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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 储劲松:​弦歌

姐家门前呐一棵桑呃,来来往往呃好乘凉哦。

姐问亲哥喂做么事呃,旁人闲话嘞我难当哦。

旁人闲话嘞不应当呃,看牛娃儿呐有主张哦。

叫木匠,砍倒桑,拆成板,坐大香。

烧上天,见玉帝,烧下地,见阎王。

阿弥陀佛是冤枉。

——吴头楚尾古歌谣《姐家门前一棵桑》

天堂之上

二胡幽咽,人间月白。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一个深冬之夜,荒山野岭中的天堂乡余安村,如同一只蜷缩熟睡的猫。屋外滴水即冻,西北风时不时吹起,引发松涛的轰啸、零星的犬吠和三两声野狼的哀嚎。村子里有一座建于清末的古民居,是我外婆家。屋子东头,一盏煤油灯高高地搁在三脚架上,玻璃灯罩用布擦得可以清晰照见人的睫毛。冷峭的风像人世流言,从窗子缝隙渗透进来,在屋子里回旋,钻进灯罩里,毛笔头一样的灯火像正在跳舞的女子被人戳了一下腰,黄亮的火苗微微摇摆跳动,照着写字台、妆奁、五斗橱和四壁上贴的大红双喜。墙角放着四只竹篓,上面也贴着红纸剪的双喜,以及“瓜瓞绵绵、子孙其昌”“琴瑟和鸣、龙凤呈祥”一类红底黑字的吉语。那些字我只认识几个,其他是父亲教我的。墙上变幻的人影,那么黑,那么古怪,那么憨胖。

一个月前的一天晚上,东厢房里一对红烛高烧。

那天黄昏,在村口的大枫树下,我和村里十几个穿开裆裤的以及刚刚换上满裆裤的小孩子,跟在迎亲的队伍后边卖力奔跑,确切地说,是跟在一队挑着竹篓的青年壮汉后边奔跑。就像说书人在《薛仁贵征西》里唱的:“跑得噔噔噔,两只小脚甩流星。”一边跑,一边望着扁担头上忽闪忽闪的方形竹篓,吞咽着汹涌的口水。我们知道,那些盖着红绸布的竹篓子里,装着结婚用的“果子”:葵花子、南瓜子、熟花生、熟鸡蛋、染成紫红色的生花生和生鸡蛋、云片糕、水果糖、冻米糖、爆米花、山芋干、芝麻饼、红枣、纸烟。

猛然,我被一个大孩子用手肘子狠狠撞击了一下,滚到路边的麦地里。我啃了一嘴雪泥,灯芯绒棉袄的袖口也擦破一道口子。雪花纷纷扬扬,我坐在地沟里,似乎一下子就明白了弱肉强食的道理。

这个时候,一只素白温软的手牵住了我皴裂得像松树壳的手,拉我起来,另一只手往我口袋里塞了一把花花绿绿的糖果。我抬起头,看见一个穿着红衣的娇小俏丽的女子,楚楚然站在我身边。她的笑容像三月里的桃花,在她后面三五步远,尾随着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女子,着碎青花布袄,手里拎着一只双提梁红漆火炉,里面的栗炭在红泥瓦钵里熊熊燃烧。

待到红衣女子和青花女子领着我,穿过锣鼓、爆竹和笑闹声,迈过老屋一尺多高的木门槛,被人群簇拥着进入东厢房,红衣女子大大方方又斯文道学地坐到撒满了枣子和花生的大床上,我这才明白,她就是我三舅的新娘子,青花女子则是她的妹妹,也是她的伴娘,那炉栗炭火是伴娘从路边生育过五个儿子的人家讨来的火种。

母亲扯着我的袖子,把我拉到新娘子面前,热切地鼓励我:“快,快叫三舅娘,叫啊!”我怕丑,往人群里躲,她又把我扯出来。我只好蚊子一样叫了一声:“三舅娘。”新娘子脆生生地应了一声:“唉!”

这个时候,一帮半大小子围着新娘子,野里野气地唱起了在乡间传唱了很久的歌谣:

新娘子野,

花大姐,

梳头毛,

两边扯。

新娘子新,

坐床厅,

一对奶,

十八斤。

一屋子人顿时嘻哈哄笑,快要把屋瓦给冲破了。坐在床厅上端庄婉顺的三舅娘局促不安起来。她忸怩地绞着一方花手帕,脸腮上飞起了两朵云霞。

外婆此时来解围了。这个梳着巴巴髻、点着尖尖小脚的老太太,端着一只蓝边老海碗,颤巍巍地走进门来,碗里盛着红枣、莲子和芝麻包心的汤圆。她把碗递到新儿媳妇手中,三舅娘起身双手接过碗,象征性地喝了一口糖水,把碗放在了床头柜上。老太太直勾勾地盯着新娘子,左端详右打量,九重皱纹下的一双老眼笑眯成了一条缝。

一身蓝卡其中山装的新郎,我的三舅,一反往常矜持、威严、总是耸皱着眉毛的乡村教书先生形象,眉飞色舞如同放纸鸢的孩童,一面与同辈的年轻后生嬉笑推搡,一面忙着给大家发纸烟和喜糖。我清楚地记得那种平头香烟的牌子,叫丰收,安徽芜湖卷烟厂出品,上面印着一台履带拖拉机、一道水库大坝和一根大烟囱。我对之印象颇深,是因为我曾经偷出来抽过几根,被父亲发觉,按在竹林里一顿死捶。

据说,那天晚上,我死乞白赖地要与三舅和三舅娘睡一张床,甚至在地上打滚、叫嚎、撒泼,最后被母亲连哄带吓,带到外婆住的那间黑咕隆咚的偏房里,扔在了散发着甜酸味道的床上。直到如今,我对外婆所住屋子的印象,除了几个腌菜坛子、一个冰糖罐子、几只黑漆木柜子、一架上阁楼的木梯,就是一团麻乌漆黑,和一股混合的酸甜气息。

不过无论如何,我也不肯承认那天躺在地上撒泼的事,那必然是舅舅们的编排。就像《红楼梦》里,贾宝玉编排五鼠偷香芋的“典故”来蒙林黛玉;就像村里的小伙伴嘲笑我“下石牌”,必是杜撰。下石牌,是尿床的隐喻。石牌是安徽怀宁的一个小镇子,著名的戏曲之乡,所谓“梨园佳弟子,无石不成戏”。其中的石即石牌,那里是清代同光年间三庆班班主、京剧鼻祖程长庚的祖籍。乡人之所以把尿床戏称作“下石牌”,是因为石牌镇在吾乡岳西的下游,水流经那里。我不承认是有理由的,哪一个小伙伴不曾打滚撒泼、不曾下石牌呢,哪一个之后又肯承认呢?

一个月后就是新年。大年初二,父母领着我和妹妹,穿戴一新,拎着糖糕到外婆家去拜年。

那天晚上,吃过三舅娘熬的喷香的五谷米炖猪脚,母亲和外婆把妹妹哄睡之后,坐在灶门口窃窃私语,说她们娘儿俩永远也说不完的体己话。我洗了头脸手脚,如愿以偿地睡在三舅和三舅娘的婚床上。外婆生养了五儿一女,我是她唯一的外孙,也是五个舅舅唯一的外甥,从小时候起,我在芜湾王家就享有特殊礼遇。

父亲和三舅吃过夜饭,也各自拎着一炉火进了东厢房,先是坐着谈闲,后来开始吹拉弹唱。

煤油灯下,三舅闭着眼睛坐在床尾,跷着二郎腿拉二胡,摇头晃脑如同持诵孔夫子经天纬地的文章。父亲靠在床头,双手抱在胸前,双肩左摇右摆和琴而歌,浓黑的眉毛下双目炯炯如星辰。他们高山流水,如痴如醉,仿佛春秋时期的俞伯牙与钟子期。

乡间老古话说:“除了栗炭无好火,除了郎舅无好亲。”也不全然如此,乡间是多有郎舅为鸡毛蒜皮闹别扭的,甚至有大打出手反目成仇的,但我的五个舅舅与我父亲无疑是好郎舅,数十年间客客气气,从未红过脸。

父亲是天堂乡木瓜冲村的农民,终年在几亩瘦田薄地里刨挖兴作,下苦力讨生活。三舅其时是余安村学堂包小学的民办教师,走出课堂回到家,就脱掉那一身粘着粉笔灰的蓝卡其中山装,换上粗朴的老土布衣服,腰间捆上葛藤和镰匣,上山砍柴、看牛割草或者下田扶犁而耕,事实上也是农民。这两个青年农民与其他庄稼人不同的是,他们爱好拉胡琴、吹笛子、唱流行歌曲、看书包括读所有写着字的纸片,甚至还有一点与身份不太相称的孤高。虽然年龄相差七八岁,但因为有着相同的爱好和相似的孤高,他们的关系不仅是亲戚,更是惺惺相惜的朋友。

稼穑艰难,日子清苦,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身上的黄汗还没有被风吹干,黑汗接着从头毛丝上往下滴,乡人的脖子和手臂上总是结着一层白白的盐霜。除非逢年过节,或者红白喜事,他们平常也很少有机会坐在一起,操琴奏曲,竹肉相发。后来我闲翻《礼记·乐记》,读到“德者,性之端也;乐者,德之华也;金石丝竹,乐之器也。诗,言其志也;歌咏其声也;舞,动其容也;三者本于心,然后乐气从之”,忽然想起1979年那个郎舅欢然相和的夜晚。

也想起新婚不久年方二九的三舅娘,闻琴声婷婷而来,娇娇倚在老旧的木门框上,杏目顾兮,倩笑灿兮,静静地望着这一郎一舅。她的面容宛如门前的清溪,她的头发像春夏的山林,她的眼睛里有四月的雨水、六月的稻禾、十二月的飞雪,又温润又葱绿又洁净。私以为李易安词《点绛唇》里,那个荡罢秋千,猛然看见陌生客人进门,立即和羞而走,却又倚门回首装作嗅青梅的少女,就近似那一年的三舅娘。

粉连纸糊的木格子窗外,月亮如新镰,冷而白。据说,如果有人偷偷说月亮的坏话,它就会在睡梦中割掉那个人的一只耳朵。一群豺狼在对面的山冈上对着月亮嗷嗷嚎叫,它们啸聚成群,也许在密谋对山下村庄的又一轮偷袭。

听外婆和舅舅们说,头年腊月二十八的晚上,豺狗(余安人称豺狼为豺狗)偷偷进了村,叼走了几只鸡和羊,咬伤了两条狗,还啃掉了邻居胡家即将产仔的黑母猪的半个屁股。待村里人从酣睡中被狗吠猪嚎惊醒,悽惶集结在杏子树下,点燃葵骨火把,扛着锄头、羊角叉和扁担去追打,豺狗群早就逃遁得无影无踪。

外婆还说,豺狗会咬住小猪崽的一只耳朵,把它一把甩到背上,一直背进狼窝。她告诫我晚上千万不能出大门。有些夜晚,我贴着大门的缝隙或者躲在纸窗下偷偷往外看,好几次看见狼群提着绿莹莹的灯笼,在山冈上徘徊,像葬礼上的走马灯,也像坟堆上此起彼伏的磷火。每看见一次,我就要连续做几晚上噩梦,却又禁不住邪恶的诱惑。余安村背后有一座海拔九百多米的山,名曰高茅屋山,据说是豺狗的老巢。

三舅娘给我的大白兔奶糖真好吃,圆柱形的糖块上,裹着一层薄薄的米纸糖衣,又甜又软又香,含一颗在嘴里入睡,可以整夜安眠,可以抵御对豺狗的恐惧,游荡野外的厉鬼半夜也不来压身。以至于很多年以后,我对美好女子的想象,就是一颗香软的大白兔奶糖。梦乡黑且甜,春草生阶沿。大红棉被覆盖着的婚床真暖和,被面上用金线绣的鸳鸯鸟图案肥硕敦厚,牡丹花大朵大朵地开放。

三舅的胡琴唧唧啊啊,咿咿呀呀,父亲的歌声很深情,带着些微的女声。一直到子夜,他们轮番弹唱,弦歌不辍。

余安,我安,我们都安。从前那些清贫寒素的日子,很多年以后念想起来,就像吾乡的名字:天堂。

天堂素朴,干净,纯蓝,只有云卷云飞,没有车来车往。

天堂之上,还有一个村子叫木瓜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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