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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 沈俊峰:亲近泥土

  【沈俊峰,《中国纪检监察报》副刊编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作品散见多种报刊,收入多种选本;迄今发表各类文学作品200余万字,获中国报纸副刊作品银奖,出版散文集《在时光中流浪》《心灵的舞蹈》,报告文学 《生命的红舞鞋》《正义的温暖》等。】

  喝酒聊天,聊着聊着,又聊到想去郊区弄块地、种菜养鸡的事。有人就嘲笑,说你们好不容易摘掉了农民的帽子,不再面朝黄土背朝天了,当了城里人,现在怎么挖空心思又想去当农民了?

其实,哪里是想当农民,是想着那块地而已。但是,身居都市,若想拥有一块地,实在是一个难以实现的梦想。那得多少钱哟?可是腔子里就是有着一股对土地难以割舍的情,挥之不去,牵挂萦绕,百爪挠心似的,让人难以宁静。

小时候没东西可玩,玩土,玩泥。大人和面做馍、擀面条,我们就和土,把土和成泥,揉啊捏啊,做成一个泥碗,在碗底吐一口唾沫,然后口朝下、底朝上,使尽吃奶的劲儿将泥碗拍在地上,“啪”,碗底会炸开一个洞。比赛谁摔得更响,然后乐得只露一嘴白牙。

玩泥土其实很快乐。那时的泥土还是很干净的,没污染,农民在地里干活,不小心划了一个伤口,就会抓一把在太阳底下暴晒过的庄稼地的土,揉在伤口上,消炎止血。

村子里有几个上海下放知青,手里有花花绿绿的玻璃球,专门馋人。我们便把泥揉成玻璃球的大小,放在灶火里烧。火凉了,从灰堆里扒拉出来,圆的小的,当弹球玩,大的歪的,就互相砸,看谁的泥球更结实。照样玩得满脸春风、泥汗淋漓。

再后来,用泥做手枪、短刀,也放火里烧,然后,拿出来玩。那些东西,是否可以算作是我做得最早、最原始的陶器、瓷器作品,或者说是砖瓦系列作品?如果我坚持不懈地继续玩泥,说不定会成为一名泥制品工艺大师呢!玩泥是孩子的天性,可见我们这里烧制泥土作品的历史悠久。遗憾的是,做泥制品的兴趣缺乏引导和培养,没有保持住,但与泥土的亲近感却是一如既往。

记忆最深的,是滚坝。见一群男劳力挑土修河坝,我们就上坝去瞧热闹。不知受谁的怂恿和挑逗,一个小伙伴从坝上滚了下去,引来一阵笑声和喝彩。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我们争先恐后跟着往下滚。平原,全是暄腾的土,没有石头,偶尔有几块从土里挖出来的小砂礓,也被泥土裹着,所以,尽管翻滚,不会磕着碰着。那是一个热气腾腾的场面,我们被一群大人鼓荡起了巨大的热情和沸腾的热血,一个一个比赛着往下滚,看谁滚得快、滚得好看。滚到坝底,站起身,再爬上坝顶,接着滚。一遍一遍,热火朝天、乐此不疲,浑身上下被泥土裹了个严严实实。回到家,被娘一顿臭骂,烧热水从头到脚给洗了个遍,费了不少柴火。

至今还能感受到滚下坝去时,寒风在耳边呼呼刮过的声响。

夏天去地里偷瓜,在农村长大的男孩子差不多都干过。借着玉米地的掩护,沿着地垅爬过去,将瓜滚出瓜地,滚到河里。跟着出溜下河,胡乱洗了瓜,再洗了自己,然后几个人躲在玉米地里,嘻嘻哈哈,吃!更多的时候,被看瓜人发现,被撵得仓皇逃窜,一边逃,还一边乐,慌不择路时,常会摔个嘴啃泥。偷瓜时,在庄稼地里爬,脸几乎贴着地面,那种泥土混着青庄稼的味儿,直沁肺腑,甜香甜香的,一辈子也忘不掉。

后来,随父母进了工厂。工厂不在城里,而是建在大山沟里。房前屋后,多是乱石荒地。父母像是见了宝,立马开垦出来,依山傍势,成了一块块菜地。那些菜地,基本上保障了我们全家人的蔬菜供应。我们种过西红柿、茄子、豆角、辣椒、大蒜、丝瓜、韭菜、黄瓜、空心菜、黄心菜、四季豆、包心菜、雪里蕻……父母下了班就抽时间去菜地,浇水、施肥、拔草。我不会种菜,喜欢没有什么技术性的挖地。十多岁,用当地山民使用的大挖锄,狠狠地一锄下去,将锄深挖进土,然后往后用力一拽,泥土被翻了过来,盖在脚丫上,凉凉的、湿湿的,略带一点儿腥的气息直冲鼻孔。挖地最大的好处,是能明显地感觉到胳膊上的肌肉在拔节,力量在生长。那是让人欣喜万分的事,我总是抢着去挖地。

在土里滚过的人,对土地有着天然的亲近。

后来,进了梦寐以求的城市,再难碰到泥土,偶尔手上、身上沾了那么一星半点,立马打肥皂洗掉,仿佛泥土是个不能碰的瘟疫似的。

城市的人天生就有着生存的优越感。

这么多年来,是我们这些城里人背叛了泥土,对不起泥土。我们不仅远离了泥土,还让一些泥土污染了。可是,泥土并没有背叛我们,也没有对不起我们。它们默默地坚守,踏踏实实、竭尽所能,一年年、一茬茬,努力地生长着我们需要的粮食和蔬菜。多年过去了,今天,我们或许有了愧疚之意、留恋之情,或许是良心的发现,会时不时地想起泥土,会时不时地梦想着拥有一块土地。或许,是我们的心灵升腾起了树高千丈、叶落归根的苍茫暖意。毕竟,泥土是人的最后归宿!

我的父亲当年从农村考学远离了土地。到了城里后,他常用一个大花盆装上土,种上荆芥。花盆放在窗外的铁三角架上,常有一些小鸟去啄食。父亲用废布做了一个小假人,固定在一根小木棍上,插在泥里,吓唬那些胆小的侵略者。那些荆芥长势旺盛,掐了一茬又一茬,仍然茁壮。

我看得心痒,也想在阳台用花盆种些简单的菜。可是,那些菜到了我的手里,一种就死。种菜是个技术活。对土地脾性的了解,父亲比我强多了。

其实,我们想的那一块地,不用太大,太大种不过来,身体吃不消,巴掌大就行,种点菜,栽点花,哪怕只是闻闻泥土的气味,也是心旷神怡,接了地气。或许,我们只是谈论谈论,并不是真想要那么一块土地,假若真有了那一块地,哪有时间去料理呢?或许,那一方土地原本就是我们的一个念想?

这个念想,或许就是一代人的乡愁吧?有乡愁的人,有故乡;有故乡的人,有牵挂和思念。那一份对土地和故乡的牵挂与思念,犹如一缕皎洁的月光,如此静美地流淌、流淌!

好奇的是,那些生于城市、长于城市的人,那些小时候没有玩过泥土的人,他们对土地有着怎样的情感呢?会有乡愁吗?或许,多年之后,这个世界会失去了乡愁。那么,究竟是有乡愁好,还是没有乡愁好呢?

有一点可以肯定,不管是自小玩过泥土的还是从来就没有接触过泥土的人,都喜欢去旅游,去有山有水有土的地方,喜欢土里生长出来的花草树木、粮食蔬菜、新鲜水果……

对土地的依恋和亲近,或许是人类逃不掉的宿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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