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是个缺了心的人。
对于月地瓦,他从小耳闻目染,无比熟悉,也无比期待。母亲说那是村里集体的待客活动,这种活动在数百年前就有了,现在已成为村里人待客的最高礼节,也叫百家宴。父亲跟着解释,“月地”是做客的地方,“瓦”是公众之意,即集体在公共场合做客的意思。村里人多半在鼓楼坪上举办这种活动。鼓楼是村庄最神圣之地,是村庄的魂,千百年来流传“落寨先建楼”的说法,足见鼓楼在村里人心中的位置,所以在鼓楼面前举办活动自然是村庄里最重要的行为。这种活动还给族群里的年轻人提供谈恋爱的场合和机会。
在他儿时的记忆里,月地瓦具有较强的民间信仰色彩,举办活动期间要举行多种祭祀仪式。在活动上,村里人除了祭祀祖先,还要祭拜萨玛。萨玛是族人最尊敬的女神,受到族人顶礼膜拜。祭祀神灵仪式由村寨里的法师主持,法师作为神与人的中介,有一系列的表演。他身穿黑色大褂,口中念念有词,娴熟地做出各种舞蹈动作,与神沟通。
寨老挺着腰杆站在场地中央介绍举办月地瓦的目的:要么是村里的重要节日,要么是村里接待尊贵的客人,要么是村里为了进行赏罚的目的。寨老介绍完后才宣布开餐,大家才坐到饭桌旁动起筷子,端起酒杯,品尝美食。他记得在这种宴席上,父亲时常被邀请站起来讲话,因为他是小学老师,是受人尊敬的文化人。那种时候父亲脸上神采奕奕,说着文绉绉的话,人们都觉得他的话深刻,站在场地旁的母亲满脸幸福地聆听。就餐时,长者和贵宾被安排在正中央就座,以示尊贵,其他客人坐在旁边的餐桌。参加活动的人数多时,鼓楼坪上摆不下所有桌子,便往村巷摆上数百米,数千人共同赴宴的场面可谓气势恢宏,到处都是绽放的笑容。
这种活动妇人一般不上桌,她们站在场地旁观看男人们喝酒,即便妇人们上桌也是单独围成一桌,总之男女不混桌。“阿妈,你们怎么不进去吃饭?”他曾问过母亲。母亲轻轻抚摸他的脑袋,笑而不答。他没法理解男人们在场地上大吃大喝,妇人们只能在场地旁边站着观看,太不公平了,奇怪的是,妇人们非但没有怨言,脸上还挂着心满意足的笑容。当他成为老师后,才明白那是族群独有的文化属性,族人最尊敬的神灵“萨玛”就是女性,因此女性在族人心目中占据重要的位置。妇人们安静地站在场地旁,如同慈悲的萨玛在观看场地里的男人们,此时男人们在她们眼里,只不过是未长大的小毛孩。
酒过三巡,姑娘们开始唱着祝酒歌来敬酒,先敬尊贵的客人,然后敬德高望重的老者,接着往下敬。姑娘们在入场之前已经想好敬谁,她们会留意那些心情不佳而不愿喝酒的人,他们越不想喝她们就越要敬,最后那些人在几杯酒下肚后,心情也变得舒畅起来。随后,人们开始端着碗四处游走,看到哪桌有想品尝的饭菜就坐到哪桌。人们开始相互敬酒、换酒,情绪上来后就即兴唱起酒歌助兴。如若是为惩罚违反族规的人而举办的宴席,受罚者不仅要承担宴席的费用,还要端起酒杯挨桌敬过去,恳求大家的原谅与宽恕。
酒足饭饱后,歌师开始登场,带领大家跳起多耶舞,这种耶歌一般都是现场编写,即兴演唱,具有较高造诣的人才能成为歌师。大家手牵手跟在歌师背后,跟随他演唱的节奏迈开步伐,宴会在歌声中推向高潮。父亲就是一个能即兴编歌的人,很多时候,他想自己之所以走上写作之路,应该是父亲的遗传基因所致,尽管父亲一辈子都没写过任何一篇正儿八经的文章。
2
他更愿意相信影响他走上写作之路的不是父亲,而是母亲,虽然母亲没读过书,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但她的良善滋养着他的灵魂。在他十岁那年,他跟母亲上山砍柴火,无意间发现有人在偷砍他们家的杉木,母亲不但没有上前制止,反而拉着他躲到树丛里,似乎是他们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直到那几个人把砍掉的木头扛走,贼头贼脑地消失在山林间才现身。“阿妈,他们偷我们家的木头,为什么不叫他们停手?”他不解也不满地问。这不像父亲在学校里的教诲,不要做坏事,要做好人,做诚实的人。“孩子,树砍了,还能再种嘛,心砍了,怕一辈子也长不出来了。”母亲这样回答,他似懂非懂。他对偷砍木头的那家人怀恨在心,母亲没有责怪他,只是淡淡地对他说:“忘掉这件事,就给你炒鸡蛋。”他立即跳起来说:“阿妈,我早就忘了,快炒鸡蛋吧。”
不久后,村庄举办一场月地瓦,专门惩罚一个人,那人因用火不慎差点给村庄带来灾难。那人在宴席上真诚地向村里人认错,人们念他是无意过失,态度又诚恳,便给予原谅。或许是偷木头的那家人有所感触,其户主端着酒杯走到场地旁的母亲面前,说:“他婶,实在对不住,前段时间修建房子,木料不够,就、就砍了……”母亲微笑着说:“谁都会有情急的时候,没事的,山还在,树还能长起来嘛。”那家户主满脸通红,不知是因为愧疚,还是因为喝多了酒。他回到饭桌上端来大团糯米送给母亲,母亲笑着接过糯米,和身旁的妇人一起分享,她们眼里飘散着同一种轻柔。那之后,他发现那户人家对母亲十分尊敬,而他们家的自留地里也无端多出上百棵小树苗。母亲知道后没有说什么,无论是被砍掉的树木,还是突然出现的小树苗,似乎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他不再记恨那户人家了,尽管母亲再也没有给他炒鸡蛋。在之后的许多年里,他一直没能忘掉这件事,即便他走上写作之路后,那件事依然时常在脑海里闪现。
在他的记忆里,村寨间时常相互走访,称之为“月也”,即一个村寨集体到另一个村寨做客,主寨就会举办隆重的月地瓦接待客人。每当村里人到别的村寨做客,他和小伙伴们就悄悄尾随,等举办月地瓦时就混在宴席里吃肉,而后挺着圆鼓鼓的小肚皮,借着暗淡的月色回家,也不惧怕山林里是否藏着妖魔鬼怪。平日里,族人行为低调,身着便装,举办月地瓦时必将盛装出席。女子盛装以裙装为主,用红头绳盘好头发,包上黑纱帕,再在脑后别上银簪、银梳,再佩挂多层银项圈,以及耳坠、手镯、腰坠等银饰,三五成群行走在路上,妖娆迷人光彩夺目。男子盛装相对简约,头上用青布包头,上身穿立领对襟上衣,外罩无纽扣的短坎肩,衣襟等处有绣饰;腰间系传统的侗族腰带;下身穿长裤,裹绑腿,脚上穿布鞋。服饰上绣的图案多为山水、太阳、树木等,均与民族图腾崇拜有关。那是对月地瓦的尊重。每当举办月地瓦时村里人就兴奋异常,像母亲那样的妇人不上山也不下地,在厨房里进进出出忙碌,为活动准备着拿手好菜。“阿妈,不就是一个活动吗,怎么激动成这样?”他曾这样问过母亲。“以后你就明白了。”母亲说。
在十二岁那年初冬的下午,他似乎忽然明白了母亲的话。在那个遥远的下午,两个村寨因为仇怨坐到同一张酒桌上。仇怨的起因,是隔壁村几个后生来到村里行歌坐夜。行歌坐夜是侗族青年男女谈情说爱的一种方式,每到夜晚后生们三五结伴来到姑娘家聊天,在交谈中彼此了解,遇到心仪之人就深入交往,定下终身。那天晚上隔壁村的后生从姑娘家出来,在村头的土地公面前撒尿。村里的后生看到了,心生不满,那是对神灵的亵渎,于是找对方理论,话不投机就动起手来,双方都有人受伤,虽然只是皮外伤,涂上草药了事,然而心里的伤却难以治愈。这件事成了搁在两个村寨心头的一道坎。两个村寨从此相互看不顺眼,连亲戚间也受到影响,碍于村寨面子而少有往来。他和小伙伴们也跟着喊打喊杀,每天傍晚就蹲在田埂上,目不转睛地盯着通往隔壁村的山路,似乎只要看到隔壁村的人就冲上去大打出手。
“他爸,你到鼓楼去说说吧,两个村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母亲坐在家门外的木头上说。当时他跟着父亲从学校回家,夕阳映照在母亲身上,使她浑身上下像是涂满黄金。父子俩都怔住了,似乎不明白她在说什么,最终是父亲先醒悟过来,轻轻地摇晃着脑袋说:“这是寨老考虑的事呀。”“枯柴也需点火人嘛。”母亲脸上依然淡然,“这两个村子只差一场月地瓦了。” 父亲的手找不到搁的地方似的,不得不搁到他的小脑袋上,并且友好地拍了拍,说:“你妈这话说得有水平。”他满脸狐疑地说:“阿妈和你一样有文化吗?”这话惹得父母亲都笑了。他看到父亲的笑里隐含着欣赏,母亲的笑却是纯粹和自然。多年后,他每每回想起那个时刻,才确认母亲的笑里包含着豁达,那时他并不知道这个词。那一刻,他忽然感觉在母亲的身上有股暗劲远胜于父亲。
“两个村寨山水相接,你来我往,冤家宜解不宜结啊。”
父亲带着村寨的使命走进隔壁村,隔壁村人对父亲客气,事实上是对文化人尊敬。父亲话不多,却说中人们心中的坎,于是两个村寨的寨老友好地坐下来协商,取得相互谅解,然而在村民心里仍存有芥蒂。“那就举办月地瓦吧。”父亲向村里人建议邀请隔壁村到村里来做客,只要上了酒桌,没有什么恩怨谈不了的,也没有什么坎跨不过去的。村里人都称赞父亲处事睿智而果断,唯独他知晓那是母亲出的主意。
他记得那个初冬的下午,隔壁村三十余人顺着溪流而上来到村里做客,两个村寨的人聚在鼓楼坪上表演:吹芦笙、唱侗戏、跳多耶舞,耸立的鼓楼像位得道高僧满脸慈祥地注视着人们。表演结束后,村里人在鼓楼坪上摆放几十张饭桌,妇人们相互叫唤着走出家门,肩上挑着竹篓,或手里提着竹篮,里边盛着自家烹制的酒菜:酸鱼、酸肉、糯米饭等,以及自酿的米酒、红薯酒,喜笑颜开地走向鼓楼坪,把酒菜摆放在饭桌上,惹得围观的孩子直咽口水。
村里的寨老信步来到场地中央,那里设一个简易的神坛,摆放一个猪头和一条猪尾以及一条酸鱼,寨老在神坛前烧香、念经文,祭拜在此安家落户的祖先,尔后才带领客人落座,场地上开始举杯畅饮。宴席进入高潮时,呐喊声四起,每张饭桌上的人都站起来,举起手中的酒杯敬向身旁的人,A敬向自己右手边的B,B敬向自己右手边的C,C敬向自己右手边的D……最末者敬向自己右手边的A,整桌人转成一圈相互敬酒,随着“尖啦唿,匀了唿!”的呐喊声,每个人张嘴喝掉敬向自己的杯里的酒。
“在酒桌上换杯敬酒,相互夹肉,只要敢把酒喝下去,敢把肉吃下去,就不担心对方在酒菜里放毒,是对对方的信任,肝胆相照。这种习俗延续下来,演变成如今特殊的场景,就是宴席上‘串串酒’‘转转菜’习俗的来源。”
父亲这样讲解,他没有放在心上,不是父亲讲得不对,而是他不喜欢父亲离开学校后还带着说教的口吻,使他觉得父亲只是个老师而不是父亲,更何况此时他眼里只有饭桌上香喷喷的鱼肉。他和小伙伴们总是趁着大人们相互敬酒,端着海碗四处游走,看到好吃的菜就夹到碗里,蹲在场地旁边吃得满嘴流油。
酒足饭饱后,人们迈着几分醉意的脚步,围着场地中央的篝火,在歌师的带领下,手牵手或用手攀住前者的肩膀,连成一条长龙在场地上穿梭,围着酒桌跳起多耶舞。先是父亲现场编歌,那是父亲的高光时刻,他满脸自信地展开歌喉:
今天吉日唱耶歌/客人来到好欢心/我们本是同家人/世代同饮一江水/劳作同在一座山/孩童一起在耍玩/姑娘后生互爱慕/长者是个有心人/杯酒不够表情意/友谊尽在欢笑里/如同溪水长又久/活在人间胜神仙。
接下来是隔壁村的歌师现场编歌领唱:
今天来到高秀村/满桌鱼肉又好酒/友情胜似海水深/为客心里愧又疚/两村原本世代好/现今矛盾已化解/得益高秀心胸宽/客人嘴笨难表达/所有谢意杯中酒/借花献佛真诚意/客人满是感恩心/愿为世代结友情。
人们心间的芥蒂在欢声笑语里消失殆尽。待客走时,村里的姑娘成群结队地把客人送到寨边路口,唱起拦路歌挽留客人,主客对唱,依依惜别。隔壁村人向人们抛撒糖果方才离去。村里还给客人送礼物,有糯米粑、茶叶等,必不可少的是祭祀用过的猪头、猪尾和酸鱼。这几样东西放在最显眼的地方,让过路人都看得到,目的是让人们看到猪头和猪尾的摆放形状。
“如果猪头和猪尾顺着摆放,说明主人对客人满意,并愿意友谊长存;如果把猪尾插进猪嘴里,说明主寨对客寨不满意,以后再也不愿与之友好往来,人们将这种行为称为‘断掉蝌蚪尾巴’,意思是蝌蚪的尾巴断掉了,再也长不出来了。”
他并不接受父亲的说法,蝌蚪的尾巴断掉了那就变成青蛙了嘛,变成青蛙有什么不好呢?多年后他才明白,即便主客双方心知肚明,不愿再继续交往下去,也会选择最优雅的方式各自散去,给予对方最后的颜面和尊重。
3
将月地瓦推上市场的人是吴许娈,那是个热爱民族文化的人,能歌善舞,多才多艺,多次受到邀请参加活动,对月地瓦的活动流程了如指掌。
“我想在村里组织做月地瓦,专门接待外地客人,属于商业性质的。”
吴许娈把想法跟村支书说,村支书十分赞同,立即召集村民开会讨论。吴许娈在会上说:“我们只要把事情做好了,就会得到政府的支持,等打开市场后,生意就会越来越好,我们在自己家门口就有收入了。”村里有人赞成,有人反对,说:“这哪里是月地瓦,先不说这买卖赔不赔本,这样做对得起祖宗吗?”最后除了少数村民支持,多数村民都持观望态度。吴许娈并不气馁,每天在村子里窜来窜去,与乡亲们交谈,打消他们的疑虑,最后取得超过一半的村民支持。她清楚剩下的村民只有看到事情真正做起来了,才可能改变他们的看法。她着手组织文艺队,认真编排节目,带领文艺队四处表演和参加比赛。
吴许娈向县里提出申请,将他们村作为月地瓦文化体验点,县里见他们如此积极和用心,便尝试把一些外地来的考察团安排去体验。吴许娈认真组织村民做准备,把活动安排得井井有条,从村民们唱“拦路歌”开始,尽情展现月地瓦的魅力,外地游客赞叹不已。从此县里将他们村确立为月地瓦体验点。
刚开始,游客少,村民们的回报少得可怜,有些村民沉不住气,有打退堂鼓的想法,吴许娈不断鼓励大家,说:“就算我们现在挣不到钱,至少我们参与其中,唱歌跳舞,我们不是也很快乐吗?我们不是也跟着喝酒吃肉了吗?这就是在过节嘛。”村民们想想,觉得这话有道理,在月地瓦里,他们的确感到快乐,感到被人热爱与尊重,这是金钱也换不来的。
在吴许娈的带领下,村里的月地瓦名气越来越大,渐渐成了县里的文化品牌,原来持反对意见的村民也纷纷参与其中。现在,月地瓦通过文化公司运作,吸纳全村村民入股,年轻人负责表演和做饭,老年人就擦擦桌子、扫扫地,每场活动人人都能参与,也乐于参与,因为老幼均可分钱。村民算过账,一年下来靠此项活动带来的收入,人均可达一万多元。政府意识到传统文化的巨大能量,适时相继出台相关的扶持政策,将月地瓦更好地推向市场,使更多农民从中受益。月地瓦成了侗乡乡村振兴建设中重要一环。
传统月地瓦在市场刺激下,找到了在发展中继承和保护的路径,而走向市场的月地瓦,反过来影响和成就生活在偏远山乡的族人,其魅力也吸引着外地人。或许是城市太拥挤了,太喧嚣了,或许只不过一时心血来潮,许多城里人休假时就往偏远的乡村跑,那些闭塞的古村落,反而成了人们追捧的对象,包括他生活了十余年的村庄。人们从吴许娈成功的经验里,知道如何将传统文化转为经济收入,人们也渐渐地摸清外地旅客的心理,热情地向客人们表演民族戏曲、唱本地歌谣,而月地瓦作为压轴项目出场。
一个跟随丈夫到广东打工的女子,丈夫在工地上摔断了脊梁骨,再也站不起来。丈夫不想连累她而提出离婚,她没有同意,毅然决然背着丈夫回到家乡,在景区里组织一帮留守妇女与旅行社签订协议,为远道而来的旅行团举办月地瓦。她在家一边务农,一边做点小本生意,有游客时就组织队友们整装上阵,再也不用背井离乡,既能挣旅游的钱,又能照顾好家庭。一个喜欢上侗族文化的东北姑娘,千里迢迢来到侗乡居住,并经营一家小型饭馆,每当接待旅游团时,她总会热情地向客人们推荐月地瓦,旅游团人数多时,她就联合相邻的几家饭馆共同接待。
他离开家乡来到都市生活后,和漂泊在外的族人一样深受思乡之苦,于是族人们在侗年那天自发组织共度节日。族人们扶老携幼,有数百人众,大家身着盛装,集聚于某个地方举办侗年活动。他曾好几次前往北京过侗年。他千里迢迢赶往北京,其实是奔向心底那抹思念。活动上展出侗族油茶、酸食及“非遗”侗绣、侗画等,旅客纷纷购买。在活动上最出彩的要属月地瓦,人们在宴席上交杯敬酒,手拉手唱起歌谣,姑娘们唱着祝酒歌向人们敬酒,一首首婉转悠扬的歌谣在城市里飘荡,故乡的风景随之扑面而来。
“我们这个族群勤劳善良,能歌善舞,看重节庆,而侗年是我们最看重的一个节日,可以说这个节日是那些长期在外工作的人最难舍的乡愁。”父亲在电话里说,他赞同父亲的话,父亲一语道破族人举办侗年的实质。他不明白的是,父亲和母亲在山村里厮守一生,怎么会对漂泊在外的族人有如此深刻的感受?他想问父亲,终究没有开口,他想或许如母亲所说的,以后他就明白了。他没想到的是,还没等他真正明白过来,父母亲已双双撒手归去。
那是在大雪纷飞的冬日,卧床一年多的父亲走了,虚弱多病的母亲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悲伤,脸上甚至呈现出与丧事不符的平静,谁也没料到,在相隔二十四小时后,母亲也随父亲归去了。在那一刻,他感觉整个世界都塌陷了,天空出现巨大的窟窿,灾难化成雪片飘落人间。他走在村庄里,所有的建筑与景象都变得遥远和陌生。在父母离去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一直沉浸在悲伤的泥潭里不能自拔。友人见他情绪低落,担心他患上抑郁症,强行带他出去散心。
他们来到一个陌生小山村,那里还保存着几近原始状态,他没想到的是,村里人竟特地为他们举办月地瓦。他木然而呆滞地看着人们在场地中央卖力地表演,他清楚那是村民们谋生的一种方式。他的目光被一个姑娘吸引,她面带微笑,眼里充满憧憬,恍惚间,他误以为是母亲在跳舞。那位姑娘也注意到他,等到敬酒环节时,姑娘端着酒杯来到他面前,还没等她开口唱祝酒歌,他已热泪盈眶。那一刻,他终于明白母亲留给他的话,也终于明白从此以往,月地瓦将成为他泅过思念之河的秘密渡口。
【杨仕芳,侗族,1977年出生,广西三江侗族自治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在《花城》《山花》《青年文学》等刊物发表,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新华文摘》等选刊转载,入选多种年度选本。出版《白天黑夜》等多部作品集。获得《广西文学》年度优秀作品奖、《民族文学》年度优秀作品奖、广西少数民族文学创作花山奖、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