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不在焉地摸出钥匙打开房门。在门边稍微停顿一会儿,让自己的眼睛适应室内的黑暗,然后再进屋。一抬头,赫然吓了一跳,借着窗外的微光,看见屋子中央站着一个人,轮廓一团乌黑。
“谁?”我高声问道,却没有得到回答。
打开屋顶的大灯,原来,是我那盆昙花。
知道它今天夜里要开花,早晨,给它喷了水,洗净叶片上的尘土,就如同给即将出嫁的姑娘梳洗打扮一样。因它太高大了,最高的几片叶子,高过了我的头顶一截,其枝叶繁茂,头重腰细,像舞台上打扮好了的美女。一靠近它,它就款摆腰肢,姿态迷人。
早晨,我从阳台上往屋里搬的时候,抱不动整只花盆,被迫半抬半拉、小心翼翼、一点一点地挪进书房的中央,像侍候一台端坐着新娘的大花轿。
昙花绽放,是它自己的大事,也是我生活中的妙事。每到这一夜,我都像守岁一样凝望着昙花从开到落的全过程。刚才,竟把这样一个重要的节日,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从早晨离家,到晚上回来,十几个小时在外面奔波,却冷落了极为敏感的昙花——罪过,罪过!
花为人开,花蕾吸收了人的精气才开得水灵。人宠花,花宠人。每年此时,花蕾的笑口已经大开,临近子夜,火爆爆地怒放,昙花的生命达到巅峰状态。
今晚,由于我粗心,它可能以为自己被遗弃了,半尺多长的花蕾,如同白天鹅,怒冲冲地弯脖子拧头,尖嘴紧闭。
忙打开写字台上的灯和书柜前贼亮的聚光灯,把灯口都转向昙花,让屋内一片通明,准备迎接昙花辉煌的“一现”。随后,我搬着凳子坐到它跟前,眼对眼,嘴对嘴,真诚地表达自己的歉意。从现在起,寸步不离地守护它、赞美它。
昙花也激动起来,花蕾微微颤动,如天鹅抖动颈上的羽毛。包在外面的根根红针,像伞骨一样挺直、撑开……好大的排场,若红日未出,先见光芒。
光芒既现,轰轰烈烈的日出就呈现在眼前。绿的,像窗外的夜色,厚重、坚实;白的,尖锐、轻巧,一心要突破绿的笼罩。弯弯噘起的尖嘴儿,眼瞅着就咧开了,一股宜人的香气立刻喷射出来。
我把脸贴上去,猛吸几口。一团浓香,一股清凉,从喉头直坠肺腑。立刻觉得,五脏六腑,清洁透亮,如醉如痴。刹那间,忘记了尘世间的一切荣辱喜忧,身内身外一片圣洁宁馨。
花瓣颤动,千娇百媚,愈张愈大,愈大愈白,奇迹般有节律地伸展开来。昙花简直是在讨好我,绽放出自己活泼泼的生命,眼对眼地让人目不暇接地开放了。一团绒毛般的白线,簇拥着洁白娇嫩的花蕊,白得高贵,白得纯净。
如刀如剑的绿叶上绽开一朵朵巨大的白花,它们是按照一个口令,踏着同一个节拍绽放的。满屋弥漫着醉人的香气,我胃里发出一阵贪婪的鸣叫,真恨不得立刻就把所有花蕊及蕊上的花粉吃掉。
昙花那楚楚动人的神态,又让人下不去嘴,它是专为我开的,躲开所有的人,躲开君临万物的太阳,不凑热闹,不争喝彩,藏进黑夜,躲在刀丛剑树的叶片之下,自甘寂寞,只为悦己者“容”。它又是多么傲慢,多么自得。
这是好兆头,今年昙花开得最多,也开得最为壮观,今年的运气或许不错。
“昙花一现”从来都是贬义。这是文人们编排出来的。一般人喜欢好吃多给,喜欢坚固耐用,喜欢“死不了”或不死不活,甚至是“好死不如赖活着”……他们轻易看不见昙花开放,便嘲笑它的“一现”。
正因为它“一现”即逝,才更说明它清逸、珍贵、不同凡响。人活一世,能像昙花这样轰轰烈烈地“一现”,足矣!
天下英雄多是“一现”,瞬间永恒。世上还有多少终身未能开花的人生,谈何“一现”?
昙花香气刺激了我的感觉,心里涌动着一种奇妙的兴奋和欲望,世界上的各色人等,该如何让自己的生命开花呢?
世间万事万物都有自己的规律,心念的律动合乎外部客观规律,生命不愁不开花。譬如:昙花子夜盛开,夜来香傍晚吐蕊飘香,蛇麻花在寅时才露笑脸,牵牛花在清晨打开喇叭,冬梅、秋菊、夏荷、春牡丹……还有动物,蝙蝠只在天黑时才飞出来捉虫,公鸡叫三遍后天就放亮,鸭子繁殖有周期,鹿角的生长和脱换同样有规律……
至于人,体内更存在着有规则的生理节奏:体温、血糖含量、基础代谢率、激素的分泌等等,都随着昼夜的交替而变化。凡是生命就具备进化的适应性,自有其特定的活动变化规律。
如此看来,人又何尝不像昙花呢?与天地相参,与日月相应,由于地球自转,太阳光对地球的照射强度,在一昼夜内呈周期性变化,人体内气血的运行也随之改变,以相适应。
昙花摇曳,花影婆娑,花蕊弹拨出一种乐声,意境悠远。我被震撼了,生出一种莫名的虚幻的激动,和着昙花生命的韵律,仿佛能进入一片祥和的精神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