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去东北
从何时起,去东北如去故国
所有相关词语都被颠覆,如果还可
用押韵的方式喊几嗓子,就无需
强行戒酒。机器继续转动
稻田继续收割,唯笑声新鲜而迫切
大火熄灭后,下一代人手持火把
四散奔逃。我们该有多爱自己朽烂的根
做尾巴,做皮鞭,做停泊云烟的缆绳
投名状一纳再纳,到最后
东北仍像是,共和国骄傲的孤儿
这是二〇一七年国庆期间写的一首诗。
它不是一首好诗,但它表达了我对东北复杂的情感。就是在写这首诗的同一时刻,我动了写一篇有关东北的长文的念头。近些年,各种以东北为描写对象的文章已经很多了,人们都在谈论,那个当年的“共和国长子”、重工业基地、肥沃千里的黑土地到底怎么了。是被抛弃的曾经的宠儿,还是宠儿耽于历史的辉煌和暗色,已经无力跟上世界的步伐;是地域文化和人群性格开始暴露出在信息化社会的短板,还是强大的集体主义时代的遗存,彻底改变了这块土地上的社会生态……无数的问题携带着灼见与偏见并存、热爱与背弃同在的答案,汹涌于我们可见的各种媒体之上。东北,在一定程度上成为一种公共性的社会谈资,人们对它充满疑虑,也充满焦虑。
令人觉得有意思的是,这种疑虑和焦虑最强烈的地方不在东北,反而在东北之外,或者更多地在那些离开了东北的东北人心中。这部分人有着特殊的怀旧热情,对“东北再起”怀着热烈的期待。国家层面,也不止一次看到新闻说要重新振兴东北,但以近几年的经济形势看和普通人的生活感受来看,收效并不理想。而另一个方面,我所接触和观察到的东北人,似乎并不在意自己家乡的GDP持续落后,也不羡慕广东、浙江等富裕省市的快速发展,他们沉溺于自己的日常快乐之中,毕竟如今已经温饱无忧,所差的只是生活质量上的不同。另一个值得注意的情况是,伴随着近二十年东北经济增长缓慢或衰退的,恰恰是东北民间文化的全国性广泛传播,二人转、喊麦、乡村爱情、网络直播,以及许多影视剧开始转景东北(特别是哈尔滨);即便仅拿文学中的地域表达来看,近些年重新显现出地方风格和活力的,除了上海,只有东北。作家、批评家们似乎开始重新把目光投注与历史与现在交织对比强烈的两个地域,重新凝聚北方的粗粝硬朗和江南的都市婉约。而如果单从清晰的地域性和对其他地方的影响力来看,在近二十年中国影视文化的版图上,东北恰恰是形象最鲜明、最明确的一个地域。这种错位之间,又隐藏着怎样的秘密?
而我,作为一个内蒙古人,并不属于真正的东北。在地理位置上,我的出生地恰恰是中国的东北偏北。我认识很多东北人,我们都认识很多东北人,这没有什么特殊的优势;妻子是正宗的东北人,因为这层关系,我得以多次往返东北的一座小城松原,并和那里的人们有了直接的接触。我想我的优势恰恰在于东北偏北:我不属于东北,但我也不能算是东北之外,我不写一种纯粹的旁观者视角,我也没有根植于童年经验的纯粹东北人立场——此刻,媒体上和网络上充斥着这两种思维下诞生的文章。
因此,本文将彻底从一个一只脚在东北而另一只脚在中国其他地区的个体经验出发,融合近些年对东北文化和日常生活的观察,尝试素描出一个个人化的东北形象。或者说,这是我个人与东北的发生学和交往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