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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王林先:时光书(节选)

王林先,四川通江县人,现居成都。有文艺作品数百件发表,部分作品被转载并入选多种选本。出版有《沿着时光的刀锋行走》《微笑的天堂》《后土今生》《世界可以这样美好》等诗歌、散文集10部。

来 处

我站在路口,努力寻找一种方向。我原本知道方向。从某个方向来,向另一个方向去。然而有一刻,在车流之中,不知道该向何处去。一切突然停滞。车流凝固下来,成为一堵轰鸣的墙。红绿灯发出茫然失措的光,没有表达任何意义。前面不见山野,后面也不见。天空倒立起来,一切向天空下沉。高楼和高楼圈起一个个洞穴,洞穴里的生物没有死亡,也没有诞生。就在那一刻。世界如此陌生。陌生的世界不是我的世界。我站在某个看似不存在的路口。红绿灯。红,绿。那是某个空间的裂缝,也是时间的裂缝。我无法感知这一切的时候,裂缝就合拢,把时间与空间焊接起来。我可怜的小动物。我就是那只小动物。沿着裂缝走的小动物,也沿着一堵墙,颠倒着向天空走。我想起那个词:来处。

我会做一个长长的梦:在山野之间奔跑。一直在奔跑,没有目的,没有尽头。灌木、乔木、草、土地、岩石没有尽头。在奔跑之中,一些迷蒙的念头有时会升起,我努力捕捉的时候,却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是没有来处与去处的奔跑。后来我理解,那恰好是一个人生的隐喻。人的诞生是一件随机的事情,一只小动物,凭空就诞生了,没有任何理由。凭空就消失了,也没有任何回声。我们虚构出的一切,只是一场奔跑的梦。我把梦压平。压得像衬衫领子,像可以涂抹的脸,看不出褶皱。我用没有褶皱的梦境做衣服,用微光的涟漪做花边。我把花边撕碎,再撕碎,像眼睛里纵横交错的血管。

瓦一层一层堆在头顶,然后展开成屋顶,遮盖了盛大的光线,有微光的地方,就成了屋子。墙壁是另一种瓦,乌黑,坚硬,触手可及。我躺在地上的时候,墙壁就在我头顶展开成另一种屋顶,遮盖屋外的光线、声响以及与此相关的鬼怪传说。一切令人恐慌的事物都无法穿过墙壁出现在我面前的空气里。我在地上翻来翻去,地面也成为另一种瓦,它将自身的板结和浮出的尘垢传递到我的骨肉深处之后,遮盖了来自土地深处的种种信息,以及令人不安的种种可能性。和现在相比,我还很小,小得看不出以后可以长出什么样子。就像初春的南瓜秧子,浅浅一抹,谁知道后来竟可以长出覆盖整个瓜棚的藤蔓和叶子呢。

水沟深深浅浅嵌在屋子后面。青苔,杂草,灌木,暗影和光。一些光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在水沟以及与水沟相关的事物之上留下一道道痕迹。仰面看一道光,那些光越远越宏大,没有来处。而那些照亮阴影和留下阴影的微光,有一个名字叫“白天”。大白天,似乎就是从土地、水、草木、苔藓之间长出来的。水向下沉,不知沉向何处。有些眼看着消失了,有些一直都在。螃蟹在洞穴边的清水里一动不动,它们有墨绿的背、淡黄的脚。书上说,蟹六跪而二螯,真不及民间划拳的口令螃蟹一呀爪八个形象。我抱着头守护一只螃蟹,直到它消失在洞穴里。后来,抱着头守护一些事物,或者想些不着边际的事情,竟然成了习惯。水沟环绕着房子,水沟下沉,房子上升,房子就像从水沟里长出来的。沿着水沟,我在房前屋后游荡,想发现一些我可以掌握的新东西。每样弱小的新东西,都是我的新朋友。

有时,我走进一片竹林,去找那些背脊坚硬的竹虫。褐色的硬壳里有柔软的翅膀,它飞起来,和任何一种飞虫一样,我一点办法都没有。但是在初夏早晨,它们长着尖刺的脚紧紧抓住竹笋,长嘴深深刺进笋肉,安静地享受早餐。我只需要走近,抓住,摘下来,即可。我们有更安全也更残忍的玩法:折断、扔掉带刺的脚,将竹签刺进大脚里,摇动,虫子就展开翅膀,在竹签上拼命而无望地飞。竹虫的生命为我带来最初的欢乐,也养育了最初的残忍。和所有人一样,深入骨髓的残忍。竹虫飞动,也让我有了最初的成就感。最后,我把不飞的虫子扔进柴火里。大多数时候,我会把烧熟的虫子弄出来,抖掉草木灰,以最快的速度吃掉。我们把竹虫叫竹牛。吃掉一只虫,就吃掉一头牛。我在竹林内外晃荡,开花的刺藤会抓住我的衣服,或者从衣服破洞里抓住我,给我留下浅浅的血口子。

多好的孩子。他们会盯着我,或者用巨大的手掌罩在我头顶。我紧盯着他们的小腿。紧绷的小腿,枯萎的小腿,被假想的刀子割开。割下最紧致的一片肉,放在炭火上。炭火与肉一起吱吱尖叫,有香味或者焦糊味。竹牛在炭火上发出脆响,像一声欢呼。蚂蚱在炭火上发出闷响,像一声叹息。只有人肉,吱吱叫,一直叫,叫得人心烦意乱,不知道哪里才是终结点。燃烧的小腿,吱吱叫的小腿,在阳光下活得心烦意乱的小腿,此刻就在我面前,一把假想的刀子反复割。我不知道该如何拯救血迹斑斑的小腿。拯救了也没用。不如把整条腿放在炭火上。不如将整个人放在炭火上。人太大了,炭火太小,人放上去,炭火受不了。是的,炭火受不了。炭火也许承受得住一个小孩的压力。这个孩子怎么了?不说话,都不会笑?他们说。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说我。我赶紧跑,跑得远远的。烤在炭火上的小腿没有追来,他们冒着烟朝相反的方向走。

园子里长着一头一头的坟墓。一些长势不错。轮廓饱满。昂着头,头上的苇草风华正茂。光在石碑上流淌,或者从一块块石头之间的缝隙里蔓延出来,铺满整个坟墓。青草绵绵,小灌木不蔓不枝。那些青春的坟墓,散发着旺盛的气息。一些慢慢萎靡下去。草多长一春,灌木多长一丛,苔藓多盖一寸,坟墓就收缩一圈,石头的一层表皮就化成了土。后来,一些坟墓退到草和灌木的根系里,除了残缺的石碑,从外面根本看不到了。我在园子里穿来穿去,希望发现那些坟墓的秘密。细小的文字,浆果的果实,破碎的瓷器,锈蚀的铁皮,隐秘的鸟窝,带花的虫子,都是我发现的秘密。我没有发现的,是坟墓的唯一的秘密。

我在一个女人的怀里,面对一个男人。我竖着手指。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我。我就在他眼睛里,在我的手指背后。他把一个手指粗细的药瓶递给我。那是我最初的玩具。透明的空药瓶。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透明的空药瓶,我也在空药瓶的背后。

我把药瓶扔到泥地上。我把药瓶扔到石板上。尖利的碎片上带着我的血。尖利的碎片上升起紫红的光芒。尖利的碎片让我的血变成了一道紫红的光。

我在光的一边大哭。疼。

我在一个女人怀里面对一个男人。我竖起手指,手指上裹着纱布。我在他眼睛里看到我和我的手指。我在我的裹着纱布的手指背后。

我喊:爸,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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