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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 周华诚:采柑曲

一条河,有时并不容易分辨流水的方向——这是不是一条河呢,其实我也不太确定。

在浙东南的温瑞平原,最重要的水道,就是这条温瑞塘河,也是我们即将进入的河。这条河的水是沉缓的,也是凝滞的,站在岸边,你几乎看不出它的流动。尤其是在这样的深秋时节,塘河的水已凝成墨绿色的油画。

我们在岸边登船。船是水泥船,朴实而敦厚,是那种运送庄稼与粮食的船。没有船舱,也没有座椅,人走上去,就悠悠晃晃地立于船的平台上。

桨橹摇动,船儿推开了岸。

离开岸边一百米。

这塘河上船只往来,船上装满成筐的金黄果实。这是瓯柑。此时正是瓯柑成熟的时节。作为柑橘庞大品种家族的一员,瓯柑在瓯海的这片土地上,是具有标识性的存在。

塘河汤汤,岛屿众多。或者说,这片叫做三垟湿地的区域,一百多个岛屿和一百多条河道,共同织成了一张水网。如果可以像一只鸟儿那样从天空往下俯瞰,这片塘河中的一个个小岛,一个个“水墩墩”,就好似这张水网上的绳结。

绳结之上,瓯柑林遍布。

此时此刻,瓯柑正在势不可挡地成熟,柑橘的芬芳气息在空气中飘散。最先闻到瓯柑的芳香的是鲫鱼。塘河的鲫鱼,嗅觉灵敏,它们在春天闻到柑橘之花的馥郁。在秋天,则闻到柑橘之果的迷醉。鲫鱼潜入水中,穿过菱角藤蔓,又在深秋浮出水面,用小小的涟漪提示瓯柑成熟的信息。

瓯柑、菱角、鲫鱼,塘河里的三宝,它们之间具有某种奇妙的联系:它们几乎是与三垟湿地联为一体的,但又各自呈现出陆生植物、水生植物、水生动物的不同形态。

离开岸边两百米。

我们也想跟这湿地的农人一样,去采摘岛上的果实。运输瓯柑的小船来回穿梭。远处的小岛水边,有人正挑着一担瓯柑卸落船上。其身影灵动,在船与陆地之间腾挪,居然如履平地。密林中间,又有聊天的声音传出,被风远远地递到河面上。

林中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这是劳作的欢乐声音。

清代的《永嘉闻见录》上说,“永嘉土产果品惟柑为最,以底平而圆者为上。岁例进贡,以备正月十五日传柑之用。九十月之间摘送县中,装桶封送至省,以为贡品。”永嘉是温州的旧称,“瓯”,就是温州的地域形状。瓯柑在以前是贡品,说明有机会吃到这种水果的人极少,同时,这种水果的口味也极美妙。梁章钜《浪迹续谈》记载:“永嘉之柑,俗谓之瓯柑,其贩至京师者,则谓之春橘,自唐宋即著名。”这一枚瓯柑,历史如此悠久,以至于在塘河之上,不禁要遥想,数百年前的人是否也如今日这般,摇橹上岛去采摘?

从塘河上的“水墩墩”,到遥远的京师,一枚瓯柑的长途旅行即将启程。

离开岸边三百米。

船行水面,悠悠荡荡。给我们摇橹的男人,姓徐,我们叫他徐哥。他的家就在塘河岸上。小时候,他摇着小船往来水上,帮家里干活。水墩墩上长着庄稼、玉米、蔬菜和瓯柑,塘河人的日常生活,郁郁葱葱。

这些年离家远了,徐哥在外地经营无纺布生意,一年忙到头,也无暇回家陪伴父母。只有在瓯柑成熟时候,推掉手头杂事赶回来。家里缺人手,他要帮年迈的父母干点农活。摇橹船吱吱呀呀地响。采柑采柑,柑亦芳兮。曰归曰归,心亦跃兮。

他有一身力气。密林中,说不定,还能碰上陌生又熟悉的面孔。几年未见的邻居和玩伴,小时候一起念书、捉弄,一起跳进河中,游泳、捉鱼;或许又有些陌生吧,各自是不是都有些变化?乡人们带回的友人,也会来帮忙采柑。一年一年的深秋,亦都是如此。

离开岸边四百米。

徐哥摇橹四望,几乎都快忘了自家的柑林是哪一片。水墩墩接近河边的部分,土地湿滑,野草丛生。往哪里靠岸方便行走呢?似乎野草已将旧路遮蔽。

这一条走过无数遍的小路,什么时候变得有些陌生了?河水能改变很多东西,小岛的形状,树林的样子,飞鸟的群体,河水的颜色。塘河水带来四季的消息。河水是一条运送生命的通道,像时间在其中流过。徐哥从这条河出去,又从这条河回来,河跟他一样变老了。

温瑞塘河,这条河道曾流经许多的村庄、码头、小镇,也流经很多的城市,鹿城、瓯海、龙湾、瑞安。这条河全长33.85公里,流域面积740平方公里,涵盖整个的温瑞平原。梧田、南白象、茶塘、河口塘,一个个地名,都沿着塘河生长出来。埠头、祠堂、庙宇、桥梁,诸多建筑也在水边生长出来。诗歌、民谣、传说、故事,诸多的气息,更是像雾气一样,在水面上生长出来。

他从河上出门,又从河上归来。河面没有留下他的足迹。鱼在水中来去,河水也没有留下鱼游走的路线。鹭鸟从河面上飞过,河面上也没有留下鹭鸟的影像。

船在河面行过,水面重新归拢,一切归于寂然。但是,每一个生命的激情与力量,都早已溶入水中,河水将之一一铭记。

离开岸边五百米。

岛上的泥泞将皮鞋包裹,双脚变得沉重。一脚一滑,满担的瓯柑已沉沉地压在肩上。这些多的果实将被收储。这是一个丰收的年景,果农的日子已变得更加欢乐。运送瓯柑的船儿又摇过了你家门口。

采柑采柑,这是一次艰难的抵达——先是要借助船只跨越水面,然后上岸,借助剪刀、木梯、箩筐、扁担,将瓯柑从枝头搬运到船上(有许多细节必须讲究:要把果实的枝柄剪得短短的,贴在脸上也感受不到毛刺,果子与果子相互碰撞时才不会擦破彼此果皮上的油胞。只有这样,一枚果实才能很好地保存)。

运气好的话,在深秋采摘的瓯柑,将可以存放到次年的端午,甚至更长的时间。温州人说,“端午瓯柑胜羚羊”。放到了端午的瓯柑,比羊肉还好吃。这是穿越时间的抵达。采柑者把瓯柑搬上船,又从船上搬到屋子里。那是专门存放果实的房间,温暖,芬芳。

采柑的人也想要重新回到三十年前。那时你穿着花布衣裳,正坐在果房门口的地上,埋头帮母亲整理满地的瓯柑。偶然间一抬头,你看见他站在船头,身形俊秀如水边的乌桕树,你一下脸就红了。此时,他刚好看见你绯红的脸庞。你飞快地低头。再抬眼望时,船儿已划过门前。船儿划过的水线,静静地,重新归拢起来。

要怎么样才能抵达那样的时光呢?

离开岸边六百米。

许多人都说,“一部温州史,半部在塘河”。其实,对于许多温州人来说,一部人生史,也半部在塘河。一船一船的瓯柑,运到城中的街市去卖,没有卖完的时候,就歇在河上过夜。仿佛转眼之间,一座座水边的集镇热闹起来了,一座座水边的高楼矗立起来了。船上的日与夜,悠悠荡荡地苍老了。

离开岸边七百米。

一群采柑的人与一群写诗的人,在船上,与瓯柑碰面了。刚采摘的瓯柑尚有微微的苦味,苦尽而回甘,舌尖似有诗意淡淡。南宋淳熙五年,在温州任知州的韩彦直也是在这样的船上,与瓯柑相会。他编撰了一册柑橘专著《橘录》,开篇便说,“橘出温郡最多种”。

离开岸边八百米。

一船瓯柑,一船平淡之喜。

塘河之上风平浪静。船儿靠岸,瓯柑下船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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