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距今约半个世纪了吧,一个十来岁的小少年,在街道废品收购站的一大堆图书中乱翻,翻出了一本无头无尾的破书刊,上面刊载您的论现实主义文章,那时文学兴趣渐浓的我,除了读过几本简单的“文革”故事和《解放军文艺》杂志外,基本上没读过什么文学理论文章。如饥似渴的我,囫囵吞枣地看了起来,虽然基本上看不懂。但您这也算是对我最早的文学理论启蒙吧。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这本杂志名叫《长江文艺》,但我当时就记住了您的大名。因为这个雅致又阳刚的名字,特别好记。之后,又不知道从什么材料上得知您是著名的大右派。怎么会想到,没几年后,历史翻转,山河巨变。小镇野孩子、小个子知青成了武汉师范学院中文系77级的一名学生。我们一个年级一百四十来个同学,来自全国各地、各行各业,年龄相差12岁之巨。只有不到五分之一的考生志愿填报的是这个学校,我也是那五分之四中的一员。到学校报到后不久,我们这帮求知若渴的同学,对学校的师资难免有些不满。
就在这时,1978年,那是一个夏天,刚开学没几个月,得知您调到武汉师范学院中文系来了,同学们奔走相告。这可是真正有学问的人啊,这可是名人啊,这可是载入了中国当代文学史册的理论家呀。原来,我在沙湖畔的半生缘,我从建始到武汉的读书缘,是为了与您有缘哪。
您住在文史楼二楼两间教室之间的一个十来个平方米的小房间,大概是从前课间的教室休息室,因为老师的住房不够用,就临时把您安置在这里了。这大概就是30年代所谓的亭子间吧,在70年代连筒子楼都算不上。一张桌子一个小床靠墙全是书,我们老三届的同学教室主要集中在文史楼,当然会经常看见您从这个小阁楼进出。我们用仰慕的神情看着您、谈论您。您虽然没给我们年级上过课,但您在我们的教室里旁听过别的老师讲课,并参与过课堂讨论。
1980年,您到庐山参加中国当代文学年会,据说是一个讲师的身份,当时全国的很多评论家都惊讶地说,武汉师范学院真厉害,这么大名鼎鼎的人还只是一个讲师。受您和邹贤敏老师合作撰写的《文艺与政治的歧途》那篇有影响文章的启发,我也写过一篇关于文艺与时代精神关系论,冒昧送到您房间对面的学报编辑部。达不到发表水平在我意料之中,收到鼓励和改进的话也令我的努力没有白费。讲授当代文学的谌宗恕老师课堂上跟我们介绍,当时学界卷起了著名的关于现代与当代孰优孰劣的争论,茅盾都参与了。我也写了一篇文章,想充分证明现代优于当代。您在课间找到我,看到我积极思考的劲头,要带领我去参加人民文学出版社刚刚创刊的杂志《新文学论丛》杨桂欣编辑到武汉的组稿会,让我就这个问题发言。
毕业前,您推荐我报考武汉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毕焕午先生的鲁迅研究方向研究生。有一个试卷是中国近现代史,这是我非常有把握的领域。可是我的总分成绩不合格,恰好就倒在了这门课上。后来设法复盘的时候才知道,总共四道题,我只做了三道,做漏了一道题。熟悉我了解我的人都知道,我是个很粗疏的人,不在细节上犯错误就不是我了。大事小事我常常都犯低级错误、细节错误、遗忘的错误。
当时您和很多老师都住在教师宿舍一区的三两户一家的小红砖楼,每户大概相当现在的两居室规模,一家两代三代人住在一起也是很拥挤的。本世纪初,一区拆了建了现在的逸夫人文楼,我总觉得我的教授工作间就在你当年住房的旧址上。
四十年前那个寒冷的冬天,我落魄失魂地毕业了。一个湿漉漉的傍晚,我去和关心我四年学业和生活的老师一一告别。当时正值中年的你们——周勃、邹贤敏、徐福钟、卢守身、谌宗恕……你们的手好温暖好温暖啊,直到今天我还是感到温暖。虽然你们好几位都已经永远离开我们了。
您送给我的毕业礼物,是专请姚雪垠题签的《李自成》全套,我知道,寄托着您对我全部的关心,对我的文学之路的期望。在我满满当当的书房里,这应该是我的珍品。
当时的政策是山里的学生一定要回山区。20岁半的我成了县一中的语文教师。工作之余,最大的乐趣就是在收发室里面看到您和卢守身等老师的来信。那熟悉亲切的笔迹,尤其是信封上的毛笔字,给我无尽的力量和温暖。我把工作之余写的一篇关于鲁迅的小论文寄给您批阅,您回信说与武大陆耀东、华师黄曼君老师刚刚组建湖北省文学学会,并主编以书代刊的会刊《中国文学研究》。就这样,稚嫩的习作《“人感到寂寞时,会创作”》就被您安排发表,这是我最早见铅字的大块文字。在上世纪80年代初,能够发表一篇文章,是一件多么稀罕的事儿啊。何况是一个中学老师,见之于省里的学术刊物,几乎可以算是一个小小的奇迹。只可惜我现在已经看不到样刊。几年前曾经专门问过您有没有样刊,您说手上也没有了。我在孔夫子旧书网也没有买到。
1983年春天,我和大学同学陈玲珍在建始一中结婚,您专门来函祝贺。每逢寒暑假,如果我们从山城到武汉,一定会拜访您和师母。有一年暑假,我们到武汉来拜访您,您一家去看露天电影场的电影去了,我们没有能够入住湖北大学招待所,坐公交车到司门口户部巷的小木屋酒店住了一晚,第二天再来拜访您,您还自责了一番。当然,更受到您和师母的热情款待。您的两个宝贝公子则时、周宏,一个长我三岁一个小我三岁,都跟我是好朋友。
在建始一中任教的日子里,您至少给我写过十来封信。我56岁生日时,我小妹妹刘峡从旧书网高价购得三十多年前您给我的信作为生日礼物,看得我热泪盈眶。
上世纪80年代中期,您已经晋升为中文系少有的几个正教授之一,并担任负责科研和研究生的副系主任。1985年,我报考头一年由武汉师范学院更名为湖北大学的母校,得到您的大力肯定和支持。终于,再一次成了您和湖大中文系的学生。
因为我的兴趣是中国现当代文学而不是您的文艺学研究领域,所以没有成为您的私淑弟子,但我的弟弟蜀鄂填补了我的遗憾。1990年,在您行管系主任任上,他成了你的研究生。您为他的进步倾注了很多心血。多年以后,当年的同学还记得研究生宿舍的一景——您骑着自行车,在研究生宿舍楼下大声喊“蜀鄂”“蜀鄂”,大概就是要给他布置学习任务了。他读研期间,在海内外著名学术期刊上发表了七篇论文,这可能是湖北大学硕士培养历史上特别突出的记录。
1988年夏天,我硕士研究生毕业留校之后也时常得到你的关怀照顾,经常聆听您回忆文坛逸闻趣事,关于教学科研的谆谆教诲,激励鞭策我们成长进步。遗憾的是,您一直在忙行管系的工作。我又常年住校外,成家立业,什么都刚刚起步。大学的工作生活方式本来就非常松散,我们联系不算太多,但我们师生之间的亲近感、亲密无间的自由感,与生俱来,永远不会随着时光的流逝而冲淡。
2015年的夏天,受湖北省作家协会和《湖北日报》联合安排,要写一篇关于您的小传论,受篇幅和时间的限制,不到2000字,还参考了您的自叙,我一直觉得交的不是一个满意的作业。论我们的师生情,论我对您的了解,我应该献给您一个长篇大论。我总觉得时间还多,还早,不期然地一拖再拖。您还跟我说过,希望我写一写我们的师生情。
所幸的是,2019年12月28日,湖北大学文学院和政法学院合作,举行了《周勃文集》首发仪式和您90岁寿辰的庆祝活动。省内外很多名家和您的朋友、学生都来了,您那天也是兴致满满,精神矍铄。研讨会对您的文学成就给予了充分的肯定,省内外媒体都有大幅报道。这当然是您的文学及教育成就和人格魅力的巨大感召,我们在后台的工作也是尽心尽意,倾注了最大的热情。为您的文集,为您一生的学术总结,做了力所能及的付出。我有歉意的心,稍稍得到了安抚。在我七年的文学院长任上,我们给好几位退休老师出过论文集,还给50年代至今所有退休老师出过三大卷本的论文合集。学术精神的爝火代代相传,您一直都在高举火把的行列里。
恩师啊恩师,您一直是湖大文科、湖北学界、当代文坛的靓丽名片、耀眼徽章。今天您带着您的光亮去照耀另外一个世界。您还会展开形象思维的翅膀,大声布道,指点现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