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生物
午夜的街头,空无一人,只有空气在鼻息中微微泛动。有那么一刻,我顿时不明白自己是生是死。这是十分诡异的体验。似乎,生是一种需要见证的事情。在无人之境,这件事情的确认变得无比困难。一个人的存在、呼吸、生长与爱,竟然都是不属于自己的。
可是,难道真是无人之境么?在这扇动的鼻翼和鼻毛,在胸口和手掌心,在脚下的方寸之地,在不远处的花篱,在更远处的隔离栏,还有,那路灯、那广告牌、那路牌、那桥、那笔直的通向远方的路上,那无处不在的空气里,千千万万的微生物突然充塞着我周遭的世界。常常地,它们不声不响,不形不影,不香不臭,就像根本不存在一样,可是,这一刻,它们竟然全部奔涌过来。你闻得到它们的气息,听得到它们的扑翅声或脚步声,像渡过红海的沙漠蝗虫,像坦桑尼亚大草原上迁徙的角马,像从北美洲飞往南美洲越冬的斯温氏鵟,它们来势汹汹,似乎随时会扑打、撕咬或叼走你的一块鲜肉。
我定了定神,重新看看周遭,依然空无一人。
奥登的环
在这个依循传统
要盘点人生的日子里,
我向你们全体——酵母菌、细菌、病
毒、喜氧微生物、厌氧微生物——
致以节日的问候:
祝大家新年快乐,
你们看重我的外胚层,
亦如我倾慕中土。
如你们这般大小的生灵,
我会让你们随意挑选住处,
因此,你们可以在
感觉最适宜的地方安家落户,
毛孔的池塘,或者腋窝
和胯部的热带雨林,
前臂的荒漠,或者
头皮上的荫凉树丛。
……
每二十四小时就会刮来两次飓风,
当我穿衣服或者脱衣服,
那些紧挨着角蛋白筏子的城市
就会被卷到空中遭遇毁灭,
而在我洗澡的时候,洪水
又会把你们全都烫死,对此,
你们的牧师会用什么样的神话
来作出解释?
之后,或迟或早,
灾难性的一天就会来临,
到那时我的体表突然之间
变得非常冷、非常臭,
胃口大开的你们变成了
某种更凶猛的捕食者,
我,一个过去的存在物,百口莫辩,
褪去了光环,必须服从审批。
——节选自奥登《新年贺辞》
英国诗人奥登的这首诗《新年贺辞》,我是在萨克斯的科普名著《致命伴侣》看到的。节选部分展示的是微生物与其寄居的人的关系,后来找他的诗集才看到这首诗的全貌。奥登所写的微生物与人的关系只是表层,它还象征了人类及其寄居的地球的关系,更为重要的是,同时作为本体与喻体的人,把一切串联起来,微生物与地球的深层次关联,使得这两层关系形成了一个生生不息的环。
当我在奥登的诗里,把自己安放在那个生生不息的环上,一切似乎安妥了,午夜幻觉终于消失。我知道的,新冠疫情终将过去,那些具象的或抽象的伤害终将过去。可是,被我们遗忘了的一些事情却需要重新被认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