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母亲》
妈妈,放松点啊
我给您把嫁衣穿上
妈妈的手,有人生的余温
我轻轻一摸就冷了
妈妈的心似乎有微弱的跳动
我再轻轻一摸就停了
一张黃色的烧纸
像盖在妈妈脸上的盖头
全村的人都来了,月光也来了
月亮的光多温柔啊
人间的事,她全都不管
妈妈松开我的手
无处安放,只能攥紧
摊开,再攥紧
把母亲抬进棺材
就像把母亲送上花轿
花轿前的蜡烛
栽在一盆玉米籽儿里
替妈妈继续活着
妈妈的影子一闪一闪
如流星划过苍穹
如果通过烛光
能看到另一个世界的父亲
在怎样忙碌,他的花烛之夜
哪怕一闪即逝,也足够啊
发亲了,我抱着
妈妈的笑容出嫁
一路哭嫁歌抬着的花轿
像一只移动的黑匣子
能看到,母亲
一生的痛苦和悲伤
我替父亲揭开
他在20年前走的时候
给母亲留的盖头……
当母亲的身子与父亲的骨头
并排靠在一起
黃土就为父母圆亲
《一个声音》
风学着我最熟悉的声音
在梨花上嗡鸣,仿佛武陵山脉
被一个声音叫成喜马拉雅山脉
仿佛我的头发,被叫成梨花
仿佛这世界的每一粒泥土
都在一个声音里
干净地醒来
我把一个声音拿在手上
扬声贴在耳边
“退休了好啊
说明你像梨花一样
悲什么老啊
我都没死,死还轮不到你……
此刻,最美的风景
在一个声音里坍塌
首先是山峰坠入清江
然后是我坠入清江
清江流淌一河的梨花
梨花像雪崩,一个声音
从奔腾到翻滾到排山倒海
我想拼命地把一个声音浓缩
再浓缩,一直浓缩到
能戴在一个声音的脖子上
可我现在,唯一能做到的
把清江穿在身上
就成了孝服
《不忍心说出的比喻》
时光堆在伯母背上
在远处看她
用手丈量一头年猪的长势
像在同槽吃食
她每年给儿孙喂一头年猪
杀的时候,猪死慢了
她就流泪
泪水从不在腮边停留
下城看重孙
住一周水泥房
就中风了,在医院里
儿和媳守着一个
我不忍说出的比喻
某一天,电视里杀年猪
伯母睁开眼睛
但目光十分凶恶
像一条狼
盯着几块肉
《草》
我爱草, 草也爱我
每次放学,我用赶狗棍
一路上,与草打闹着回家
母亲正在山上割猪草
草在她的手中柔软
母亲的手变得比草柔软
她以柔软爱着草
就像以柔软疼着我
我看见,母亲在庄稼地里
柔软的草,长成她
眼睛里的钉,身体里的刺
同样的草,被母亲
断头刨根,用土埋掉时
借锄头的铁嗓门咒骂
不知不觉,我一脚踏入退休生活
母亲说我也算一辈子了
最大的错误
长在田里的时间多了
还说我很多时间
没有把自己当成草
《手》
早上,我去探望幺叔
他正在洗脸,刷牙
反复洗手
低声地咳嗽,自问自答
径直走到我为他栽的几株月季
幺叔生怕把月季弄痛,弄脏
他的手像舌头
手指有节奏地亮起来暗下去
花坛边的一座山坡上
一只羊正下崽
羊摸仿幺叔,用舌头
把羔毛上的水慢慢舔干
瞳仁的闪亮隐藏在手指上
他一生享受的都是黑暗
《吐鲁番的葡萄》
雨后的阳光照亮琴弦
为我奏响
吐鲁番的葡萄熟了
铺天盖地的汗水,吊在琴弦上
是酸甜酸甜的时候
一个女孩
满头的辫子飞起来
像琴弦
望着我,她的眼睛
是酸甜酸甜的时候
此刻, 我的心
开始酸甜酸甜起来
有在异乡打工的念头
有做女孩父亲的冲动
有等葡萄成熟的奢望
《养蚕女》
蚕吃着,从她手中
抛下来的道道绿色弧线
像羊群,细嚼慢咽
我喜欢这个重复的细节
只是越喜欢, 就越受到伤害
我这段写诗的时候
发现那一群羊死掉了
把肉体里的自己吐出来
然后隐居在自己的光芒之中
如果有一天她问我
是不是作茧自缚
我希望这一切变成一场大雪
站在雪的对面
把雪穿在她身上
把她穿在我身上
《挂灯笼》
故乡的灯笼
全部是青苔杂草做的
鸟想怎么挂,就可以怎么挂
有一只灯笼
居然挂在了稻草人的头上
稻草人
穿着我父亲的衣服
就想起,父亲为我用橡皮枪
打死一只鸟,双眉紧锁
像丢了钥匙
导致他通宵在外散步
母亲学鸟做一个小灯笼
我学母亲做一个小灯笼
挂在稻草人的手上
故乡就彻夜不眠
杨秀武,苗族,1955年出生,湖北恩施市人。湖北省作协会员、恩施自治州作协副主席,鹤峰县旅游局局长。已出版诗集《清江寻梦》、散文集《风流地·风流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