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可训,一九四七年三月出生,湖北黄梅人。武汉大学人文社科资深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作家协会文学理论批评委员会委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理论委员会委员,湖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长江文艺评论》主编。著有《於可训文集》十卷,发表文学作品数十万字。
三十功名
於可训
这不是某些个人的经历,而是一代人的历史,有缘得与者,各自对号入座。
——作者题记
一
这一站上下车的人少,他从车上跳下来,双脚刚踏上路基,就听见身后空隆咣噹的蹬钩声,车轮已经缓缓滑动了,接下来是远处一声短促的汽笛,这条暗绿色的长龙,就拖着像他一样疲倦的身体,向前方一站缓缓驰去。
他是从路基那边下车的。跨过铁路,才是他要回家的方向。他站在路基中间,习惯性地朝两头望望,目力所及,是一片灰蒙蒙的烟尘,这是这座城市的早晨所特有的色调。从无数正在生火的煤球和蜂窝煤的炉具中燃起的白色烟尘,混和着被冬日的朝阳烘焙着的雾气,把铁路沿线的景物,都笼罩在一团混沌之中。
他喜欢这样的景致。仿佛什么都看不见,又分明知道什么都隐含其中。就像他脚下的这条横断长江,把这座城市切成两半的铁路,很少人能说出它的历史,但谁都知道它是中国最早的铁路,如今是贯穿南北的大动脉。此刻,在这条大动脉里流淌着多少鲜红的血液,同样也无人知晓,但同样谁都知道,一旦它停止了流动,它深藏其中的这个庞大的身躯,就会陷入瘫痪。他不懂哲学,可他又觉得这仿佛是一个人的命运,你好像不知道它确切的来程去路,但却又一步一步地走在它的来程去路之上。
他跨过路基,举起信号灯,朝路桥下面晃了几晃,一道白色的光柱,穿过麻麻匝匝的烟尘和雾气,射向一片低矮的楼房和杂乱的棚户,他的家就在那里。这是他与妻子约定的平安信号,这些年,铁路安全不好,常出事,妻子时刻为他担着心,一年四季,不论刮风下雨,总要带着两个女儿在路桥下等着他。见到了信号,她才会放心。他想,此刻他们一定等候在路桥下面,于是便加快了脚步,从高高的路桥下到地面。
两个女儿飞一样的跑过来,一左一右地拉着他的手。小女儿抢过信号灯,学着《红灯记》里李玉和的样子,迈开大步挺起胸,一步一顿地走着,很有点英雄气概。大女儿小鸟依人地贴着他的胳臂,亦步亦趋地跟着走,一家人有说有笑,引来了不少路人注目。
在回家的路上,路过一处贴满标语的围墙。他下意识地朝围墙看了一眼。去年的某一天,也是从早晨的交通车上下来,路过这段围墙,他发现一条黑字的大标语,中间有四个大人物的名字,歪歪倒倒地写着,还被打上了鲜红的叉叉。这可是现行反革命行为啊,谁这么大的胆子呢。根据这些年的政治经验,他知道,这意味着国家的形势又要发生一次天翻地覆的变化。他不敢在这条标语面前过多停留,甚至也不敢多看一眼,就匆匆忙忙地离去。如今,这条标语已被新的标语覆盖得严严实实,什么也看不见了。他预感的那种变化,后来果然也发生了,可他却怎么又觉着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失落感。或许生活又该变变了,但究竟怎么变,又有谁知道呢。
他听不清妻子边走边说些什么,只听见小女儿摇着他的手,大声地催促他快走,说是今天过早有好吃的。这个城市的人把吃早餐叫过早。他拍拍小女儿的头,却对走在另一边的大女儿说,瞧,你妹妹就知道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