丢掉。还是我爹,他提起梨的梗,小心地提着,走出堂屋,院子,丢向河边。
“烧,咱们还烧纸不?”经过刚才的一惊,娘的胆子似乎小了很多。“烧,得让祖先和各路神仙、老天爷收下咱的钱,让他们给咱保佑。”“小树,把你爹存着的鞭炮拿来,让你叔和你一起去放。”大娘轻轻推了一下树哥哥的背,“大孩子了,得有个大孩子的样儿。”
我们在大门口烧纸、磕头,在屋门口烧纸、磕头,在偏房的门口和茅房的门口烧纸。大娘和我娘念念有词,可我没听清她们究竟说了些什么。我们又来到院子里,在供桌前跪下来。大娘点着了黄表纸。
“玉皇大帝,天地老爷,城隍土地,各路神仙,列祖列宗,过中秋啦,我们一家老小给你们在这里磕头啦。玉皇大帝,天地老爷,城隍土地,各路神仙,列祖列宗,你们是神仙你们应当能看得到,我们这家人是一家什么人,为了准备给你们的供品我们有多精心。请你们行行好吧,让李生回来吧!你们应当能看出来,我们这家人少不了他,要是非要少一个人,那就让我去吧,让我把他换回来吧……”
“大嫂,你别这样说!行啦行啦,起来吧。”
“你们说,我们家李生有害人的心不?他偷过人家还是抢过人家?你们说,我们家李生有哪一点儿做得不对,做得不够,他可是……”
“嫂子,起来,咱别这样。各路神仙都听着呢。”我娘试图把大娘拉起来,可她没有那样的力气。
“我就是要让神仙们、列祖列宗听到!大过节的,要不你们就堵住他的嘴,别让他说这天来那天来,我们娘俩眼巴巴地等着盼着,可是到现在了还见不到个人影儿……往后我们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8
我听见一片沙沙的声音,像是谁的脚步。
在院子里,我只能看到门口的那一片,月亮在冷冷地流动着,脚步声可不是它发出来的。
脚步声近了。我伸长脖子,看到一个人影披着月光,走到了门洞的黑暗处,然后又走出来——月光亮亮地打在他的脸上。
“大伯——”我想大声叫出来,可是有什么东西卡住了我的脖子,“大伯回来了……”
李浩,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河北省作协副主席。著有小说集《谁生来是刺客》《侧面的镜子》《蓝试纸》等,长篇小说《如归旅店》《镜子里的父亲》等多种。曾获鲁迅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蒲松龄文学奖、人民文学奖、十月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