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州城人的口音有点杂,初听起来是胶东味儿,偶尔带有一些南音。因为是辽南重要驿站,混合着不同的调子。八旗军过来后,满语一时流行。之前有西域的一些回民迁居城里,说的是另一种方言,他们和汉人杂居在此,各种语言混搭着,融合着。一些地名的叫法,发音有点南腔北调。有的属于古音,比如称饭盒叫“小钵(钵,音bě)”,把我说成“某(音mǔ)”,胡同念作“胡弄(弄,音lòng)”。省城里的人听了这类话,笑话我们太土。
古城里许多地方的名字都有点意思,我常常想起那个叫衙门弄的地方,是从中心街往南靠东的一条小街。明清以来,知州办公于这条街的深处。历史上这里是个热闹地方,官民之间的冲突也不时发生。一部复州史,都是与此纠葛在一起的。友人老林写过清代古城衙门的故事,惊心动魄的地方殊多,阅之神奇感顿生。关于复州历史,出入这个地方的人物,被述说的可能是最多的。
衙门弄很窄,走进去几百米,便是旧县衙。房子大而古,乃三进院,南北房与东西屋的位置都很讲究,布局错落有致,体现了古老的阴阳观念,一看就知道设计者懂一点风水。院内有几棵古树,遮天蔽地,也暗示着这里有过漫长的光景。现在回想起来,和一般古城的县衙比,这里要多一点文气,比如屋檐刻着各类花纹,房前有几尊雕刻,旧时还有古对联在,内容不过读圣贤书、做清明人之类。读书人来此,自然也会生出思古之情。
城里的文人好熏染本土的历史,坊间流传的故事颇多,都有点传奇色彩。比如一些知州如何无能,强盗怎样猖獗。明末曾有个南方人来此做官,官与匪斗智斗勇,最终,知州制服了一个叫刘三的痞子,仿佛小说般有趣。那个知州因为能力颇强,使县城一时平安和顺。他不仅有韬略,也写一手好字,有点董其昌的味道,还喜欢作诗,词语简洁,走的是宋诗的路子,讲究情中之理。虽留下的诗句不多,但据说同代人都能够看出好来。复州城自古是辽南重镇,兵匪出没,文墨甚少,这位南来的知州,却带来了诗文之趣,草莽气渐渐被压了下去。因了他的存在,一时文武修定,倡儒学,修寺庙,尚武之地也有了一丝儒风。
上述的传说,曾记于古城中学一位陈先生的笔记里,人称其为陈老爷。他与我的母亲在一个教研室,名气很大,懂得一点野史,善于搜集乡邦文献。他在学校喜欢吟诵,朗读课文的时候,情绪饱满,摇着头,晃着脑,每到妙处,便挥动着手臂。学校的前身是横山书院,教室都古色古香。小时候我去学校,总能听见他浑厚的嗓音,咬文嚼字中,有古风飘来。时代风潮到了小城后,他被抄去本子,被绑了起来,被称为封建遗老,需洗心革面才是。大约1967年夏,挨斗不久后陈老爷便辞了世。关于他的笔记,民间也有争论,有的说是小说家言,不可作信史看。但他的弟子周大,有一册不全的抄本,却说真切无伪。我从周大那里听了不少那本笔记里的内容,觉得一部复州史的隐秘,多藏于其间。可惜,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周大下放到了很远的山区,陈老爷那本笔记的抄本也踪影全无了。
周大复述的衙门弄旧闻,我一直是相信的,原因是在什么人的家里看到过那个知州的墨宝。扫除“四旧”时,这些不能幸免,人们烧了他的字画。有人历数其尊孔之罪,名声反不及刘三了。课堂上有老师说,刘三代表了底层人的思想,不能都信文人的笔记云云。不过民间不太信这些新说,百姓有了病,还愿意到衙门弄拜拜知州的旧址,赶赶邪气。周大离开复州前,和我说起衙门里的一些事,提及衙门内有处牢房,关押过许多人,那时候人们怎样用刑,如何打官司,让我听起来有些毛骨悚然,非今人可以想象。有一年冬天,周大还曾领我看了那间房子,虽然已经破了许多,但阴气犹在。它在城里的神秘性,多年在心头挥之不去。莫言曾在自己的小说《檀香刑》里写过类似的地方,那是山东的故事,然而也像辽南生活的写真,其惨烈之状,复州的老人们早从身边的故事里领略过了。
明清两代的历史离我们太远,许多故事都无法考证。近代以来的历史,还有案可稽,能够理出一点头绪来。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后,孩子们对于古城的历史知之甚少,唯一了解的是革命烈士张筠。他是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中共复州区委书记,山东人,在国民党反扑辽南的时候被俘。他在衙门弄的狱里坚贞不屈,像个铁打的汉子。从衙门弄到永丰塔赴难的时候,颜色不改,就义时才二十四岁。我们在小时候,对于这位在永丰塔下殉难的青年,一直心怀敬意。后来发生的许多事件,也与张筠殉难的故事有关,衙门弄还举行过展览,记录着二十世纪四十年代辽南史悲壮的一页。
除了张筠的故事可以公开讲述,复州的其他历史人物,似乎都在禁忌里,青年人多不晓得内情。1970年,周大曾秘密和几个人结成诗社,我也偶尔去凑过热闹。记得众人只是抄一点唐诗和复州几个先贤的旧文。日子过了不久,因有人举报,诗社很快就解散了。这个过程,我知道了许多旧史,才知道除了张筠之外,还有那么多可叹的旧人物。比如辛亥年间,新党与旧军间的厮杀,在城里留下很多血迹。衙门弄自然成了两派交锋的地方。1914年,从辽阳来的石磊接受革命党人委派,力图阻止占据大连的日军将日本军火运到营口,被日本人逮捕,押送到复州衙门内。彼时袁世凯复辟,复州城杀气腾腾。石磊在县衙里囚禁时,写下几首奇诗,其中一首云:
武昌革命下江楼,胜者王侯败者囚。
廿四英雄空纪念,永丰塔下守孤丘。
还有一首,乃死前所作:
一夕半北未分开,只落魂飞上九台。
今生未能雪袁恨,但等投胎转世来。
诗句那么坦然、自信、磊落,在死亡面前的悲慨之气,完全可以和秋瑾那样的英雄媲美。后来在旅顺博物馆查到复县县志,发现民间对于石磊的一些传说,多是对的。我注意到民国初年几位县知事的诗文,都带着桐城派的老气,与石磊的作品均无法相提并论。石磊就义是在8月7日,那天的天气大热,从衙门弄走出,直到永丰塔,路途围观者甚众。据说有人送给他一杯酒,石磊喝下后,面带微笑,毫无惧色,还侃侃而谈。这个场面,被几代城里人叙述着,我的一位老师曾画过石磊的赴刑图,虽然是想象中的场景,但是过来的老人们还都认可那幅油画。
民国时期,衙门弄的大宅院换了牌子,县政府在此办公。不久县城搬到他处,复州从此开始衰败下来。新中国成立后,这里变为镇政府,“文革”期间又成了复州公社的革命委员会的办公地。千百年间人来人去,这里的政治功能未变。所以,谈复州的历史,衙门弄县衙旧址,见证了多朝的人事更迭。
记忆中的衙门弄,是各类名角出入的地方,百姓没有大事,不会到那里。1967年,全城的旧书及各类古董被扫荡了,多堆在衙门弄古宅的大堂外,彼时要去除“封资修”的影响,旧物烧了大半,天空弥漫着烟味。我从家跑到那里,见到诸位同学,像过节一样狂欢着。在那热浪里,除了惊异,我隐隐还感到了一丝恐惧。
衙门弄的人,见过世面,所以遇到世上的风风雨雨,都不觉奇怪。有几位同学就住在衙门弄,也有了造访它的机会。不过那胡同很窄,马车经过其间,牲口被惊吓的时候,偶尔还发生过车祸。当年听到过一些传闻,说几条人命案,也与这条街巷有关。它的晦气,让人有点望而生畏。我有时候从那条古老的街面走过,想着那远去时光里的人与事,觉出它的深不可测。
但久居那里的人,似乎并不在意这街面的不幸的记忆,照例过着平常的日子。同学铁哥是一个有趣的人,他住在胡同里,家里窗明几净。邻居家都是铁门,紧紧锁着,有冷冷地拒绝人的感觉,但铁哥家不在意干扰,白天也不锁门,外面找水喝的人推门可进,可见主人的亲和。不过铁哥一家人都不喜欢官场的东西,与衙门大院里的人也有点格格不入。1975年,我到离城不远的地方插队的时候,我俩在相邻的生产队,偶尔见面。听他讲了许多衙门弄的故事,才知道复州历史是那么复杂。
铁哥是个善于交际的人,对于复州掌故也略知一二。印象里,他有点早熟,好像对于社会的风气已经颇为了解,所以干什么都有点慢半拍。那时候我们都是理论辅导员,常常去公社开会,彼此的交流渐多,也互相信任起来。衙门弄的旧县衙变成革命委员会驻地后,旧时的雕塑不见了,院子干干净净,一片革命气象。公社搞理论工作的是柳先生,一位中学的老师,曾是去世的陈老爷的老友。他也是一个复州通,但嘴紧得很。我们每月要在他那里学习两次,主要阅读《共产主义运动史》《哥达纲领批判》《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国家与革命》《毛泽东选集》。柳先生为人随和,性格儒雅,对于经典的理解很谨慎,多抄录《人民日报》上的语录。我曾向他求教复州历史的一些问题,他笑而不说。在县衙的老宅里,吟诵马、恩、列、斯、毛的经典,才是正道。不过,这样的学习,也引来铁哥的牢骚,有次他与柳先生悄悄说:“老这样学,与现实有点距离,是本本主义吧。”铁哥狡黠地看着我:“老百姓的衣食住行,才是根本。报纸上的调子,有些不食人间烟火。”
复州人对于自己生活的地方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当年的天主教堂、清真寺、关帝庙,吸引了善男信女。不过,无神论者也甚多,铁哥一家,大概是一个典型。他们是不太迷信书本上的文字的,心里自有一套哲学。有一年的春节,知青们都回到城里过年,他跑到我家里神秘地说,去了乡下周大的家,看到了陈老爷的那本《复州笔记》的抄本,好玩的内容并不多。据他的父亲讲,关于复州历史,民国前几乎没有什么记载,民间传说未尝不带虚构的元素,与原型不太一致。与刘三周旋的那位知州老爷,其实并不那么好。衙门弄的历史真貌,没有几个人知道。在他看来,书本里的东西多是诗,而不是史,文人只能望风捕影,看到的不过皮毛。
没有想到平时不太言语的铁哥,对于世间之道悟得如此之深,这得益于家里的前辈的熏陶也说不定。我由此对于衙门弄有了另一种感觉,好像远去的岁月里的人与事,都在一片雾里。旧县衙成为人民公社的革命委员会的驻地后,延续了当年的神秘。关于此,铁哥等居住于那里的人,都略知一二的。不过对于那些台阁间事,我一点也不了解。印象深的是广播站,就设在那座老院子里,许多时代的声音,都从这里出来。我那时候是积极写稿的人,常常去站里送稿。进了大院子,像一座军营,不自觉地有点肃穆的感觉。我一直奇怪自己每每到了官府的地方就何以会产生这样的心态?以致后来去北京工作,到国家文物局报到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想起的竟然是复州的衙门大院。
1976年,我频繁往来于生产队与衙门弄之间。对于大院的许多人,慢慢地熟悉了。开会、学习、写稿、策划演出,都在那里进行。我写的文章,也得到了衙门大院领导的肯定,自己不免也有点飘飘然。但那些文章夸张、浪漫,超越实际的地方很多,连自己也觉得有些过分。一天遇到铁哥,说在县小报看了我的文章,内容讲得太虚了。听到此话,我有点不好意思。公社里的人多带着腔调,我们这些舞文弄墨者也随着呼东喊西。其实对于报刊里的理论与思想,又何尝真的了解呢。
9月9日那天,我和大队的孙书记一起到公社开会,老县衙的大厅里坐满了人。公社书记在布置工作,说得正在兴头之际,秘书老从慢慢走到他的旁边,递上一张条子。书记的脸一沉,气色不好,一时语塞。过了一会儿,书记很沉重地说:主席过世了。
世间怎么能没有毛主席?我们都觉得五雷轰顶,低下头来。会场传来了几个人哭泣声,然后是久久的沉寂。
衙门弄的广播站转出的消息,很快遍布了全城。大街小巷传来的哀乐沉重、苦楚,缓缓地流着,像复州河的水,逝向很远的地方。我怎么离开那座县衙老宅,已经忘记了。只记得当时在衙门弄的路口站了许久,脑袋一片空白。望着西边的太阳一点点从衙门弄的尽头落下,好像丢失了灵魂,刹那间有了茫然之感,不知道未来的路在哪里。
后来回忆自己的一生,才恍然觉得,我的命运的变化,似乎就是在那一刻开始的。衙门弄的路像一把刀,将时光切成两半。一面是过去,一面是未知的明日。那之后的每一年,都过得与先前不同,且变化起伏。转年间,我参加了“文革”后的首次高考,离开了复州。不久知青成批回城,城里又热闹起来。再后来是改革开放,历史的一页就那么翻过去了。
现在想来,年轻时那么想离开复州,也是寻找异路的心使然。不料在远离故土的时候,才慢慢明白了它的特殊价值。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我进入博物馆系统工作,偶尔随专家到各地作田野调查。遇见一些古镇与古村落,都很兴奋,也连带刺激自己想起过往的生活。中国许多地方的古城,都留有寺庙、县衙,相关的文化也带有相似性,但历史有时又有差异。为了研究地方志,我找来了牛正江先生的《复州史话》,许多模糊的线索才清楚起来,也知道江湖的传说,多有不确的地方。牛先生是县文化馆的馆长,也是我当年的老领导,他的书不仅写了县衙的片影,也记录下诸多民间风情,百姓衣食住行都有描述,且颇多味道。这在北方小城研究史中,是不可多得的。
当我和那些考古学专业的朋友谈起复州时,却发现知道它的人寥寥无几。只是第七批国宝评选的时候,地方报送的名单就有复州城,让我异常兴奋起来。作为评委,我细细阅读了相关的资料,知道了家乡的一些详细沿革。因为那次被分配在南方组,不能去辽南现场核实,最后是故宫的朱先生得到了造访复州的机会。我曾讲过的故事朱先生都很感兴趣,多日后,他回来说,复州城虽已经破坏,但所剩的遗物,依然颇有价值,只是保护得有些晚了。
那一天北京下着大雨,我们几个刚从江西的古村落回来,显得有些疲倦。听到朱先生的话,忽地内心五味杂陈。雨中回味朋友带来的信息,一切都那么熟悉,但却没有给我带来欣喜,反而像那日的天气,有莫名的凉意袭来。古城已经面目全非,只留下了横山书院、衙门弄和永丰塔,以及一道残破的城墙。余者,多已不见了。那次评选,复州顺利进入了名单,几个重要的古建筑,部分地保留下来。后来看到几张照片,县衙的老屋已经落满灰尘,永丰塔重修后像个假古董。只是从衙门弄到永丰塔的路,没有改变。石磊、张筠烈士当年就是从这条路上走向刑场。那是一条有着血腥的路,复州往事最沉重的部分,似乎都刻在泥土里。年轻的时候不懂历史,到了老年,才知道自己属于那旧迹里的一部分。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记忆,当远去的人影依然摇动的时候,先人的灵魂还都活着。
(作者简介:孙郁,学者,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鲁迅与周作人》《张中行别传》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