滹沱河畔那场雪,一夜间,把大平原变成了茫茫雪海。村庄被白雪覆盖,街上连个人影也看不到,仿佛整个世界被雪吞没了。乡村的黎明,屋檐垂挂着亮晶的冰柱,小洞里的麻雀探出头,眨巴着眼睛望着外面银色的世界。街道上铺满了厚厚的雪毯,树枝树杈,看上去如裹银镶玉。牲口棚里的牛和驴,静静地吃草,听不到往常那悠长的叫声。偶尔,能听到公鸡的鸣叫,农家小院的雪地上,觅食的鸡留下杂乱的“个”字。村里的老爷爷胡须上挂着冰碴,孩子们的眉毛上结了霜。母亲好不容易点燃了湿润的柴火,屋顶上的炊烟,直直地升上天空。
雪花稀稀疏疏地飘落,热恋地亲吻大地。乡村的孩子们也苦恋雪花,雪花打梦,梦中的雪花翩翩起舞,那么纯洁,那么晶莹,一袭白衣,天使般美丽,俏了平原的寒冬,也温暖了一颗颗童心。雪天,我是乡村里最不安静的孩子,村里村外,有我孤独的身影。太阳从地平线露出红红的脸蛋儿,不一会儿,便升得老高,给人感觉那太阳湿漉漉的,像一朵沾满晨露的红玫瑰,花冠硕大,绽放着美丽的嫣红。太阳无声,却把村民们从酣梦中唤醒了。村里的小伙子,老大爷们在雪天啃着金黄的玉米饼子,扒拉着碗里热气腾腾的红薯粥,眨巴眼功夫就填饱了肚子,开始打扫屋顶和院里的积雪。整个村庄弥漫着白色的雪雾,看不清往日的模样了。
雪后,天空湿了,大地湿了,疲倦的心也湿了,润润的,爽爽的,仿佛灵魂也洗了个澡,没一丝烦忧。父亲是很勤快的庄稼人,一大早,他就取来扫帚和铁锹,搬梯子上房,把房顶上的积雪一股脑儿扔到院子里,然后,又把院里的积雪搬运到街旁。我在院内堆起雪人,嘿,那雪人个头高,膀宽腰粗,两只眼睛是用煤球顶替的,白雪衬托得乌黑发亮,还张着大嘴巴,样子很憨厚。
爹问:雪人的嘴巴,为啥整得那么大?我答,为的是让雪人能一口吞下太阳。爹笑了,说我小小年纪,口气比天大。我说,平原上的孩子,不能让这个世界上的人小瞧哇。爹的脸上溢出满意的表情,对我说:走,跟爹到街上扫雪去。走出家门,爹和我挥舞着扫帚和铁锹,清扫街道上的积雪。那时的我年幼无知,不明白爹为啥要打扫街道上的积雪,常言道,各扫门前雪嘛!望着爹那满脸的热汗,我嘟囔着甩给他一句:真是自讨苦吃。爹说,我是村里的共产党员,党员不带头,街道上的积雪谁去打扫呢。
距离我们二百米远,小街的东端也有一个人在扫雪,影影绰绰的,看不清那人是谁。等彼此越来越近,我才看清他是同一条街上的乔增瑞,对他,我再熟悉不过了。他是一位复员军人,在部队开坦克,还参加过抗美援朝呢。几年前他复原回乡,担任生产大队的大队长,是村民们百里挑一选出来的村干部。瞧他,依然穿着一身褪色的军装,保持着军人威武的风采,只是,他的旧军帽落满了雪花,眉毛上挂着白霜,脸上热汗淋漓,嘴里喷着热气,样子略显疲惫。
这条积雪的小街,被一位共产党员和一位复员军人打扫得如此干净,来往的行人都情不自禁向他俩投去敬佩的眼神。我走上前去,说,叔叔,你起得早,不论刮风下雨,还是雪天,在这条街上总能看到你。他说,这条街上的百姓,都是咱们的乡亲父老,啥时候也不能忘了他们。他们生活得幸福,我才高兴哩。原来,这位宅心仁厚的复员军人,心里装着老百姓,他的话,像一片片晶莹透亮的雪花,融化在我脚下这片土地,孕育着平原上的春天。想到这儿,我愈加喜欢雪花了。雪花啊,我不愿把你捧在手心,怕我的体温将你融化;我不敢亲吻你的肌肤,怕我的痴情伤了圣洁的冰心。我只想远远地望着你,静静地思念你,让你在我梦中成为永恒。
我问增瑞叔:你喜欢雪吗?他动情地说:喜欢呀,雪,救过不少人的命哩,你知道吗,在抗美援朝战争前线,我们志愿军官兵吃的啥?一口炒面,一口雪呀!如果没有雪,那就惨啦,不知有多少志愿军官兵会渴死饿死。你知道志愿军吃了多少雪吗?告诉你吧,加在一起,就是一座大雪山!哦,我惊愕了!又问:雪冰凉冰凉的,难吃呗?他笑了笑,说:饿了,啥都吃着香。何况,那是救命雪,香着呢。
救命雪,香雪,我第一次听到。说实话,长这么大,我还没尝过雪的味道呢,那一刻,我不由自主地从街旁雪堆里捧起一团白雪,大口大口地吃起来,感觉这家乡雪很香很甜。冰清玉洁的雪花,就这样净化我的灵魂,滋润我的岁月。即使斗转星移,海枯石烂,我永远不会忘记雪花暖心的一幕。还记得那是冀中平原一个飘雪的清晨,被批准参军的我要离开家乡,奔赴北方的军营。爹娘踏雪一直送我到村口,那位复员军人增瑞叔叔也匆匆赶来了。他们站在雪幕中,眼巴巴望着我渐行渐远的身影,久久不肯离去。我依稀看到,他们都变成了雪人。
每当回忆起这一幕,我不禁潸然泪下。参军五十个年头,我写了一首小诗《雪人》 ,怀念早已驾鹤西去的母亲,还有已经作古的父亲,以及增瑞叔,我一直敬重的复员军人。这首诗先后刊登在《解放军报》和《中国国防报》 。我是一个乡村长大的土里土气的农家娃,没进过高等学府,自然没有古代文人煮雪烹茶、听雪敲竹、踏雪寻梅、雪夜访友的雅兴和浪漫,但我对雪的感情是真挚的,淳朴的,深沉的。雪落平原,每每给我带来异样的激动和惊喜,那飞舞旋转的雪花,在我看来,是苍茫宇宙中最美的精灵。而乡村晴雪,让我眷恋,让我陶醉,让我心驰神往。每当跨进冬天的门槛,我的心里就冷不丁地下起雪来,眼前不时浮现乡村那美轮美奂的雪景。
参军远离故乡,我觉得自己就像一片雪花。是的,我很渺小,渺小得像银河里的一颗星,我却能把整个大地拥抱。当一切生命畏惧严寒,瑟瑟冬眠,我却在风中锻炼,彰显平原农民儿子的自尊。真的,我愿变成雪花,第一个敲响冬天的大门,把洁白的礼物,送给这个世界。倘若能给大地一丝滋润,我宁愿在阳光下融化自己。
冬天来了,我这个共和国老兵的心,又飞往故乡,拥抱和亲吻乡村的晴雪,寻找雪花般的童心和雪地上的足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