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歆,1962年出生,1983年开始发表作品。
著有长篇小说《归故乡》《陕北红事》《密语者》《树雨》《延安爱情》《重庆爱情》《天津爱情》等九部,小说集《诺言》,散文集《习惯尘嚣》,长篇报告文学《平原森林》。
另在《人民文学》《当代》《中国作家》《上海文学》《作家》《青年文学》《北京文学》《大家》《西部》《山花》《江南》等发表小说近百篇。曾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新华文摘》《名作欣赏》《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作品与争鸣》等转载,有多篇作品入选多种年度文学选本。另外还有大量散文、随笔、评论、读书笔记等发表。
现为天津作协副主席、文学院院长。文学创作一级。
一
老宋、老何、老窦坐在戴高乐机场候机厅,等待前往圣地亚哥的航班。
正是午夜,候机厅冷冷清清,只有免税店和咖啡厅的灯光稍微明亮些,其他地方则显得有些昏暗。老宋、老何、老窦都是研究小说创作的理论家,他们要去圣地亚哥,要到著名的智利大学访问,按照会议议程还要发表关于小说创作的演讲。
老宋年龄最长,老何其次,老窦最小。
三人都在大学教书,先前相互知晓,但都是第一次见面。起初三人在国内集合时还比较矜持,互相推崇、尊敬,说着“久仰久仰”的客气话,显得有些虚伪。从国内飞到巴黎转机,航班上座位不挨着,少说话倒也无妨,可是接下来要在戴高乐机场等待五个小时,这么漫长的等待,要是还不互相说话,三人心里都明白,那会显得非常没有礼貌。
老窦站起来,在落地玻璃幕墙前站了会儿,看外面停机坪上零星的几架飞机。他来回走了走,转身去了卫生间,回来后态度陡变,谦虚、主动地跟老宋、老何打招呼。
“我没去过智利。”老窦说,“你们去过吗?”
老何说没去过。老宋也说没去过,但又补充说去过墨西哥、阿根廷。老窦看看老宋、老何,希望他们把话题延伸下去,可是两人又不说话了。
年龄最小的老窦随后又去买矿泉水,回来见老宋、老何还在各自摆弄手机和充电器,一边递去矿泉水,一边再次主动挑起话题,问他们到了圣地亚哥准备讲些什么。老宋笑着没说话,老何却反问老窦讲什么。
老窦说:“我准备讲故事。”
老宋、老何用目光一起追问:讲故事是什么意思。老窦说:“我们知晓南美作家,对他们的作品、写作手法了如指掌、如数家珍,可是他们不了解我们,他们知晓我们几个作家、几部作品?我只能讲我的故事。”老何道:“有道理。”老宋摆弄着手里翠绿色的烟嘴,问:“你的故事是什么?”老窦说:“南蛮子憋宝。”老何说:“讲完故事,下一步呢?”老宋接上话:“先讲吧,讲完故事再告诉我们你讲故事的意义。”
老窦来自太原,娶了一个天津老婆,过日子久了也受到传染,只要走下三尺讲台,完全不像副教授,说起话来像说相声。老窦特别强调,他讲的“南蛮子憋宝”不是他经历的故事,是他已经过世十年的岳父讲的故事。
十年前,八十岁的岳父重病住院,老窦跟老婆一同照料。有天晚上,岳父忽然精神见好,嚷着要吃饭,说他饿得慌,吃下半碗小米粥后竟然坐了起来,谈笑风生。老窦和老婆高兴且惊讶,因没有交流话题,就让老人家讲故事。老人家毫不推让,说:“你们知道‘南蛮子憋宝’吗?”太原人老窦当然摇头。老人家说:“那时候天津卫到处都是宝物,可是地面上人笨,不知道宝物在哪儿,南蛮子聪明,在老城里走一圈,再做一个道场,立刻就能知道宝物所在。”老人家忽然不讲了,指着病房外面说:“把外面那辆车推走,堵着门呢。”老窦离开病床,赶紧去门口,真是推不开门,再使劲,听见“咣当”一声。老婆也要出来。老窦说:“你别动,看着爸。”老窦侧身挤出去,果然看见一辆带轱辘的担架车挡在病房外面,像是大门的门闩。当时已很晚,走廊里静悄悄的,所有病房的门都关着。老窦想把担架车推到走廊尽头。可是担架车轱辘有问题,推不动,用力再推,总是找不准前进的方向,左右摇摆。老窦老婆见丈夫那么久还不回来,就出来找,见老窦满脸大汗,双手握着担架车前端把手,正在费力较劲儿。老婆帮助一起推,一边推一边说担架车有毛病。终于推到走廊东边,靠墙放好,两人才回病房。老人家刚才还坐着,现在已经躺下了,正在呼呼喘气。老婆忙问她爸哪儿不舒服,老人家终于呼出一大口气,说刚才不好受,喘不上气来,现在好多了。过了一会儿,老人家继续讲,说那年一个身材瘦弱、腰背弯曲的老者来到算盘城,蹲在鼓楼下晒太阳。周边人没把老者当回事,晒太阳的继续晒,做小买卖的继续做,阳光之下相安无事。老人家似乎考问老窦,“为什么叫‘算盘城’,你知道吗?”老窦心中猜测出来,但还是摇头表示不知道。老人家得意地解释,因为天津老城呈长方形,像一把巨大的算盘,所以百姓称呼老城为“算盘城”。老城中央有一座可以俯瞰全城风貌的鼓楼,鼓楼上面有一大鼓,城里有重要之事,譬如火灾、匪祸、新年等重大事情,就上楼敲鼓,提醒全城百姓疏散。话说那个南蛮子在鼓楼下面蹲了三天,放言鼓楼下面有稀世宝物,只要有高人出钱,他就能在不毁坏鼓楼的情况下,把楼体下面的稀世宝物取出。老人家正兴奋地讲着久远的故事,病房外面又有了响声。老窦凭感觉认为还是担架车撞门的声音,便站起来推门,果然外面又堵住了。老窦继续使劲儿,挤出一条缝隙,吸口气侧着身子出去,那辆担架车又堵在门外。老窦左右看了看,走廊依旧很静,护士站也没人。老窦下意识看看腕上手表,已经凌晨两点钟了。就在这时,病房里突然传出老婆尖利的哭声,老窦心中一惊,知道岳父出事了,连忙转身进屋。
“后来呢?”老何问。
老宋道:“你不会告诉我们,你的故事讲完了?”
老窦道:“说讲完,也算讲完了。说没讲完,也算没讲完。”
老何说:“绕口令哩。”
老窦说:“岳父咽气后,值班大夫、护士都跑来了,他们立刻进行抢救,没意义,岳父已经死了。”
老何不说话,老宋也没说话,静静看着老窦。在夜深人静的戴高乐机场讲这样的故事,感觉怪怪的。
这时,从远处走过来两个黑人。男的高大威猛,女的横宽,尤其腰部、臀部,更是显得肥大无比。他们路过老窦身边时,可能是为了表示友好,男的突然做了一个川剧变脸的动作,动作做得非常滑稽。老窦没有防备,吓了一跳。黑人男女似乎觉得不妥,摇头摆手,嘴巴不住地说着话,讲的是西班牙语,可能是在表达歉意。老窦摆摆手,让他们赶紧走。黑人男女走了,留下浓烈的香水味儿。
老窦喝了口矿泉水,拧好瓶盖,继续说:“我们用病房门口那辆担架车,把岳父从走廊西端推进电梯间,然后下到一楼,再推到后院的太平间。”
老何说:“故事完了?”老宋道:“肯定没完。”
“确实没完。”老窦说,“后来我们才知道,两次莫名其妙滑到病房门口的那个担架车,就是专门送死人的车。平常它停在走廊西端,谁也不会碰它。走廊西端的电梯,是运送垃圾和货物的电梯,也是运送死人的电梯。东边电梯是走病人和家属的。医生、护士还有专门电梯。那天不知为什么,运送亡人的担架车两次滑到岳父病房的门口,我敢肯定,绝对没人推它,是它自己滑过来的。最奇怪的是,上面没人时,推它特别费劲,后来岳父尸体放在上面,却推得特别顺利,轱辘异常灵活。”
老窦满脸神秘地说:“我老婆后来讲,那是阎王派担架车来接人的,担架车旁边肯定有人,只是我们看不见。岳父那天晚上突然神采奕奕,后来想想,就是民间讲的回光返照。”
老何问:“老窦,后来‘南蛮子憋宝’呢?到底憋出来了没有?”
“岳父没讲完,人就走了。我也不知道。”老窦说,“我想让智利作家帮我续尾。”
“你这个想法倒是有意思。”老宋道,“看一看产生魔幻现实主义的拉美大陆,怎么衔接中国故事。”
老何笑了,老宋也笑了。
“我今天讲这个故事就是为了打发时间。”老窦轻松起来,“我不会在智利大学讲这个故事,怎么会呢?我要讲我研究小说创作的理论。”
老何、老宋相视一笑,笑而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