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之际,在老北京,特别是清末民初的时候,一般人消暑度夏,最好的去处是什刹海。民国有竹枝词说:“消夏何如什刹海,红菱雪藕不论钱。”可以说,这是一年四季里什刹海最火爆的时候,如同春节里的集市。当然,冬天也可以去什刹海溜冰,但那只是时髦年轻人的所好,不像盛夏,什刹海成为男女老少的所爱。这在沈从文写的文章就可以看得出来,他的小说《生》 具体描写了什刹海,那煤灰土地的小广场上,放纸飞机,耍傀儡戏,曾经是上个世纪三十年的情景。
那时候的什刹海,除了这样像天桥艺人练把式玩杂耍的之外,更引人注目的是在荷花盛开的水面上搭起凉棚,如同水榭,设有茶座,湖岸是一溜小摊林立,卖各种夏季时令小吃,琳琅满目,吃不胜吃。民国年间,有唱十不闲的小曲这样唱道:“六月三伏好热天,什刹海前正好赏莲。男男女女人不断,听完大鼓书,再听十不闲。逛河沿,果子摊儿全,西瓜香瓜杠口甜。冰儿镇的酸梅汤,打冰盏卖,了把子儿莲蓬,转回家园。”
子儿莲蓬,就是嫩莲蓬,唱词不说买把子莲蓬,说是“了”,这是只有真正老北京人才能体味到的老北京话的味儿。这是卖子莲蓬的招呼顾客说的话,如果是买酸梅汤的,招呼顾客时候就会换一个词儿:闹一碗您尝尝! 一个“闹”字,一个“了”字,尽显老北京市井风情。
今天的什刹海,依旧柳荫水曲,荷花满塘,还可以买得到子莲蓬。这样的炎热夏天里,老北京人讲究吃子儿莲蓬。除了子儿莲蓬,还爱喝荷叶粥,嚼藕的嫩芽。《酌中志》 里说这样大暑节气里要:“吃过水面,嚼银苗菜,即藕新嫩秧也。”
看,老北京的夏天,大自然不仅给予我们最炎热的温度,还馈赠我们最美丽的荷花,而且,那荷花连叶带根带果实,都成了我们的时令食品。当然,别忘了再来一碗过水面,在夏天最炎热的日子里,我们就可以过得神清气爽些了。
老北京人的夏天吃食,可谓五花八门,过水面只是其中一种。北京人爱吃面食,早年间,老北京是把面食统统都叫成饼,分为汤饼、炊饼和胡饼三类。胡饼是舶来品,火炉里烤的,如现在吃的烧饼;炊饼是上锅蒸的,如现在吃的馒头;汤饼便是面条,当然还包括馄饨,《长安客话》 里记载:“水瀹而食者皆为汤饼。”
如今,北京人已经不叫汤饼了,面条从何时叫顺了口,我不大清楚,但清楚面条的种类虽然现在很多,但已经远不如以前丰富了。很多面条,如今吃不到了,手艺失传了。比如“蝴蝶面”和“温面”。《旧京记事》 里说的:“蝴蝶面、水滑面、手掌面、切面、挂面……”水滑面大约说的是过水面,手掌面说的是刀削面,这个蝴蝶面,我却不知道究竟是一种什么面了。《旧京记事》 里还说:“刑部街田家温面,出名最久,庙市之日,合食者不下千人。”这个这么多人喜欢的田家温面,究竟是一种什么样子的面,我也不知道了。
很多老北京的吃食,现在都已经无法找到了。《北平风物类征》 一书引 《忆京都词注》 里说:“京都多佳果,比如夏之火里冰,小于苹果,大于花红……皆南中所无。”不要说这个“火里冰”,就是“花红”,是一种什么水果,我连听说都没有听说过。
如今,流传至今仍然让北京人珍爱且享口福的夏天食品,在我看来,是奶酪、酸梅汤和果子干。
奶酪是牛奶的一种变体,将牛奶煮沸,加冰糖,点白酒,冰镇而成,有点儿像酸奶。这是清朝入京后带来的旗人的夏天小吃,当时满语叫“乌他”,从皇宫流入市井,应该是清同治年间的事情。《同治都门纪略》 里记有这样的竹枝词:“闲向街头啖一瓯,琼浆满饮润枯喉,觉来下咽如脂滑,寒沁心脾爽似秋。”足以证明,那时奶酪已经是街头常见的夏令食品了。
酸梅汤,老北京卖酸梅汤以信远斋和九龙斋最出名。民国时,徐霞村先生说:“北平的酸梅汤以琉璃厂信远斋所售的最好”。那时候,有街头唱词唱:“都门好,瓮洞九龙斋,冰镇涤汤香味满,醍醐灌顶暑氛开。”说的就是这两家。信远斋在琉璃厂,九龙斋在前门的瓮城,民国时瓮城拆除后,搬到肉市胡同北口。九龙斋,我小时候还见过,很快就销声匿迹。前两年,九龙斋重张旧帜,派人找过我,让我带他们到前门指认老店旧址。信远斋,新中国成立以后很长一段时间,起码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一直在琉璃厂。梅兰芳、马连良等好多京戏名角,都爱到那里喝这一口。店里一口青花瓷大缸,酸梅汤冰镇其中,现舀现卖。“文革”中,店名改了,酸梅汤还在卖,还卖一种梅花状的酸梅糕,用水一冲,就是酸梅汤。插队时,我特意买这玩意儿,带回北大荒,用水冲成酸梅汤,以解思念北京之渴。
那时候,酸梅汤之所以被北京人认可,首当其冲的是原料选择极苛刻,乌梅只要广东东莞的;桂花只要杭州张长丰、张长裕这两家种植的;冰糖只要御膳房的……除选料讲究之外,制作工艺也是非同寻常的。曾看 《燕京岁时记》 和 《春明采风志》,所记载并不详细,却大同小异,都是:“以酸梅合冰糖煮之,调以玫瑰、木樨、冰水,其凉振齿。”看来,关键在“煮”和“调”的火候和手艺,于细微之处见功夫。
果子干,柿饼和杏干为主料,加以藕片、梨片、玫瑰枣,用大力丸煮汤,冰镇而成。好的果子干,浓稠如酪,酸甜可口,上面要浮一层薄冰。与酸梅汤和奶酪相比,它没有那样高贵的出身和讲究,一般用吃饭的大碗盛,是地道的平民夏天消暑的食品,既可以解渴,又可以解饥。以前,在老北京夏天的街头常见。前辈作家刘叶秋老先生爱吃这一口,晚年回忆时说:“我小时候,常在门口的小摊上,买一碗果子干,蹲在两棵大槐树的浓荫之下,快啖一番,作为午睡后的点心。今虽已老,犹不能忘情于童年的风味,以为精制之冰砖雪糕,尚不及此。”
如今,酸梅汤和奶酪都容易买到,而且,有自己专属的品牌。奶酪,到梅园的连锁店都可以尝到。酸梅汤,信远斋和九龙斋都有各自的专卖。果子干,却不那么容易在北京的街头见到了。我只是前年在牛街的吐鲁番清真餐厅里,吃到过一回,放在高脚杯里,完全是洋范儿的了。记忆里吃的果子干最正宗的一次,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城南西罗园小区刚建成,四周还是一片木板围挡的工地,在工地的简易房里,见到一家专门卖果子干的小店,夫妻两人都刚刚下岗,开了这家小店。他们从父辈那里学来的祖传的手艺,那果子干做得地道,好吃不说,光看表面那一层颜色,就得让人佩服,柿饼的霜白,杏干的杏黄,枣的猩红,梨片和藕片的雪白,真的是养眼。关键是什么时候到那里吃,果子干上面都会浮着那一层透明如纸的薄冰。三十多年过去了,我再也没见过这样漂亮可口的果子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