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莉,作家。人生三部曲《烦恼人生》《不谈爱情》《太阳出世》发轫中国新写实小说;近作有长篇小说《大树小虫》,诗歌集《池莉诗集·69》,散文集《从容穿过喧嚣》《和女儿一起长大》。
流氓
文/池莉
一
远远,远远地,那株紫薇树,招展迎我。我每走一步,紫薇花就愈发鲜亮,正如我心,这一天,俺就是灿烂。传说紫薇树没有皮肤,特别怕痒,我偏就想挠它痒痒。我走近紫薇树,用手摩挲树干,看它花簇颤抖,同时我冲着公共厕所,灿烂地大喊一声:“妈!你好了吗?爸让我叫你!”
男厕女厕的蹲厕人,不约而同,哄堂大笑。
我妈恼火地说:“好了好了!这也催!”
母亲的尴尬也无法扫我兴。我笑呵呵站在紫薇树下,摸树,看花,等妈。那时候,花草树木很少,因为它们代表资产阶级生活方式,不断被斩草除根。我们医院整个宿舍区和住院部,偌大一个院子,就只剩这唯一一株花树。这株紫薇树,长在土坡上,紧挨公共厕所的女厕墙边。大约正是它用自己的香艳美丽消解着公厕的丑陋恶臭,人人心里都还是喜欢的,估计人人也就假装忽略它的“阶级属性”,它也就被刀下留命了;且还活成了我们院子的传奇,外面不乏有人闻名而来,特意在这里上个厕所。这让管厕所的匡股长窃喜。在那“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时代,屎尿是很宝贵的,粪肥都是要卖钱的。我们这座大型公共厕所,由匡股长定期卖粪,赚的钱补贴食堂,过年了,食堂就会用这笔钱,给全院职工加个餐。
那个时候,我们对公共厕所的感情,充满了矛盾,它又脏又臭却是我们每天刚需;而集体排泄的方式,还让公厕具有了社交功能,大量新闻、小道消息和谣言,在这里密集产生与传播。我喊我妈的时候,蹲坑都是满的,还有人捂肚子在门口等急跳脚。试想二十个女蹲坑与据说数量更多的男蹲坑,里面的人一起大笑,那个声浪,多有感染力。
我也笑了。
被我喊了以后,我妈很快就出来了。在奔向厕所的时候还喜笑颜开的我妈,出来神色大变,满脸惊恐,悄声说:“有流氓!”
这天是我们家特别重大的一个日子。我以优异成绩毕业于冶金医学专科学院,被分配到本市某家大医院,我们全班只有十个毕业生留汉,其他都去了工厂矿山的街道小诊所,我是如此幸运和光荣。我们那时候,学习主要是老师与学生的事情,家长不参与。不过孩子学习成绩的优异,却也是家长最大的脸面。我从小学习成绩不错,作文被老师当堂朗读,我们大院几十户人家,男女老少,人人都知道。人人是怎么知道的?我就不知道了。那时候人人之间的信息之发达,远远超过现在。现在是形式上发达,实质上隔膜。现在我连隔壁邻居都不认识。那时候我们大院,人人都是他人的私人档案员,你家床底下有几只箱子,你有几件衬衣,全覆盖、无遗漏,大家都知道。我学习成绩好,就连我爸在门房看报纸,门卫师傅——一个聋哑人——都朝他直竖大拇指。所以,这一天我们要去吃酒席,也都人人知道,人人都羡慕我父母。更加上我大表哥,在街道小工厂晃了几年,蔫头耷脑都萎靡不振了,突然幸运降临,进了公安局,当上了警察。这一下我们家族有了天大面子,必须隆重庆贺。所谓隆重,当然是吃酒。
那个年代,柴米油盐都凭票购买,每月只够塞牙缝。可想而知我们家这顿酒席,在人人眼里,是何等了不起的奢侈。我们还借到了一个单位的食堂,不仅桌椅板凳餐具供我们使用,食堂师傅还帮我们做大肉圆子。大肉圆子蒸腾出来的香气,熏香了好大一片街巷,都已经飘到我们医院大门口了。医护人员叔叔阿姨多少双眼睛热辣辣的,追随着我们一家三口。我们一家三口穿戴整齐,容光焕发地走到医院大门口,我妈忽然肚子疼,急忙返院如厕。我爸就在门房看报纸,看来看去等不耐烦了,要我去厕所喊人。
显然我妈在厕所受到不小的惊吓,她一边疾走,一边念叨:“流氓!流氓!流氓!”还神经质地扭头,对我上下左右查看。我浑身直起鸡皮疙瘩,一连追问她好几次。我妈这才沉痛宣告:“匡股长女儿被强奸了!”
强奸!这个犹如晴天霹雳的动词!吓我一大跳!
我妈就滔滔不绝了,说:“是啊!匡静啊,不是她是谁?我们就说怎么最近没在院子里看见她,就说她妈怎么也不见人影了,就说匡股长最近卖粪怎么也没见他像以前那样得意扬扬手舞足蹈。原来是匡静被强奸了!这一下,所有疑问,就都说得过去了。怎么会发生这么可怕的事情?流氓!附近有流氓!太可怕了!”
我爸严厉制止了我妈,说:“今天这个话,到此为止,不必再提!”
然而,一走进食堂,我妈就向大家报告了这个骇人听闻的消息:“你们还不知道吧?那个匡静,被强奸了!”
尽管香喷喷的大肉圆子已经开笼,正在分割小块,以便所有人都能够尝一口鲜,我们家的七大姑八大姨,都还是捂住嘴,睁大眼,着实给惊到了。在我们这一带,匡静很有名,她又漂亮又有好单位,家庭条件好结婚对象又好,据说这个十一国庆节就要结婚——被强奸了——她完了!匡静就住我们院,比我大几岁,是那种走路咯噔咯噔够派头的大女生。可不,她已经销声匿迹十几天了。她父母也垮了。
然后酒席对于我,就不再香喷喷了。女家长们议论纷纷,大发感慨与警告:“池莉,你永远不可以掉以轻心啊!首先要注意的就是提防流氓!自己事业前途幸福美满全都断送不说,还让全家人都抬不起头来,走到哪里,都会被人戳脊梁骨。”
“池莉”——我们家都是连名带姓一起称呼的那种相处方式,尤其谈论重大严肃话题:“你不要以为自己大了,有单位了,当医生了,就进保险箱了,不!提防流氓,是女人终身大事。社会比学校更复杂,流氓更隐蔽更狡猾!千万不要轻信男的!男的都不是好东西!”
没错,我记住了,话就是这么说的:男的都不是好东西!
而酒席上,我们家男的比女的多。我们家男的聚在一起喝酒,喝醉了的嗓门,会失控地拔高,这就让我听到了我不该听到的话,他们在训斥我大表哥,说:“好不容易让你当了警察,性格要改!太面了就不行!你也是太老实了!一个姑娘伢,追几年还不到手,你就不知道先把她‘办’了吗?真没用!”
和我一样,我大表哥这顿饭也没有吃好。他一直苦着脸。多年后他六十岁退休,离开警局以及人世间的方法是:跳楼自杀。我大表哥至临终都孤身一人。是否因为他始终不够“流氓”,所以最后还是没有老婆?
二
终于,我盼到了上班日子。一大清早,我就迫不及待来到我的大医院。上班时间还没到,我坐在院子里的花坛上,兴奋等候,听鸟叫,看花开,东张西望,满目都是新天地。
我拎着一网兜日常洗漱用品,双肩背着我自己的铺盖行李,行李打成那种方方正正的军事背包样,早在中学时代的军训拉练中练就的好身手;还斜背一只大挎包,是我热爱的文学书籍。——我早就热爱文学,比写作更早,当然,都是在业余时间偷偷摸摸,且准备继续偷偷摸摸。
上班第一天,各种办手续。院办、医政科、卫生处、行政处,最后来到房管科。只要房管科给我一把钥匙,打开一间女单身宿舍的房门,在这个世界上,我就拥有自己的立锥之地了,它受到院方以及警方的强大保护。流氓以及饶舌的家长们,都见鬼去吧!
骄阳似火,我背着驮着行李,汗流浃背,脸蛋通红,辗转来到房管科。上午的下班时间马上到了,房管科几人,都端着搪瓷饭碗,用酒精棉球擦拭着,要去食堂吃饭,给我四个字:下午再来。
下午上班还有两个小时呢!我一急,话就已经脱口而出:“我是大学毕业新来的流行病医生,现在离下午上班还有两个小时,就耽误你们一下子吧,我只是领一把单身宿舍钥匙而已。”
我初涉世道,完全没想到自己的话不够低调,更完全没有想到分配单身宿舍也是一种权力。人家拿眼睛瞥我一下,飞快交流目光,然后大咧咧直奔食堂。房管科几个人对我的直接冷落,让我的高兴破碎一地。我把行李丢走廊上,一屁股坐下,委屈的泪水,滚滚而出。
一阵香气袭来。定睛看看,一位漂亮女医生站在我面前,白大褂,富态白净,弯弯刘海很是精致。我连忙叫一声:“老师!”站起来,双腿并拢,向她行了一个立定礼,这是此前在实习期间学到的行规。
老师姓张,理疗科医生。张老师听完就为我打抱不平,口气很大,说:“一个小小房管科,它就是为人民服务的,还耍官僚!”张老师朝走廊甬道大声叫道:“那是保卫科开着门吗?谁在?出来一下!”保卫科应声出来一人,对张老师十分唯唯诺诺,马上就保管了我的行李,好让我先去食堂吃饭。张老师还亲切问我有没有带钱,告诉我得先到总务处购买饭菜票。我连忙回答有钱有钱,一边热泪又滚落下来。张老师掏出她的花手绢,递给我,香香的,柔柔的,说:“好了好了,小可怜的,先去吃饭吧!”
我正在食堂吃饭,房管科人找过来了,说:“你!新来的!吃完就来领钥匙啊。我们今天就不午休了,专门为你这个人民服务。”人问我:“你是王院长亲戚?”“我不是。”“那你的门路是谁?”我说我没门路,我谁都不认识,只是先头在走廊碰到了理疗科的张老师。房管科的人“哦”了一声,阴阳怪气地说:“看来你蛮走运嘛。”我这才知道,那位张老师,是王院长夫人。房管科挨了王院长批评,只得尽快给我一把单身宿舍钥匙,但也说了更阴阳怪气的话:“王院长正和你的张老师打离婚呢,这是全院都知道的公开的秘密。”
我一愣。我也只能够一愣,而已。我啥都不知道。那一刻,我只知道激动与陶醉。我拿到了401女单身宿舍的一把钥匙,配套还发给我一块单人床床板;床板上烫了烙印:401-1-1,也就是401室进门的第一架高低床的第一个下铺床位。这可是我奋斗人生的第一次奖赏啊。此前是血汗交流的“知青”两年、勤奋苦读的寒窗十年以及从小到大多年的忍辱负重。我紧紧握着那把宝贝钥匙,扛着宝贝床板,乱七八糟拖拽着其他全部行李,磕磕碰碰却欢天喜地,爬上了四楼的单身宿舍。
住进来以后,我才知道,401是四楼一溜排十二个房间里面最差的一个房间,401-1-1床位又是401四架高低床之中最差的一个床位。因为412号房间那头的楼梯被砌死了,401就成了把头第一间,所有人都会经过401门口,还加上把头房间又紧挨公共盥洗室和厕所,所有嘈杂吵闹说说笑笑会二十四小时持续不断。也由于是把头第一间,方便进退,小偷小摸的发生率也是最高的。董洁再三告诫我:“饭菜票一定不要压在枕头底下!会被偷的!好看的小说一定不要放在枕头旁边,会被偷的!”
内科医生董洁是我们401寝室五个女生的大姐大,她最早住进401,毕业于上海第二医学院,那可是一八九六年创建的老牌医学院。学医就是特别讲究出身,董洁的文凭“秒杀”我们,我们都敬重地叫她董姐。董洁最初也是因为不“鸟”房管科,被发配到401的,已经在401居住了五年,亲历了多次失窃。最近的一次流氓事件,发生在去年,当然,大概率发生在401-1-1床位。当时的女护士,下班回来,撩开蚊帐,发现床单上有一摊精液。报案、报警、追查、侦查,流氓没有抓到,反而把女生折腾得厉害,被反复询问和排查她的社会关系,女生冤屈得大哭大闹,跑去检查了处女膜,拿到处女膜完整的医学证明,到处张贴,自证清白,然后很快调走。在我入住之前,401-1-1已经空了一年多,显然房管科坑了我。为什么?我和他们无冤无仇!
董姐说:“流氓!他们就是流氓!你碰到流氓了!和我刚来的时候一模一样。”
原来房管科也是有潜规则的,除非你是领导打过招呼的,除非你是带了烟酒茶进门就献上的,除非你会对他们撒娇让他们捏捏你脸蛋屁股的,他们才会热情为你服务,会把你分配到好房间,会帮你扛起床板,送你上楼并趁机再次进行肢体碰撞与触摸,日后在院内碰到,他们还会嬉皮涎脸吃豆腐,好像你是他们的老相好。
这就是说,我上班第一天,就碰到了流氓。
还有更加万万没想到的情况:敬爱的张老师,第一天拯救我于水火的张老师,我已经多次听到关于她的背后议论。说她简直就是一女流氓,生活作风腐化堕落,性欲旺盛,男女通吃。我们科室特别是年纪大的女大夫,热议张老师成为她们的上班内容之一,她们每天都盯着张老师的言谈举止,张老师身上香水味令她们作呕,而总也离不掉婚的王院长,令她们同情到心碎。谣言长了眼睛和翅膀,好心女大夫的其中一位,为了我好,悄悄告诉我说:“院里都在传呢,说那位看上你了?”我顿时面红耳赤,张口结舌。好心女大夫说:“没有就好!没有就好!社会可复杂,流氓可不只是男的啊,你千万要警惕,别毁了自己啊,你这么年轻前程远大啊!”
在这种气氛下,我都不敢再接近张老师。张老师那条花手绢,我洗干净了,折叠好了,一直都想给她送过去并表示我的衷心感谢。但是,每一次,我都还没有走到理疗室,又自动往回走了。张老师的手绢,变得非常烫手,一直压在我的枕头底下,让我良心备受煎熬。
原来,家长们没有说错,社会的确更加复杂。
三
然后,不久,流氓来了。
就在那个夏季的末尾,秋老虎的酷烈终于摧垮了我们401寝室五女生。那时候,我们不仅没有空调和电扇,夜里还需紧闭房门。在熬过两个多月的夜不能寐之后,我们此起彼伏感冒发烧、腹痛腹泻、湿疹痱子、红颜失色、憔悴不堪。热得实在受不了了!我们决定豁出去,敞开房门睡觉!因为这种门窗对开的小房间,唯有让门窗空气对流,深夜的一丝丝凉意,才有可能进来。
董姐率领我们集体壮胆,五人聚在寝室,开会发言,一个个都抢着说:“还真有流氓不怕死吗?最近隔不几天,街上就会贴出法院布告,大红叉叉,枪毙了一批又一批,难道还有流氓?哪个流氓有天大的胆?而且我们医院这种深宅大院,保卫科就在楼下,纠察队昼夜巡逻,咱这幢楼已经防范得固若金汤,哪个流氓进得来?!”
我们这幢单身宿舍楼,在当年,堪称雄伟壮观:这是拔地而起的一面五层高楼,院方为了防范男女关系庸俗混乱,把楼房两侧的楼梯,做了技术性处理,该砌死的地方都砌死了。五楼“男单”只能从一侧楼梯直接上男生宿舍,四楼“女单”只能从另一侧直接上女生宿舍。每层楼十二间寝室一字排开,寝室门口是一条通廊,廊前是通透栏杆,只齐腰高。纠察队只要在楼下抬头望它一望,六十扇房门与通廊,尽收眼底。
当然,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青春生理状况和民族文化传统,那肯定还是如每天的太阳一样,照常升起。——这个话题就另当别论了。五楼“男单”们,经常会在通廊栏杆上趴一排,观看楼下归来的“女单”们,这又被叫作“挂眼科”。下午下班以后,姑娘们就像夜鸟归巢,从食堂打了饭菜,灌好热水瓶,三三两两,走回宿舍大楼。保卫科的人就盯住五楼通廊,用加长手电筒,探照灯一样扫来扫去,说:“臭小子们又在‘挂眼科’啊。”不过保卫科也还是很有把握,认为咱们自己这幢单身宿舍,已经管理得相当严谨,风清气正,偶有流氓,应该都是社会渣滓流窜犯案。更何况那时候,新时期到来,春天的故事已经唱响,我们“男单”“女单”的一些大学毕业生,不少人跃跃欲试想要考研,更多人是文青,都在兴奋传看刚刚开禁的国内外文学名著,大谈人生梦幻与理想。话说我们401之所以敢于破釜沉舟敞门睡觉,也还是因为以上大好形势给壮了胆。
于是,终于,我们401的房门,敞开了。那挂在房门上的半截布帘子,随风摆动,看着都凉快。也终于,我们开始拥有酣睡,尽管半夜还是会热醒,是一个片段一个片段地接力睡的,但我们已经很满足。
倒霉的是,流氓真来了。
董姐有个生活习惯,多年如一日,会在半夜起床,喝掉一大杯凉白开。她是高度近视,但房间摸熟了又是半梦半醒状态,她就从来不戴眼镜。我们401房门背后,有一只竹书架,摆放我们五个人的洗漱用具和喝水茶杯。就在这天半夜,董姐照例起来,慢慢摸到房门背后,慢慢摸到她那只大搪瓷茶缸,慢慢咕噜咕噜喝水。等到董姐慢条斯理喝完她的凉白开,忽然发现,她面前有个男人,且与她距离之近,几乎就是面对面身贴身。茶缸子失手掉在地上,董姐失声尖叫:“流氓啊——”
大家都被吓醒。我一骨碌坐起来,隔着蚊帐,看见了一个男人夺门而逃的后背。
四
一场声势浩大的抓流氓行动,开始了。
随着董姐的惊声尖叫,其他“女单”宿舍也都尖叫起来,惊恐情绪的传染,比流行病还快。不少女生吓得赤脚直接跳下床,只穿着花裤头圆领衫跑出房间,在通廊来回奔走号哭,好像被害的是她们。
反应最为敏捷的,还是五楼“男单”,他们赶紧趴栏杆上,腰弯到几乎栽下来,抢声问道:“流氓在哪儿?流氓在哪儿?几号房间?几号房间?我们来了!我们来了!流氓跑不掉!流氓跑不掉!”但是,流氓太有时间跑掉了。炎夏酷暑的“男单”们,清一色是赤身睡觉,等他们套上衣服,穿好鞋子,跑下五楼,还得跑过一溜排房间的横向跨度,再从“女单”这边楼梯,跑上四楼。这个时候,其他三层楼的老单身们也都在跑上跑下,还有人以为失火了,一阵兵荒马乱,流氓太容易混同于一般老百姓了。
杨光第一个冲进我们401,一把握住董姐的手,问:“没事吧?怎么回事?流氓在哪里?”董姐却已经比所有人先冷静下来。杨光是她师弟,这关系就不一般,所以董姐回答杨光的时候幽默感已经恢复,她说:“你的三个提问,都是世纪之问。”于是董姐、杨光、我,三个人之间就有了一次调侃的笑。在此之前,我还没有如此近距离面对杨光。只是董姐几次告诉我,说:“杨光在挂你眼科呢。”我一笑了之。面对我的一笑了之,董姐很有些不平之意,说:“人家杨光专业可好了,人品也好,相貌也称得上堂堂吧。”我依然一笑了之。那时候,我满腔热血的每一个红细胞,都梦想成为作家,根本无心于男男女女之事。
很快,纠察队到了,警察到了,王院长也到了。威武浩荡的官方人员,把整幢单身宿舍,仔仔细细搜查了一遍。楼下花园以及医院围墙,细致过筛,就连围墙墙头的玻璃碴,所有尖刺都查过了,都完好无损。大门后门不用说,门房二十四小时值班制,铁门高大且严丝合缝,针插不进水泼不进。有关方面认为:这次流氓事件,应该是楼内作案。
声势浩大的抓流氓行动,转向内部的专案侦查。这幢单身宿舍大楼的“男单”们,逐一被谈话,逐一举证自己的不在场,还逐一被要求检举揭发他人。董姐瞬间记忆的不准确,也导致了“男单”们的反复被查。董姐最初说流氓的衣服是白色,一会儿又觉得是米色。于是,但凡有白米二色衣服的“男单”,又一再被追查。还由于检举揭发,那些平时喜欢在五楼栏杆“挂眼科”的“男单”,更进一步被个别追查。夏天过去了。秋天过去了。冬天也过去了。抓流氓行动还在继续,有关人员锲而不舍认真负责到令人崩溃,直至逼得五楼“男单”们跑去咨询律师,然后早起晚睡刻钢板,油印了很多份投诉材料,亲自送到市人大市检察院等有关方面。
杨光因为有白米二色衣服,又被人检举他经常“挂眼科”,那么他受到的怀疑和谈话,又大量又多次还具有侮辱性。因为杨光坚决拒绝交代他在挂谁的眼科,保卫科那些人就和他杠上了,总是盯着他找碴,时不时用手电筒晃他眼睛。在市人大市检察院有关方面亲切接见与倾听“男单”医生们投诉以后,事态逐渐平稳了下来。杨光的日子好过了一些。但是,杨光对医院已经心灰意冷。他不再趴栏杆“挂眼科”了。他开始埋头复习发奋考研。然后,他离开了医院,也离开了武汉。
后来,我也参加了成人高考,再次入校念书,到武汉大学中文系学习汉语言文学,从此弃医从文。
董洁没有离开,她一直在医院工作,是很出色的医生,直至做到院长。都说往事如烟,那得看是哪桩往事。咱这401的流氓往事,一点不“如烟”。我和杨光再次见面,已经是三十几年以后的现在。现在我们再去看那场抓流氓行动,反倒更加清晰可见。董姐、杨光和我,我们三个人那调侃的笑,也依然还在我们401单身宿舍,琥珀一般,历历在目。对于年龄而言,时间也许是线性计数。但是对于生命而言,时间大约是圆形呈现;是横截面,所有纹理,都在盘面上。现在,我和杨光只是一边喝茶,一边俯身看看这个盘面,就轻松地,把当年那个案子给破了。
我曾清晰看见,那个流氓,没穿衣服,光着上身。我甚至看到他肤色较深的后背,在半明半暗的夜色中,闪着汗珠子的油光,而他的衣服,则塞在他后背裤腰上,窝成一团。
“对,没错!衣服窝起塞在裤腰上!”杨光说。
就在那个深夜,杨光被女生尖叫声惊醒,立刻起床往外跑,却正好与跑进门的男子迎面相撞。这是来自甘肃某县城的一个进修医生,住在杨光上铺。该男住进宿舍几个月,就没有主动开口说过一句话。迎面相撞的一刻,他却主动又急切地告诉杨光:“我去上厕所了!”作为优秀的外科医生,具有手术刀一般精准眼光的杨光,发现该男不仅主动开口说话,衣服也穿反了,衣服上还布满皱皱巴巴的新鲜皱褶,而且在“男单”们都纷纷跑出去的时候,唯有该男,跑了进来,爬上床铺,埋头睡觉。那时杨光心里就已经有数了。
杨光没有检举这个进修医生。杨光有他自己的做人原则。杨光认为:首先,没有造成任何恶果;其次,那人一直生活在极度穷困偏远的西部,三十多岁了还娶不到老婆,无非是实在渴慕女性,大约不过是想近距离偷看一下城市女子皮肤有多白而已。五个女生挤住一间集体寝室,且个个高度戒备、擅长惊声尖叫,进修医生还能怎样?就是皮肤白!城里女人皮肤白,是西部男子心中永远的痛。——这不就是一点世态人情嘛?这不就是一点男性荷尔蒙泄漏嘛?检举是会毁人一生的,用杨光的话说:“开玩笑?!我有那么不懂事吗?”
我们破案了。杨光当场拨打了董洁手机。董洁已经退休,跟着儿子,生活在美国。尽管董洁与我们隔着日夜的时差,她却很快接听了电话,高兴得不得了。董洁说:“是的是的!你们这个案子破得不错!没错,就是他!那个甘肃的进修医生。那个夜晚,他根本就是光膀子,是我当时脑子混乱,后来我都理清楚了,只是没说出来,免得害他一辈子。可怜的人,当时我突然起床,径直走到他面前,举杯大喝凉白开,倒是把他给吓坏了,脸色惨白得像个鬼。”
董洁了解的情况比我们更多,据说那个进修医生,几年前已经去世,一直没老婆,是个口碑不错的医生。董洁懊恼地说:“当年我怎么那么头脑简单啊!”
当年谁又不是头脑简单呢?社会家庭学校的影响和教育,不就是这么简单粗暴吗?然而,三十多年来,我们在各自的生涯里,不断遭遇各种各样的流氓,其中倒真是不乏极为恶劣的流氓,我们反倒喊不出来了,因为简单粗暴喊一喊,不可能解决根本问题。——这就是生活。
说到这里,我们突然沉默了。董洁声音一点没有变,也依然保持幽默感,她机智地打破沉默,把沉重变成轻松,说:“哎!我还知道杨光挂哪个女生的眼科!”
杨光说:“姐姐打住,这个笑话过期作废。”
我们三个人都笑了。最后我们小结了一下,最值得庆幸的是,迄今为止,我们三人都还没有被流氓害死;而我们自己,也没有做任何涉嫌流氓行为的事情。哈哈,人生,这就可以了。谢天谢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