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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 李修文:偷路入故乡

要回去,所以我便回去了。只不过,站在故乡里往四处看,这满目所见,早就没了旧时模样。单说这明显陵吧,我记忆里的它,何曾有过此刻堂皇的一小部分?在我小的时候,冬闲时,不知道多少次跟着姑妈前来此地烧过香,我还记得,总是天还没亮,我们就到了,鱼肚白里,乌鸦被我们惊动,从荒草丛里骤然飞出,嘶鸣着冲入密林,总是将我吓得魂飞魄散。然而,这还不够,那些残缺的砖石与影壁,还有那些缺胳膊少腿的凄凉石像,一直在持续加深着我的惊恐和疑惑——既然来这里烧香,为什么连半尊菩萨像都没有见到过?显然,它连一座土地庙都算不上,但是,残存的双龙壁和琉璃琼花又历历可见,那么,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所在?

直到好多年后,我才知道,这一处让人魂飞魄散的所在,正是明显陵,被密林覆盖的那座山丘,不是别的,而是合葬墓的坟丘,坟丘的主人,名叫朱佑杬,合葬者是其妻蒋氏,他们的儿子,便是那位著名的嘉靖皇帝朱厚熜。明亡之际,此处曾被李自成引火焚烧,但毕竟是龙脉身世,虽说江山不断更迭,再加上又缺寺少庙,几百年下来,像我姑妈这样,将它当作了祈福之所一再前去祭拜的人,却也一直不曾断绝。事实上,在我的故乡,关于嘉靖皇帝的种种传说与各种史书所载大不相同,至少,在这些传说中,朱厚熜的孝子之行几乎不胜枚举,倒是不奇怪:惟有回到故乡,人君才重新做回了人子。只是不知道,朱厚熜在天得知,这位在史书中素有暴虐之名的皇帝,当他遥望纯德山的晨霭里渐次燃烧起来的香火,是否会一洒委屈和欣慰之泪呢?

旧邸承天迩汉江,浪花波叶泛祥光。

溶浮滉漾青铜湛,喜有川灵卫故乡。

——诗写成这个样子,实在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不要说嘉靖皇帝,以寻常的世家子弟论,富贵只要过了三代,一只战靴的样子,一个旧仆的样子,及至一碗粗粮、一孔土灶的样子,哪里还能记得清写得出呢?要我说,除了几个马上天子,几乎所有的皇帝写出的诗,都像是一个人写出来的,所谓王气,但凡倾注于诗,多半便是这首诗的败亡之气。作下这一首《驾渡汉江赋诗》之时,正是嘉靖十八年,此时的朱厚熜早已乾纲独断,而他却执意南返钟祥,且不惜违背礼制,在此举行了本该在京师朝廷里举行的表贺大典,说到底,因为这里是他的故乡,而富有四海仍然口口声声宣称自己别有故乡者,据我所知,唯朱厚熜一人而已。所以,这一首诗虽无甚可说,但仍有其执拗动人之处,事实上,直到临终之前,朱厚熜仍然一再思归,甚至不惜口出诳语:“南一视承天,拜亲陵取药服气。此原受生之地,必奏功。”——到了此时,故乡不仅是他的病,更是他的药。一句话:要回去,我要回去。

可是,太多的人回不去,君不见,诗词丛林里,往往是走投无路的孤臣孽子写故乡最多最苦乎?唐哀帝丙寅科状元裴说,半生都在避乱苟活,最终决定返回故乡,却死在了回乡的途中,临死之前,他才刚刚作下《乱中偷路入故乡》:“愁看贼火起诸烽,偷得馀程怅望中。一国半为亡国烬,数城俱作古城空。”南宋名相赵鼎,饱经靖康之变,孤忠一时无两,南渡之后,因与秦桧不合,被贬至海南,最终绝食而死,虽刚节至此,每于诗中望乡,南国之心时时惦念的,却仍是他的北国本分:“何意分南北,无由问死生。永缠风树感,深动渭阳情。两姊各衰白,诸甥未老成。尘烟渺湖海,恻恻寸心惊。”然而,管它失国还是失乡,一切痛楚、眼泪和热望的深处,都站着杜甫,所以,我们便会经常见到,于那些孤臣孽子而言,故乡入梦之时,往往也是杜甫入魂入魄之时,即使沉郁豪峻如文天祥,乡思绞缠,终须集杜甫之句以成诗:“天地西江远,无家问死生。凉风起天末,万里故乡情。”这些集句诗中,尤以宋末元初的尹廷高所集之《悲故乡》为最工,也最深最切:

战哭多新鬼,江山云雾昏。

馀生如过鸟,故里但空村。

蜂虿终怀毒,狐狸不足论。

销魂避飞镝,作客信乾坤。

尹廷高乃浙江遂昌人氏,此地因离南宋临安行在不远,故而屡遭蒙元荼毒,荼毒最甚时,户户绝人迹,村村无人烟,而这一切,不过是杜甫所经之世在人间重临了一遍:新鬼嚎哭,江山黑暗,空村在目,余生只好如飞鸟一般无枝可依,再看眼前,蜂虿之毒,何曾有一日减消?豺狼当道,又有何事堪问狐狸?更何况,疾飞之箭,还要继续夺我魂魄,我的性命,也唯有苟全于在天地乾坤的奔走之间。这些句子,多像是从遂昌境内奔逃而出的人啊,之前它们容身的原诗,不是他处,正是那白刃相接和尸横遍野的遂昌县,唯有逃至此处,它们才能喘息着认清了彼此,随后,心怀着侥幸,也心怀着不管不顾,竟然结成了崭新的血肉和性命——如此遭际,简直与尹廷高自己别无二致。宋亡二十年后,他才敢小心翼翼地返回遂昌县,所以,我总是怀疑,他之所以苦心集句,那是因为,他早已将它们当成了自己,于他而言,故乡早已灰飞烟灭,此时此境,他唯一的故乡,便是杜甫。也唯有在这座故乡里,他自己和遂昌县才能得以残存,他对自己和遂昌县的凝视与哀怜才能得以残存。

所以,要是去诗中细数,不难发现那些回不去的人们多有两怕,一怕雁过,二怕过年。先说雁过,纳兰性德有词云:“雁帖寒云次第,向南犹自怨归迟。谁能瘦马关山道,又到西风扑鬓时。”纳兰作诗,常在本该明亮雄阔处至精求细,反至拖泥带水,大雁来去,道来便好,何苦要我们跟着你去了,只看见雁贴寒云,雁阵次第,却唯独看不见故乡和你自己?虽说王国维曾言“以我观物,故物我皆着我之色彩”,但是,太执一个“我”字,也总不免叫好山水堕入了窄心肠。说起来,我还是认定了那些粗简和单刀直入的字句,类似唐人韦承庆所写:“万里人南去,三春雁北飞。不知何岁月,得与尔同归?”还有,真是要命啊,不管在哪里,你都绕不过杜甫,这次也一样,当你在雁声里不知所从,他却正凝神远眺,穷乱流苦,天下周遭,全都被他写在了头顶上的雁阵里:“东来万里客,乱定几年归。肠断江城雁,高高正北飞。”大雁们不会理会你,它们正在度过它们的苦役,一如你,归心好似乱麻,乱麻作茧,终致自缚,终致形单影只,而这更是无边与无救的苦役,写下它们的,还是杜甫:

孤雁不饮啄,飞鸣声念群。

谁怜一片影,相失万重云?

望尽似犹见,哀多如更闻。

野鸦无意绪,鸣噪自纷纷。

什么是一语成谶?什么是一语惊醒梦中人?这首诗便是。还有,岂止回乡,又岂止是我,这世上众生,但凡定下一个要去的地方,哪一个,不是先入了那只孤雁的身,再去承接它的命?是的,你要做成一笔生意?你要拍出一部电影?或者只是想混一口饭吃?对不起,只要你有想去的地方,管他西域还是东土,那只失群之雁,便是你身体上的刺青:不饮不啄,为的是埋头苦行,而雁群好似早已消失的同伴和指望,除了你自己,谁还能看见听见你和他们之间已经相隔了云霭万重?望断了天际,我的同伴,我的指望,我和你们也是似见非见,而我,我唯有继续哀鸣下去。因为只有如此,我才能继续欺骗我自己,我是真的也听到了你们的呼应之声——不说旁人,只说我自己,这些年,仓皇之时,这首诗便会常常浮现出来,映照我,见证我:它是苦的,却又像是喝下苦药之前抢先吞下的糖,聊以作甜蜜,渐至于底气,如此,纵算“野鸦无意绪,鸣噪自纷纷”,那又有什么大不了?须知你我踏上的这条路,原本就是一条将他乡认作故乡的路,只要不偷路回去,我们便只能和那集句的尹廷高一样,在哀鸣里得以残存,再在“相失万重云”里结成崭新的血肉和性命。

说回来,再说过年。唐人戴叔伦,夜宿石头驿,正逢除夕之夜,留下了“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的名句,然名句一出则方寸大乱,尤其结束时的那句“愁颜与衰鬓,明日又逢春”,既坏前意之空茫自知,又有故意为整首诗强讨出路之嫌,局促之气,终究难免。同为唐人的崔涂,在戴叔伦死后一百年的僖宗朝时,常年流落在湘蜀一带,也曾写下过一首《除夜》,全诗如下:“迢递三巴路,羁危万里身。乱山残雪夜,孤烛异乡人。渐与骨肉远,转于僮仆亲。那堪正飘泊,明日岁华新。”其中,“乱山残雪夜,孤烛异乡人”与“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相比,虽同为千古名句,却不似后者之几乎人尽皆知,然其一整首诗胜在不惹是非,不作妄想,犹如老实人说的老实话,字字平易,偏又一字不能移,再细看,亲切之气从苦寒却绝不是愁苦中生长了出来,这亲切,先与人亲,再与烛亲,及至窗外的山与雪,无一物不亲,又无一物奔出来另起话头,到了最后两句,近似一阵轻声叹息,又似一声若无之苦笑,笑了长途孤旅,也笑了自己,然而到此为止,接下来,我还要抬起头来,去眺望即将到来的明天和明年,而且,去迎接它们,走进它们。

想起来,我也有过几回除夕里在外过年的经历。其中一回,是困守在一座黄河边的小城里欲罢而不能,除夕那天晚上,风声不断,爆竹声也不断,置身于如此境地里,我分明感到,我的周边里站着三个来自宋朝的人,一个是李觏,他说:“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已恨碧山相阻隔,碧山还被暮云遮。”另一个是杨万里,他说:“小立峰头望故乡,故乡不见只苍苍。客心恨杀云遮却,不道无云即断肠。”最后一个,是个出家人师范和尚,竟也尘缘不断,他说:“梦里思归问故乡,明明说与尚佯狂。白云尽处重回首,无限青山对夕阳。”

如此一来,悲怨缠身,我便横竖也睡不着了,稍后,等到爆竹声终于消失,我起了身,踱到窗前,在黑黢黢的夜幕里无所事事地向前眺望,就好像,只要眺望持续下去,我便果真能从夜幕里偷出一条回乡之路。哪知道,黄河上的冰层正在不断发出断裂之声,这断裂之声,浑似鞭子的抽打之声:它们正在用抽打来提醒和催逼着我,那条回乡之路,即刻便要从冰层和波浪里涌现出来。什么都不要再想了,赶紧地,踏上去,回家。一时之间,我的心脏竟然狂跳起来,悲怨之气也变得更加猛烈,黑暗里,我站在窗子底下,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简直和《诗经》的《河广》篇里写下的如出一辙:

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谁谓宋远?跂予望之。

谁谓河广?曾不容刀。谁谓宋远?曾不崇朝。

——谁说黄河过于宽广?一只苇筏也能渡得过去。谁说宋国远不可及?踮起脚来就可以望见;谁说黄河过于宽广?实际上,它多窄啊!窄到一条小木船也容不下,所以,谁说宋国远不可及?只需要一个早晨,我便能够踏上它的土地!以上所言,当然都只可能是痴心妄想,可是,对于那些恨不得马上便要从四下里偷出一条回乡之路的人来说,可有一字不曾令他心惊肉跳?还是说我自己,说说另外一个在故乡之外度过的除夕的正午吧。那是在广东的一个小镇子上,与北地不同,此处气候和暖,满目里也都绿意葱茏,更没有爆竹声噼啪作响,所以,我虽有家不能回,实话说,心底里倒也并未积下什么感触。这天中午,我在仍然还开着的一家小餐馆里吃了饭,喝了酒,一个人返回栖身的小旅馆,没想到,正在一条小巷子里走着的时候,路边的高墙之内,一家玩具厂里,竟然传来了好几个人的乡音。如此,我的身体便蓦地一震,赶紧站住,仔细去分辨,没听两句我便确信了下来,此刻,高墙之内的人正聚在一起喝酒过年,而他们满口里说出来的,正是货真价实的钟祥方言。我干脆不再离开,就站在一株木棉树底下,一句句地去听他们说话,就像是,一杯杯喝下了他们倒给我的酒。

虽说那句句方言浑似杯杯烈酒,我的满身里都在游荡着醉意,可是,毕竟没有真正地醉去。说是没有醉,奇怪的是,当我不经意地一抬头,去打量眼前的这条巷子,竟然觉得,此处不是别处,它就是我的故乡:来路上的小店铺、竹林和竹林拐角处的一口池塘,还有往前走要经过的夹竹桃、榨油坊和一小片堪称碧绿的菜地,全然都是我每回刚刚踏入故乡小镇子的样子。再加上,不知道从何处传来一阵隐约的涛声,就好像,丰水期的汉江正在朝我涌动过来。这样,我便舍却了高墙内的乡音,忙不迭地疾步往前走,越走,路边的房屋、树木和溪流便渐渐与我的故乡重叠在了一起。最后,当我在一座小电影院的门口站定之时,竟至于激动莫名:是的,我将南国当成了北地,我也让故乡置身在了他乡。在他乡,也是在故乡,溪流哗哗流淌,夹竹桃随风摇动,鸡鸭们闲庭信步,一切该诞生的都在诞生,一切该包藏的都得到了包藏。突然,我急切地想找到一个人来当我的见证人,也不知道怎么了,往日里并不算寥落的小电影门前,除了我之外,竟然再也没有人聚集经过,为了找到那个见证人,我急迫得几乎喊叫起来,却又生怕我的叫喊声会打破此刻的奇境,想了又想,我闭上了嘴巴,干脆从记忆里请出了一首诗,让它来作这一场勉强的见证——

马穿山径菊初黄,信马悠悠野兴长。

万壑有声含晚籁,数峰无语立斜阳。

棠梨叶落胭脂色,荞麦花开白雪香。

何事吟余忽惆怅,村桥原树似吾乡。

好多年过去之后,我还记得,除了这首名叫《村行》的诗,当年,在广东的刹那奇境里,我还想起过那个可怜的唐朝状元裴说,想起过他那酸楚凄惶的诗题《乱中偷路入故乡》。他之偷路,实有两意,其一是,为了回乡,他必须从贼寇们的眼皮子底下偷出一条路来;其二是,他就算踏上了那条路,为了将这条路走完,他也只能偷偷的。其实,在他的前代与后世,谁又不是像他一般鬼鬼祟祟?就说今日,只不过,当年的那些贼寇,现在换作了诸多妄念,这妄念,是做生意,是拍电影,是混口饭吃,要是将它们铺展出去,汽车站与航空港,圆桌会议间和VIP休息室,哪一处不会应声而起地横亘于前,再做让你失魂落魄的混世贼寇呢?一念及此,在离开明显陵的道路上,我不禁加快了步子,只因为,这条回乡之路,也是我偷来的,所以,我既要偷偷地走下去,也要走得更快一些。如此,我才能将更多的故乡风物搬进我的身体和记忆里,并且时刻等待着下一次奇境的降临。

然而,当我站在萧瑟的山冈上与明显陵最后作别,眼看着西风渐起,草木们纷纷踉跄起来,却还是不自禁地想起了嘉靖皇帝朱厚熜,想起了他在嘉靖十八年的汉江上写下的另外一首诗,这首诗的最后四句是:“流波若叶千叠茂,滚浪如花万里疏。谁道郢湘非胜地,放勋玄德自天予。”一如既往,它也不是什么好诗,但那最后两句,却与之前所写的“溶浮滉漾青铜湛,喜有川灵卫故乡”几乎如出一辙,在他心底里,千山万壑,银波金浪,最终都要涌向和拱卫他的故乡,事实上,据《明通鉴》所载,在朱厚熜以取药服气之名再回钟祥的旨意被朝臣们拒奉之后,他仍未死心,“而意犹不怿,时时念郢中不置云。”即是说,一直到死,这一代天子,终未能偷来一条让他回家的路。

李修文,作家,现居武汉。主要著作有《山河袈裟》《致江东父老》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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