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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 | 赵依:​和解

气温接近四十摄氏度。太阳辐射强。

在灼烧的、不同波长的各种色光下,香水作为香精和酒精溶液,挥发速度得到了极大提升,使何伟此刻闻起来比往常浓烈许多。正好,前方又有一股热风升腾,两米开外的广告牌背面,悬浮起来大量灰尘。由于灰尘颗粒物对阳光中色光具有的反射和吸收能力,它们平衡出了一堵磨砂墙般的灰色,但又缺少墙的物理效果,从这个距离就开始呛人。

在香水味和土味中,一只麻雀兴风作浪,在那里扑腾起灰尘。它又蹦了两三下,啄食起广告牌下的那堆东西。

何伟走近时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倒吸一口气。口罩紧贴在汗湿的脸上,内层因此吸收了新遭遇到的油汗混合物,不多不少,外层仍然干燥且密不透风,防护效果良好;夹在鼻梁上的墨镜也随即往上一窜,取下来时应该可以通过防晒霜堆砌的印痕显示出位移变化的轨迹。

麻雀大快朵颐的是一摊猩红色的呕吐物。何伟想象昨晚在这里呕吐的那个人,提醒自己今晚坚决不能也喝成这样。

确信自己身上的香水味此刻散发得万分不合时宜,何伟突然有点儿犯恶心,抬脚迈了几个大步,迅速绕开,远行。

早上刚洗过的头发,用了院线级别的护发素和发膜进行双重修护,中途还戴了十五分钟蒸汽帽加强热感水疗作用。这时,发尾还没干透就已经脏了,不管是客观事实还是心理作用,何伟反正就是觉得脏了。早知道还是应该扎起来的。选择以演员为职业,何伟的生活自律而精致,外貌和身形保养到边边角角,既是敬业精神,还有点儿匠人匠心的意思。脸也是巴掌大小,上镜正合适,可惜身高弱了点,也就一米七的样子,经常影响他接戏。说是影响倒也不是不能调和,只要制片方和导演愿意用他,搭戏的时候选好拍摄角度再垫着点儿就行。所以功课时常要做在戏外,比如今晚的饭局。

快走到路口了,还好是绿灯,不然又得晒着,尤其这种直行带左转车道的,变个灯得等上好一阵儿。何伟赶紧快步向前。大概是怀揣类似的想法,迎面过来的少年也瞄准何伟这边加速。他应该不到二十岁,理个毛寸,肤色比何伟要黑不少,套着件没有印花的白T恤,穿着黑色休闲裤加运动鞋,没有戴口罩。到底是还没长大,还不知道害怕。何伟看见他头发层次间隙里透露出来的汗水的光亮,以及额头上密排而未及滚落的大颗汗珠,两侧鬓角那里也有连成线往下滴的汗水,鼻尖、嘴唇附近还冒着汗珠。

他热成这样,应该体感温度比我高吧。眼皮上也有不少汗,再这么顺着睫毛往里淌,进了眼睛多半会很难受。T恤远看着还挺白的,近看却是皱巴巴,每一道褶皱上都有污渍,不知道是摔过跤还是好几天没换洗。不过——他怎么离我这么近?

等何伟反应过来的时候,少年的脑袋就倚在他的肩头,身体顺势还要向何伟靠上去。

正常来讲,何伟的反应速度是不会这么慢的。平时,一个人距离何伟半步之遥,他就会提高注意力,对方要是再得寸进尺,他就装作不经意间向后退个半步,总之保持微笑、礼貌和距离。

没想到,口罩和墨镜形成的安全屏障使何伟像猫失去胡须一样丧失了敏感,最终迟钝到这个人几乎要贴上自己的紧要瞬间才本能地闪身。即便成功地以镇定自若的姿态往斜对角的街口走去,何伟还是久久不能平静,远远又回头冲那个人的背影怒目了一番。

这个人想干吗?有什么目的?碰瓷?小偷?硬抢?变态?

该不会以为我是女的,想占我便宜?

何伟想到自己为了造型,头发已经齐肩,染了偏灰的栗子色以后,头发毛鳞片受损,发质总有些毛躁。护理过的头发不容易吹干,披着倒是顺滑。今天的打扮也是大码的上衣、骑行裤和“老爹鞋”,女孩儿通勤也有喜欢这么穿,香水还是中性香。

这会儿,何伟得先去趟剧院,一来是去侧楼的小剧场排练,二来是请导演留几张预演的票,他准备邀请些关键人物来看。导演留的票,会用剧场淡黄色的硬壳信封装好搁在检票台。“某某剧场”四个字是某位领导题的,导演也会在信封正面偏右的地方留字,“给某某”,然后颇有风格地签上大名和场次日期。

就是这些微不足道的荣誉感成为了职业获得感,支撑了何伟十年。起码有两千来个日夜,何伟都沉溺在不怎么赚钱的实验小剧场搞话剧表演。当然,这里竞争同样激烈。何伟凭借艺考高分上的一流表演高校,兼修剧本创作,毕业后过五关斩六将才考进这里,领教到艺术创作和表演领域按资排辈的厉害,职称晋级在这里同样需要争得头破血流。事实上,人与人关系的真相,在哪儿都一样,而且人总是喜欢依照自己的美学毁了别人或自己。这里不少人都在业内有沾亲带故的联系,何伟的父母早年也在制片厂,只不过后来随着调动也就离得远了,虽说认识一些说得上话的老友,但是何伟父母一直不动用这层关系,何伟全靠自己。但依然有人到处宣传何伟是个“演二代”,这让他吃了两方面的亏,一是任凭自己的勤奋努力取得的任何成绩都会被附会为有别的加持,二是不能真的发火或据理力争。

当导演说起明天要如何如何,就表示今天的各种事项基本结束。排练散场,何伟蹲在楼外垃圾桶边上抽烟,旁边还有几个演员,男男女女一伙人,没人抽电子烟,也没人借火,大家各抽各的。排的戏叫《熄灭》,讲的是一个女孩经历人生各阶段然后被迫熄灭生命的故事,聚众吸烟竟然有点反讽美学的意味。

艺术探求心旺盛和动摇表演的本质,经常是一线之隔。关于一个传递的动作,导演要求何伟用现代舞呈现,以舒展柔软的身体骤然爆发力量,同时又要节制,情绪的表达要在喧闹中著一冷眼,冷淡处存一热心,把疑惑、拒绝、妥协、合流、内疚、弥补的感情层次演绎到位。第一幕随之结束,谢幕的动作是何伟把双手架在扮演女孩的女演员胳肢窝上把她托举起来。下台后,女演员告诉何伟他弄得她生疼。何伟猜她大概乳腺有增生了,最近总生闷气。

这是何伟近期演出的最后一部话剧,场次不算多,然后就要转去拍电视剧。为了签到经纪公司获得平台资源,何伟放弃了剧场演员的编制,这部话剧巡演结束后,手续也能大概走完程序。为了重新启航和宣发便利,同时规避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何伟采纳经纪人的建议起了个艺名,叫何兴玮。他心里也将这番出逃当作对父母的惩罚。惩罚他们没有陪伴自己成长,惩罚他们当初没有告诉自己剧场里复杂的人际关系,惩罚他们呈现出的那种溃败和衰落,既不曾像自己一样努力过,如今又无法回归质朴和纯粹,反而在各方面都停滞在一种类似种群思维的家长姿态上,对他想当然地引以为傲和提出要求。

何伟早就发现,对自己引以为傲这一点使父母特别容易被钻空子,只要谁在他们面前夸上自己几句,说点儿为人父母都爱听的话,父母就觉得这是个好人,轻而易举地被予取予求。父母对自己提出要求当然不是要索取什么,只不过是觉得给你吃的、穿的,养你长这么大,就能以此缔结出头等的话语权,以便去彻底地爱你。倒不一定是与日俱增,但至少是日复一日。

何伟不认同这架势,但也不是一开始就要反其道行之。自己虽然资历浅,在剧院演了几年就陆续有后辈进来,有时也介绍一些工作给他们,如果有上一辈互相认识的,也会记得照应。可是人有时候就是会好心办坏事。朋友的剧组需要一些演员,何伟介绍了好几个人过去,其中也包括彼此父母有些交集的一个姑娘。明明正式演出大家都上了戏,按理说是挺圆满,可是直到何伟一次南下跑场遇到那个姑娘的母亲,她抱怨何伟介绍的工作在单位不计演出成果和分数,搞得她们年底抓瞎,到处找戏去上,差点耽误考核。女人喋喋不休,不分场合,进了电梯也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电梯里还有好几位何伟敬重的业界前辈。

事后,何伟越来越想不通,明明完全是出于好意,给姑娘多提供一些锻炼的机会,认认人,练练演技,熟悉正式演出的流程和氛围。至于考核计不计分,他一开始就没有谈及,而且如果姑娘就指望着何伟找的这个活儿来填满考核,只能证明她自己平时不够勤奋。他又凭什么要在公开场合被再三责难。他回过神儿,其实更气自己的老实,下意识地就赔了不是,丢了是非黑白。

后来,何伟就钻了牛角尖,有的人来看演出,拍了他的照片顺手转发给何伟父母,然后演出结束把聊天记录展示给他看,以示熟识和亲近。何伟当面就说,父母他们不搞创作,他们是他们,我是我,而且很不一样。何伟本来就全靠自己努力,何必再牵扯进什么别的,他绝不允许自己和父母再吃这方面的亏,更不能容忍自己的好意再遭受任何防不胜防的恶意损害。现在何伟辞了铁饭碗,跟父母的要求完全相反。所以暂时还跟父母住一起的何伟只好将自己隔离,明明三个人都在家,他却只在跟父母的微信群里发信息,经常拒绝当面交流。辞职行为激起的怒火和唠叨,被耳朵里塞着的蓝牙耳机降噪,不是听音乐就是听广播剧,反正拒绝听话。一旦干扰过甚,他就以疯狂的咆哮去反制,曾经表演课后刻苦的发声训练在生活中有了用武之地。他庆幸自己的不懈努力!

等到何伟谈恋爱,就借机果断搬了出去,这一点上父母倒是没多说什么。本来也有这样的说法:老年人跟年轻人生活在一起,年轻人会越来越有暮气,老年人倒是越发精神,就像白骨精吸唐僧精气或者老夫少妻之类的。何伟身边也有几例,其中有代表性的一对刚生完二胎,女孩自得自满仿佛青云直上,神态上不似已经三十出头的样子,老天可能真的要送她上青云了。

城市空间的特点之一似乎是,你以为交通和信息都很发达,不会迷路,但你却始终不确定身在何处,好像去到哪里都差不多。这样的环境让一些人执着于尘世的幸福,不得已妥协了理想与自尊;也让一些人当面讨好背后插刀,加冕上几副左右逢源的精巧面具;还让一些人撕毁体面,干脆扮演起小人和坏蛋;更多的,是让一些你信任的人没来由地背叛,让一些你欣赏的人堕落与沉沦,反正你不能怪他们,似乎也不能真的去反击什么,但恨他们是没问题的。

而难办的是,不似父母子女之间天然盟约的彼此期待和相互失望,生根于复杂的虚妄,时时怀揣的恨意其实缺少切实的对象,以至于也找不到有效的救赎和安慰,情绪的宣泄也总是隔靴搔痒一般,还免不了借题发挥的逼仄。何伟常感胸口发闷,纵使咿咿呀呀大吼大叫,自己听起来仍是仿若挽歌。

他倒是客观,早已认清自己是一个压根儿做不到无欲则刚的主,也难以做到纯粹的善良,哪怕谈起恋爱也多半是为了逃离,生拉硬拽另一个人当了自己渡劫的道具。女友没少被何伟发的邪火折磨,有时十分伤心,先双手捧着脸爆发一阵嚎啕,然后在哭腔里期期艾艾诉着委屈,上气根本接不上下气,看着真的有点儿可怜了。

其实何伟也一直在琢磨,到底对她有什么不满,仿佛她无论做什么自己都看不上似的。

她明明是重庆人,却像极了潮汕媳妇,每天换着花样儿给他做饭、煲汤,打理家里的一切。算不上是缺点的一点就是不上进,在事业单位按部就班,从没再想着要在专业上继续搞搞创作,基本上放弃了舞蹈艺术和过去二十年的苦功。对照一下此前剧场里的那些女演员,个个都是铆足了劲儿,生怕离用力过猛的境界差个一星半点儿,首先在态度上就输别人一截儿。想到这里,何伟发现,自己对女性的态度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变得有些复杂。身为男演员,自己应该算是条件不错,勤奋也勤奋,但从结果来看,行业内的影响力就是不如她们,接到的戏或角色跟她们的也差着口碑、品质和分量,她们显得比自己强出了一大截。而自己可能也不是个合格的竞争者,心里总是忿忿的,做不到剧本里写的读作“对手”写作“挚友”的竞争关系。再具体到女友身上,奋斗的意识又实在太弱,连跟自己齐头并进都难,更不用说也成为剧场女同事那样的人。假使她真能像她们那样,自己还能征服这样一名女性吗?

这个想法是这样的懦弱、变态和可笑,让何伟突然看不起自己,继而又因为看不起自己而变得恼怒,对女友的嫌弃又加深一层。说到对女友的不满,还极有可能存在于她太爱他这一点上,并且爱得是那么的不得要领,甚至有点类似于他的父母,对父母抱有的那种矛盾的抵抗情绪,也就因此也移情到了女友身上。

“你以为你不需要这样的日常照料,然而你就是这么一直被照顾着成长,并且维持着海绵式的索取状态;你以为你渴求交流,其实你已无意识地完成了相当程度上的精神自足,以至于他们和她对你说任何话你都觉得多余且没有意义。”

自己果然是有毛病啊。

女友呢?是不是也出现了自我认知上的偏差,又或许是自我意识里的某种过剩?以这样的姿态付出,以为在经营一段关系,成就一次自我牺牲,其实又恰恰可能是她最不齿的那种胆怯?看似在寻求着不知存在于何处的爱情的终极理解,也早已看清在他身上根本不可能实现,却还在坚持着、忍受着、幻想着,与爱情理想渐行渐远,但就是不愿从中解脱。

人果然太容易自相矛盾了。

自己又何尝不是呢?眼下要去的饭局,自己也不是真的想去,但也不是真的不想去。毕竟是正在筹备的电视剧的制片人邀约。据说,导演和女主角也去。说是男女主角,这部剧实际分成了上下两部。上部讲述男女主角青壮年时期的恋爱、成长和奋斗史,由圈里面已经有流量的实力演员担当;下部则主要是中老年的男女主角面对世界金融市场挑战的博弈,由何伟和今晚同去饭局的女演员饰演。上下部的剧本质量都很高,题材上依托了某省的产业结构发展脉络真实故事,已有相关的项目支持和前期宣传。但对于何伟和女演员来说,则有一个关键的区别。整个下部的拍摄过程中,他们都必须进行特效化妆,不仅耗时和艰辛,在演技上反复磨炼表情、体态、声音、动作也都是应该的,令人担心的无非是通过由外而内的方法支撑中老年人设,定妆照已经出片,显示出了一种高水平的面目全非,预示着即便电视剧火了,他们恐怕也没什么辨识度,皱巴巴的面部形象和佝偻的体态实在有点儿圈粉困难。

何伟当然不会对此吭声,好作品才能成就好演员,成名更不在这一时。说实话他挺佩服这制片人的,一开始也不是干这行,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主要是做进口摄影器材的贸易,也是偶然遇到一个剧组收货以后回不了款,转了好几个弯儿才托到人,想跟他商量能不能不要钱,以这批器材入股剧组拍成的剧,肯定能让他多赚。就这么着,慢慢地,搞贸易的许总成了开传媒公司的许总,不仅是钱越挣越多,还越来越有情怀了,做剧开始讲究,喜欢拍家国历史和现实生活的题材。

此刻何伟下车走在二环以里的窄街上,兜兜转转,就是找不到许总发的语音中描述的那个院子,而在定位导航的手机地图上,代表何伟的蓝色圆点与院子坐落的小红点几近重叠,多少暴露出了这个城市的疯狂。土地在这里并非绵延的平坦,硬要说的话,还真是垂直的呵,高楼大厦已经司空见惯,如今按地图比例尺估算不过十步之遥的地方,竟然也凭空不见于眼前,让人不得不想上天入地。

“何伟?你到啦?”女演员从背后喊他,脸上没有口罩和墨镜,倒是戴了顶某品牌新一季的渔夫帽,大半个头都被框里边儿了。

“行啊,我裹这么严实都被你认出来了。我这不刚下车找地儿呢,导航说就在这儿附近,但我找不到啊。”

“许总跟我说了,得进这小区后门,是一私人住的小四合院,在小区后头。走吧。”

都说三角形结构稳定,但三个人之间的情况却大不相同。三个人中,往往只能有一个人感受到突出的快乐,且至少有一个人觉得略微被排挤了出去。

就像《熄灭》里的一幕,戏前的过场,用了荒诞的表现方法。何伟和另两个女演员身穿粗布黑衣和皮靴,其他演员穿白衣、光脚立于舞台后排。黑暗中,追光灯挨个点亮人物,他们面向观众,用粉底扑白的脸上挂着不按唇线涂红的血盆大口,何伟和女主演开始由弱到强、从慢至快地控制着声音,台词被渲染得慎重而热烈。演员们诉说的内容大致相同,排比句式,无关情节,主要是在抒情和引导,情感和情绪交错,有些段落像诗,何伟并不完全懂。“西红柿没有番茄的味道,洋芋拒绝土豆,生活不像生活。”这句之后,所有演员变得面目狰狞,朝着观众此起彼伏且不及物地骂着,一边骂一边反复摔打自己近旁的桌椅,道具组挑选的桌椅带有金属脚架,摔出去的声音清亮而尖锐,一些观众开始皱眉。接着,所有演员按要求表演出一种失控感,把用纸箱、废旧电器、枕头堆砌的舞台装置撕毁、拆除,卸下来的一些部件被奋力掷向站在远端的演员——导演说这呈现的是暴力美学。

尽管台词在内容上基本相同,但由于演员们自说自话,配合舞台灯光产生了时间差,诗化和排比的台词风格使句与句之间间或还有长短不一的停顿,所以三个主演中,总有一个人保持着沉默,一个人在逐渐释放,一个人率先开始喊叫。哪怕是后面众声喧哗的部分,三个演员之间闭合的节奏和默契也并未打破,始终在多声部里呈现出复调,好似孤岛。

此刻在这个城市的隐秘角落里,氛围就有些类似。

院子的如意门只开了一扇,何伟和女演员一前一后把自己挤了进去,也没想细瞧天井里栽种的花草,就直奔会客厅去。那里已经落座了四合院主人夫妇和他们的三五好友,听介绍都是写诗和研究文学的,许总也在列,看上去跟他们很熟。导演杜姐是个干练的中年女性,北京土著,差不多紧挨着何伟他们进来了。

杜姐身后跟着翻沙的声音,大概是小区物业在修缮什么。女主人放下茶盏示意在院子里忙活的人赶紧关门,别扰了小院独有的清净。许总对何伟他们说“来啦来啦”,然后起身,倒序介绍三人,导演、女演员和何伟。大家亦起身,先跟杜姐握了手,然后纷纷冲女演员点头微笑,再友好地向何伟扫上一眼。何伟一时间被社交上的鄙视链羞辱,好不自在,想去抽根烟,又觉得不合适。

幸好,饭点即刻就到,有人提议移步餐厅。虽然这移步的过程仍然是亦步亦趋,走在很后面的何伟却多少得以在行动中转换了心情。直到入席,看见女演员挨着杜姐坐在了对面,何伟的左右都坐着他不认识的人,再次化身成这圆桌上的一个孤点。

这种出入情绪的高频次转换,很可能来自职业技能的惯性。何伟今天来,最主要是因为许总的缘故。人长这么大,不懂事可不行,再有几个月,何伟就要上许总的剧了,吃个饭怎么能推脱。这些年,许总喜欢跟有文化的人打交道,对这些所谓的文化人谈及的一切都感兴趣,爱看他们对人对事下直接的判断,愿意听他们赞许或批评某部作品,然后被文化人身上毫无遮掩的自信所感染,再眼看着他们喝多,骇人而可爱。

何伟一杯一杯地敬酒,清不清醒不重要,重要的是姿态,这也是今晚别人会对他形成的印象,礼貌、开朗、谦让,都将维持很长时间,刻板而难以改变,直至日后成为反过来拿捏他的标尺。菜式是女主人根据食材定制的,说家里食材都是来自有机农场,采摘空运过来,健康新鲜还助农,朋友定期主动送,吃都吃不完;说家里新请的厨师以前做过国宴、学过御膳,比如这看上去混沌一片的例汤就很讲究——让何伟稍等一下,算错了人头,少做了他那份;说这餐厅刚改了陈设,那头的茶室是新辟出来的,书画台刚加上,木头名贵;说挂在墙上的书画来历,有灵性和洪福,护佑了家人,主要也跟院子的文脉相辅相成,才能在这里结交大家;关于厨师的高级,虽然从味道上真觉不出来,但基本上每上一道菜女主人就要重复一遍,除了何伟他们几个搞影视和表演的,其余这帮文化人有点不解风情,就是不肯就此接话,只是附和上一句半句“牛×”。

男主人旁边坐着的文化人是个书法家,酒过三巡,有人说要不现场给大家写一幅,笔墨纸砚都是上好的,女主人每天都在这里写写画画,正好还省了临时准备笔墨纸砚的麻烦。书法家温厚大脸上架着的玳瑁镜框里,两只眼睛笑得眯起来,嘴里说,在座诸位都是大家,在下不宜班门弄斧。书法家下巴连着脖子,一圈肉配合着手的摆幅上下晃荡,众人不好辨别婉拒的真伪,便不肯作罢,频频邀书法家举笔。中间又有人说自己先来献唱一段,算是抛砖,请书法家备好玉。说罢就唱起了花儿,唱者的老家特产,有艺术真情和表演性,很是助兴。再来一首再来一首,花儿一般都不太长,众人逮住不放,要求继续。

此时的何伟悄然起身,想去方便。不料,洗手间单独设立在另一个房间,需斜穿四合院的天井。何伟生怕自己又迷路,只好向女主人问话,进而惊动了左右在座诸公,成为一种冒失。往返途中,何伟在天井里共抽了三根烟。这里的风景已不似傍晚亮如白昼,八点半一过,就模糊成一团,管它是栀子、月季、茉莉还是鸡冠,抽起烟了看不清也闻不到。站在天井里能听到钢琴曲,听音辨位,应该是小区公寓楼的高层住户有人在练弹巴赫。曲调太熟悉了,但是何伟想不起来,同时也急着熄灭烟屁股奔厕所而去。复返时,何伟拿手机打开一款音乐软件听歌识曲。点烟的功夫就有了结果——BWV 565,D小调托卡塔与赋格。这遍弹完,何伟又连听了两遍,耗费另一根烟,他有点恼火自己退化的艺术记忆。他搜索了练弹巴赫的顺序,一般从小步舞曲、摩塞塔舞曲这些简单的复调乐曲开始,然后是二部创意曲、三部创意曲,最后混弹平均律、英国组曲、法国组曲等。何伟猜想弹琴的是钢琴专业的学生,快期末了,希望他或她主课考试顺利。

回到餐厅,没人关注何伟这趟出去方便的时间是否长了些,也没人闻到他身上复杂的味道,早上的香水在排练结束时就已经消散,他简单在剧院收拾了一下就叫了个车往这边赶了,剧院洗手液的香草味盖住了汗味,然后这里的饭菜酒油湮没了人造香精,接着又是三根烟熏染,汇合成何伟一日的烟火和气息。此时,这股气息叠加起宣纸和墨水的味道,大家已从圆桌食汇上辗转,并在屏风映衬的案台周边再次形成合围,呼之欲出的正是书法家的大秀。无论何伟懂不懂书法,他都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他必须像排练舞台走位一样迅速移动到适合自己的一个定点,挤进内圈显然不妥,立定在视野不被遮挡的某个外切点上就很好,一方面做一个严格遵守既定秩序的小年轻,另一方面又显示出这位年轻人是多么的热心、积极和好学,看他目光炯炯,就这么靠近文化、目睹文化、拥抱文化。

书法家提笔点入砚池,笔酣而墨饱时,并未往东西南北去,而是悬在几近宣纸正中的位置稍一挥,旋即发力落笔。墨色一出,迅速由力量的韧性和入笔的角度把控,行草笔法拉开一团氤氲光泽,宣纸晕墨恰到好处,据说今晚墨法的秘密在于以酒调墨,配合榜书运笔,浓淡焦枯。

与此同时,书法家又毫无征兆地赤颜叫嚣起来,先是“啊、啊、啊”三声,逐一抬高音调并且抑扬顿挫,随后押上一声气势如虹的“哈——”,众人被吓得集体打挺。随之显形的是“虎”字最后一笔,如果以国画或者象形的思维逻辑,大概就是老虎的尾巴外加虎躯一震。有知情的文化人表示,这场面他以前就见过,或者说这独特的艺术行为正是书法家的特色,把自己作为方法,写“虎”闻声,蜚声遐迩,如虎添翼。

众人大赞妙不可言,好一个“虎”字,书法家真是字如其人、猛虎出山,幸亏咱们没放弃,才终于在此领教了。大家赶紧入席,共同提上三杯,分头作战,敬祝书法家,更上层楼。众人之中,有许总的示意:“何伟,干吗呢?跟上啊。”

何伟立马拿起酒杯往书法家身前拱,有那么一秒,他思考该说点儿什么好。对于刚才那个“虎”字,说实话何伟看得模糊,留下的印象不在于行草难以辨识的别致字形,更多的是明暗墨色里静默如谜的温润和气息,何伟觉得质感熟悉、深刻而有层次,仿佛有切肤之爱,但他总不能夸墨调得好吧。失语的何伟突然陷入不会交谈的窘境,举着酒杯跟书法家哑然相对,他只好微笑,先干为敬。

有人觉出差点意思,说要不请演员给朗诵朗诵作品,助助兴,人家发声训练和情感把控都是专业的。书法家说,要朗诵肯定得朗诵兄的大作,刚拜读,大气象。说罢甩出一个左手拇指,也不知道是谁就这么把他油浸浸的手机递到了何伟手上,屏幕已解锁,搜索页面上爬满分行文字,何伟的表情立刻跟着分行:嘴上在笑,眼角岿然不动。

突然间,何伟直觉到关于自我的真相,他太像自己的父母了,而且是过于相像,已经没有什么气魄好去展露棱角,别人对待他们极可能是既看不上又懒得得罪,顺便还总盼着挖一挖他们身上的边边角角。有人举着手机准备拍视频,说正好一些诵读平台在约名人读名作,互相宣传。何伟想说自己所属的经纪公司不让,而且也没这么干的,甚至他也算不上什么名人,但他就是发不出火,并且短短数分钟内已两度失语。

然而沉默总归不能太久,何伟说他先坐下看一看文本,酝酿一下。

即便被打倒。

哪怕坠落。

只要认真活下去,

终会有人伸出手来!

——这是诗吗?何伟不懂。反正里面写的那种人,何伟身边并不多见,多半都是袖手旁观或者假装眼瞎。硬要问为什么,可能人就是一面镜子吧,何伟自己也不是会伸手的人,映照出的周围,自然也是如此。

日新月异的信息时代。

诗歌的文化记忆。

也只能

作为行车时的背景音。

以及,茶余饭后。

深夜的消遣。以延缓,

悬挂边缘的命运。

——这描述的不就是此时此刻吗?让自己这个局外人来读诗,真的是在避免这种边缘化吗?还是说彻底成为帮凶,加重这项危机……这群文化人到底行不行啊?

经历痛苦吧。

拥抱美好吧。

真正的人的光辉,

伤痛与折磨是一种必要。

——自己的怀疑极可能是正确的。这些文化人纵然有着各式各样的才能,对文化有着或多或少的喜爱,但促使他们选择如今的职业,并非那些与生俱来的天赋和情感,而是为了解决最普通不过的温饱和生活问题。他们甚至是创造了一种生产方式,以文化人的身份为生产要素,以投机替代真正的付出,虽然尚不违背什么经济学的根本规律,但这恰恰是非文化和反文化的。

“哎,这儿又喝了好几杯了,何伟准备好了吧?”杜姐声音冲着对面,笑看的其实是许总。许总说肯定啊,人家何伟是专业的。

何伟离喝多还有些距离,但宛若受了梦想的刺激,醉后复苏般沮丧而清醒。“诗很长,还没看完,就读个一两段吧,免得理解不透,把握不好。”

“好好好。”

“没问题。”

“行行行。”

“读吧读吧。”

接话的有好几个,何伟几乎分不清谁是谁。他把那几节诗读完,感觉自己制造了讽刺,对诗、对表演、对“专业”二字。他刚刚完成的这一行为艺术,还缺乏一些文化人来解读和宣传,否则也必将被奉为佳话。

朗诵结束又是一轮推杯问盏,何伟一杯又一杯。

能认清现实,然后挣扎求生,一直是何伟的优点;对现实妥协后的努力意志,如果可以算作一种励志,那也是何伟的优点;但是何伟还是有点看不起自己,症结所在还是对“妥协”的警惕。

好像还在上菜,女主人还在讲授《随息居饮食谱》,教大家有关津津有味的应知应会,举例说明食物中的药与便方。女演员好像唱了曲,有人说姑娘早晚会大红大紫,在此之前,恐怕谁都得忍受一段匿名的时光。好像有谁在剥虾,顺便谈到服饰与文化,打了个比喻说手里的活计就好像是女人脱旗袍。然后似乎谈起了生肖和星座,话题大概跟那个“虎”字相关。这里,何伟突然无视一切,开始自报起出生日和血型,分析在座的一位文化人跟自己女友属同一星座,但是他无法描述太细,他舌头打结,眼神空空荡荡,他不想夸女友,也不想贬低她,只能泛泛总结这个星座的特点,实际又放之四海而皆准。他询问起那个文化人的籍贯,并从方位上判断与女友和自己有无关联,还试图从地域和口音上找寻性格的佐证。接着,何伟的精神成为一个生理过程,体现在脑部器官起锚驶向坠落,在深渊里不顾忌地探寻绝望般的希望,最终获得一种不可避免的解脱感。

好在何伟始终没有失去意识,也没吐出什么来,到家就沉沉睡去,麻烦一点的仅仅是次日清晨被女友好一顿说,但他无所谓了。

何伟又来到剧院的小剧场。出门前,他吃过早餐,女友虽然唠叨而缺乏个性,但总归对何伟是十分关心的,清粥加小菜,他就恢复元气了。

来剧院,为的还是《熄灭》这部戏。女孩既是积极的悲观主义者,又是一个消极的乐观主义者,总之看上去很正常。何伟扮演的男主,成为女孩争取的对象,并不太像是感情上的,反而像是观念和立场上的。比如电影选修课要研究的对象,女孩觉得选文艺片,她就要何伟也拒斥商业片;比如实践课,女孩说去调研楼兰古城遗迹,她就暗示何伟长三角沿海城市随时都能去。

楼兰的颓墙、倒木与佛塔是布景的重点,这些令人震撼的往日云烟,最饱满地定义着历史、人生和情感的废墟,演员吟唱苏菲派歌谣:

我是破烂王

篝火是我的宝座

窝棚是我的宫殿

世界在我眼中一如废墟

我的左脸已被情火烧伤

右脸仍在唱情歌

女演员比何伟多吟唱一遍,诗与歌烘托青年演员非凡的面庞,呈现出别样的精致、艺术和神秘。沙漠里过去的故乡,毗邻汇水中心,源于天山、昆仑山的雪水河从四面八方流入盆地,形成了绿洲和湖泊,以条状和星星点点的形态被涂抹在背景幕布上,还有些晕染的渐层,代表密密麻麻的流动沙丘,以及包裹着红柳死根的固定沙包。

何伟把背着的馕分给女孩,动作笨拙又夸张,表情憨而呆,都是为了增添喜剧,而喜剧的核心其实是悲剧。这时,女演员唱歌给风和沙,何伟负责表演啃馕。两人各自带走一捧沙,女孩说:“据说,带走这里的沙就无法回到这里。”何伟说:“倾听时间又倾听我们,沙是艺术品,留个纪念。”

旁白起:

旷野里,迷茫的青年离开你们,解开对表演和艺术的无耻豢养,风和沙还有空气里的干燥,终于都做回了观众,是最好的观众!看,一握沙将去到城市,在这个剧场的舞台上,观看你们,此时此刻,观看你们这群人。

这个世界恐怕没有绝对的傻子。愿意花时间坐在小剧场里观看实验话剧的人,大概多少能察觉到自己正在被冒犯,但也多半不会真的去在意是否被批判;他们忽见断岩起伏,突兀迭出、一线流泻之沙,想要触碰的是那些被湮灭的辉煌和被遮蔽的声响,哪怕是片刻的凿心为窟——这是上次排练空档的讲解,话题最后甚至落在了幸存者偏差上。

下面排的一幕戏是重头,各处细节抠得仔细,道具也是正式演出时要用的。所以就实打实演过两遍,何伟等人浑身已经泼满了油墨,形式上的效果算是有了基本保障,但是何伟对自己尾声时的爆发力仍然不甚满意。甚至,倘若没有拟音师和灯光师,何伟几乎要怀疑自己的表演丝毫没有力量感可言。接下来可得好好琢磨琢磨戏了。

但是哪有那么多新的时间呢?当下和旧时光都不会仅仅属于自己,那些和别人一起经营的日常,也就自然不会对自己听之任之。简单擦洗以后,何伟还是决定立刻回家梳洗,傍晚再去一趟许总的公司讨论项目,顺便认认门,杜姐和女演员当然不会缺席,还会有其他人。

见面时,何伟觉得今天正是对昨天的重复,他坐立不安。

其实也没什么要商量的,主创和主演借机碰个面,过一些文件,再统筹协调各位的场次、档期,编剧团队到时得跟过去;许总、导演和副导演跟大家讲几句,再介绍一下戏的定位和各项支持以及预约的平台,投的钱预计一年半可以收回来,前景乐观,大家倾力付出,肯定不会辜负。

最关键的还是会后小范围聚个餐,订的地方离得不远,有人开车过去,有人走着就去了,何伟属于后者。晚高峰,路上成群结队的人和车。有个学生模样的男孩在马路牙子上扫码骑了一辆共享单车,就是不上自行车道,跟在何伟后面压得盲道咯咯噔噔的响,搞得何伟特别紧张,生怕被碾着脚后跟。加速走到包间的何伟,又是早到的,甚至开车的那几个都还没拐过来,通通堵在楼下掉头的路口。

饭桌上的全套餐具已经摆放整齐,酒杯已高高低低立正稍息,餐盘大大小小又重重叠叠,它们那额外的繁复和面积,使吃饭的人需要付出额外的麻烦、周到和优雅。包间辟出来的茶室,茶几上的烟灰缸看上去跟餐具成套,但又有点儿像何伟家里的爱马仕配货,是那种又橘又黄的彩绘感。走菜的案台上,红酒和白酒就位,应当是司机提前送过来的,服务员捧着红酒问何伟,需要先醒一醒吗?又问何伟,白酒呢,需要几个分酒器?今天吃的好像是某一菜系的土菜,既家常又有特色,但其实菜品对今天的食客并不重要,他们既不在意白酒或红酒就着红肉或白肉,也不在意食材是否空运而来。

来食者和昨天的呈现出大面积重叠,何伟不得不接着喝,就像表演一样。

唯二的两个新面孔各说了一个故事,何伟记住了他们。

其一:

最近忒忙,连续加班三个月,几乎每天睡在办公室。前段时间,出门送件,路上被猫抓了。回到办公室,却越想越放心不下,要不要打个针呢?请假吧,好像不太好意思,不请假吧,又着实忐忑,生命诚可贵,岂能就这么心存侥幸?最后,单位年长的同事发话,算了,先别加班了,去打个针吧,万一那猫真是狂犬病病毒携带猫,负不起责啊。

此后,前前后后三针下去,花了两千元人民币,自费药不报销,可又的确是因工作被动挨抓,并非主动生事挑衅猫,令人想不通哇。

其二:

读书时候,班里一个男生爱恋一个女同学。虽不至于茶饭不思,但也长期苦于不敢表白,日复一日,始终久处不厌,见了每每还想再见,及至某个浪漫节日,特别想去送上祝福。于是,佳节当日,班里所有人都获得了一张男生送的精美贺卡。

将心比心,有时饭局也极其类似,你可能只是特别想见某一个人,却又不好意思单约,甚至单约了还可能被拒绝,便大费周章地组局,潜行于邀约的迷雾,以解相思,有点罗曼蒂克哇。

在这场还在进行的饭局上,何伟已经无心社交。是的,饭局从来不是概念中的吃饭,它看上去是一个更加时髦的洋场,一群内部有秩序、外部却看上去近似的人,在谈论家庭生活、日常劳动以及虚荣的雕虫小技;有时候会被撞破,然后不停遮掩,接着再寻机显示出自满和夸耀的本真。人不知道为什么总是需要向比自己更厉害的人吹嘘,即便这些更高阶或更富有、更成功的人能够很容易识破他们的虚荣心,但他们还是不断释放着渴求被肯定的热情。

这里,有餐盘而无食欲,不知怎么的,人们正吃着的对象变成了人,三三两两地陪伴着、包围着、缠绕着,促成一撮撮骇人的人吃人景观,只有独坐着的何伟在具体地吃着饭菜,坦然面对逐一平躺的食材,真诚回应它们已然献祭的热烈生命。他与鸡、鸭、鱼、猪、羊、牛嫁接起某种炽热的友谊,味蕾混杂醺醺然,麻木又细腻地,见证一个个生命滴流而出的伤感价值,以及些许稍显漫长的无意义。此刻的它们是那么的有静气和匠心,优雅又精致,创造性鲜明;抬头所见,高等动物们正在反复运作怪异的习惯和陈腐的趣味。朋友们,广阔世界正在到来,熟悉的信念好像又回到我的心中,但它也更孤独,或者更虚伪。

散场时分,雨渐渐下了起来,何伟今天比昨天清醒。车回小区,何伟向司机道谢,此刻雨势倾盆瓢泼,总觉得司机比自己还要辛苦些。返回的路途顺畅,穿越城东的五环和三环,只花了二十来分钟,城市的远方果然不在郊区,而是在高楼之上,在落地的大窗户、在宽敞的阳台、在独立的屋顶,拥有这里的一砖一瓦,人要走上很久很久。

门口的保安拦着不让进,何伟掏不出门禁卡,雨越下越突兀,顿时领悟一种生动的耻感。费了很多口舌,何伟终于向物业证明了自己租户的身份。他狂怒于为什么保安就拦着他一个,前面进去的必须是牛鬼蛇神,否则讲不通怎么没核实他们。何伟吵闹着要投诉出一个令他信服的解释。物业工作人员也可怜巴巴地站在雨里陪着,想缓和,又怕激怒,不出声,又怕成炮灰。保安的主管接到呼叫也赶来了,态度上是连连说着今后多注意,但挡不住何伟舌战群雄的架势。

泄气的时刻同样来得突然,手机来电打断了何伟酣畅的质询,一看是父母家里的座机,何伟便顿感失望,他想大吵大闹,数落他们为什么总要添乱。这个电话被挂断得干脆利落,铃声来不及响到第二个小节,更谈不上后面旋律的反复。但是何伟没了兴致,于是适时地领受了保安和物业给的台阶,缓和又不失严肃地客套上几句希望务必改进,就算是放过了彼此。他湿哒哒地进了大厅,呼叫开单元门,又站在电梯间等了等,上楼穿过防火门,终于输入密码开锁到家。

醒来是由于小区里割草机轰轰烈烈的声音穿窗而过。昨夜暴雨,雨水飘过防护栅栏和纱窗,落在了卧室的实木地板上,现在看上去是四溅的泥点和一汪污浊的水渍,中心处未干,正在反射新一天的阳光,而青草和雨是那么相配,连气息也是。何伟闭目养神,像是到了草原,天高云淡,他和同行者一路骑行。牛羊成群结队,他在马背上低头看一眼它们,露出一种近似慈祥的和蔼,转而平视望向的远处,草色粼粼,光线雨点似的一颗一颗打在上面,仰头却找不到太阳的轮廓,但通透、疏阔和带有方向的温暖让何伟脸上的茸毛立了起来,风吹草低,阳光的味道是一种触觉。

再睁眼,何伟闻到了不知哪一家的包子香。他本能地想象包子皮褶皱卷起的那个溢出汁水的旋窝,还有它表面油脂浸出的痕迹,想象里面的馅儿是散松绵柔的,而不是机器打出的那种肉馅。何伟完全醒了,他发现女友不在,似乎昨晚就没回来。

何伟偏不联系她。

上个月女友也出了趟差,说是去海南的几个城市,还问何伟是否需要她从免税店带点什么。

这一天,何伟路过广告牌的时候,发现呕吐物莫名多起来。兴许是下暴雨,店里的客人越喝越多,醉至雨止,回去时在路边乱作一团,所以地上到处是呕吐物。有的呕吐物跟广告牌上的铁锈似的,有的已经变黑,搭配上涉水的黏腻潮气,反正麻雀是不来了。

怎么回事?麻雀不来了,女友不来了,父母不来了,就像观众不来剧院,自己不往人生里去。

何伟又想起前两天那个冲撞自己的男人。仿佛遭受无妄之灾一般,那股挥之不去的委屈,被表面的紧迫和怒火一一压制,他稍稍提振了自己,不去想为什么,但是,真想再碰见他啊。他妈的。

明天是首场演出,今天的排练需要遵循中庸之道,既不能太累着把戏飙过头,也不能太怠惰把状态搞散了。何伟觉得自己也算是对传统文化经世致用,不像那帮文化人非得舞文弄墨地展示。

说到舞文弄墨,何伟也是真佩服编剧和导演。届时,观众在《熄灭》最后一幕的重头戏里,将看到何伟像疯子一样提着个装满墨汁的塑料桶呈现他的崩溃。何伟饰演的男人,跟女孩本来并没有什么特别深刻的关系,只不过是一起读书、一起成长、互相见证,但是男人却被填满了她的观念、态度和立场,被生拉硬拽进一次次非此即彼的选择,不断丧失自己的社交、生活和思考。何伟将手持漆刷、蘸着墨汁,化身为手里提着的这只亟待清空的桶,把墨汁甩向女演员和观众席。为此,观众席前三排设有透明的塑料挡布,进场时会有工作人员提醒:最后一幕时请用它遮盖全身。

但何伟自信于可以把墨汁舞向更远的后排。

何伟静歇于车后座,正午,夏日投影,T恤和运动短裤的交界位置映射一截纤细扭捏的枝丫,路边一棵高大的国槐正在被剪除残枝,也可能是易断枝。何伟忙于演出,还未给父母回电,他们也没再打来,也许是因为双方都无话。何伟的绝大部分感情和语言,自认是已经表达进了表演艺术,成就一种乍看之下十分高雅的做作。他并不知道,今晨更早一些时候,大概五点左右,他的母亲一个人坐在另一座城市的酒店大堂里。

大堂的这个休息区,设置得比较随意,离旋转门不太远,不多的人进进出出,在这个时间刻意地保持无声无息,但有热风会跟着刮进来。恰好,何伟的母亲此刻正需要执着于一种浮躁,以免静下来就要沉沦进另一种深刻的痛苦。无声无息时,或者静谧之中,其实正暗自涌动着不可释然的不自然,需要独处的时间来任由着坐卧难安的内心呼喊、紧攥强烈的无可奈何,最平静也最激荡,最暗淡也最鲜亮。这不是何伟在拆解现代艺术,而是她的母亲扶着不宽的额头,皱起的表情明显,姿势整体上不如平时生动,甚至有点干枯和蜷缩,显然地毫无睡意,并且内心煎熬。

到底是进了一家门的人,此时的何伟也在不由得地痛苦,甚至是陷入了巨大的恐惧。前方拥堵,何伟换乘地铁。

话剧公演后,经由铺天盖地的专业评论狠狠造势一把,各方媒体和商业广告联合推送,口碑做起来,票就卖得很快,以至于一度一票难求。黄牛倒票倒得欢、话剧爱好者蜂拥,意料之中地有人要出来高喊,说自己既未觉得值回票价,专家评论显然也并不专业,他们中间势必有人昧了艺术良心,进而在自媒体平台、论坛、贴吧等网络社群出现了众多的演出实录、中肯意见和关于竭尽所能全渠道购买高价话剧票却仍未获得美好艺术体验的那些被坑了的伤心故事荟萃。这些非虚构作品,一旦在某一层面拥有了哭穷的故事性,便立刻被赋予了草根属性,作为叙事主体的消费者被圈定在没有太多消费能力的学生、低薪群体和将剧院视为艺术殿堂的票友中,而他们又进一步被赋魅上“大众”一词,使得剧院、出品方、导演、编剧、演员、教授、学者、剧评家,纷纷遭受质问,每一篇阅读量十万加的推文都代表着按下不表的集体决策,大众恨不得问斩这些寡不敌众的所谓的精英。

何伟并不是首当其冲的人,相反,即便是被迫消费这场舆论灾难,何伟也正实打实地处于他演艺生涯中少有的高曝光率时刻。网友对他还算公允,演得卖力也有功力,他的过错最多就是没长一张大男主的脸外加某场演出破了音,以及台词偶尔出现磕巴。这让许总那边很高兴,并且基本决定了要取消他“何兴玮”的艺名,要沿着这一难能可贵的艺术事件加大对新锐话剧演员何伟的正反两面宣传,肯定年轻人或者是批评年轻人,说到底都呈现了一种可关注、可期待的眼光。于是,何伟从起初的痛苦和忧惧中转圜出微弱的生机,他为自己没被一竿子打死感激涕零,但是作为生还者又惶惑不安,既庆幸又羞耻的频繁更替中,他已完全丧失借名新生的可能,他得作为何伟继续战斗下去。

其实他很想发表点意见。这话剧他们从最开始的读本、设计、排演,每一个环节的认真是真的,怎么可能真有这么差?当然,也不可能有开始吹捧的那么好。如此差,最大原因是名实不副;没那么好,充其量是过誉,而且那几个闪光点真有可能有那么好。但这双方共有的欺骗性,没有人来统一地骂。为什么有人放大差,有人夸大好,为什么喊差的说叫好的没水平、假专业,为什么叫好的指责喊差的夹带私货、以偏概全。剧场演出的特点就是即兴和交互性,而且用的都是通用语言,谁都能搅和搅和,为何搅和、如何搅和,这些几乎已经算得上十分明显的东西,本来还是社会学该专门研究的事儿,社会学家都去哪儿了?况且,这些网络侠士里还很可能潜藏着那天在十字路口冲撞自己的那个人,想到这里,何伟恨不得纵身跃入词语的深渊,与那些个意见领袖展开殊死搏斗,再以一个毫无态度的表情结尾——自己并非视死如归,就像某篇微信公众号文章末尾的一些评论者,自带表情包里那个笑着哭出两大滴泪的。何伟一直觉得那是哭笑不得的意思,没想到最近微信官方的解释是“破涕为笑”。所以说,何伟一直表错了情。

表错情是如此容易,何伟立刻不敢多说什么。

比何伟出道早的前辈们,已经拍过一些热播剧,但是他们告诉何伟,在街上是不会被任何人认出来的。

所以何伟就这么又出门了,忐忐忑忑地。

清早,那个擦身而过的老人提着个鸟笼,白布一遮。地上的麻雀今天没有来。何伟生活得如此小心并且空泛,不断压缩的情绪置于真空之中,一旦被细微尖锐的芒刺洞穿,变具有了异乎寻常的势能,引发现象级的炸裂。麻雀不知是否被捉,女友为何失联?何伟频频奉劝自己克制。

老人一般没什么火气,大夏天还穿着长袖罩衫,头顶的帽子大小刚刚好,一看就不为遮阳只为保暖,面料与鸟笼的幕布近似。傍晚迎面走来的这对也是这样,好像老人都穿相似的衣服,而且四季皆如此,他们重复着差不多的事,过完了一天,又日复一日。两位老人一个拎着袋子,里面的小葱像水仙一样出挑着弯腰探身,另一个背手拉着买菜车,车身看上去是藏青色的帆布制成,他们并排,但中间隔着如陌生人的距离——或许根本就是陌生人,而何伟就是觉得他们是一家子。突然,何伟想姥姥和姥爷了。人就是这样,童年的丁点的温暖会长久地根植于心,不像成人世界里收获的那些那么容易反复。你终于落难了而且看上去很不容易复起,众人会慢慢开始同情你;等你勉强好起来,他们又立刻回收温情、悔不当初,并且自然地加入那些要跟你操练的人群。

地铁上挨挨挤挤,何伟不怕别人认出自己,因为谁对谁都是扫一冷眼,然后又盯着手机不管不顾。要去的地方,在地图上显示于一个小区中,收到的信息仅写地址,没有说明餐厅名字和确切时间,更没再提包间还是大厅,想必又是不太好找。隐身、消失,均任意可得,显形、登场,放肆随意又有欺瞒,何伟甚至开始考虑转去做幕后工作,这种显而易见的自由令他安心和从容。何伟惊觉,自己竟然会在这样的机缘下理解了女友,小溪漫流不争先,争一个滔滔不绝也无妨。女友大概一直都大智若愚,早早舍弃了场面上的风光,在另一个序列里分摊自我艺术的权威?

和解就像生离死别,绝不会以一种意料中的、确定的、可以主动去拥抱的方式发生。女友的样貌、身形,她曾在练功房舞蹈的那种裹挟着柔弱的强势,以及由修长四肢纤纤延伸的坚韧,苦痛、沉浸、透着光亮的神情所发散的安宁和脆弱感,当初如一股原始力量吸引着自己,现在,它们又像更为本能的什么猛地弥散在这地铁1号线的车厢里。何伟几乎想就地跟女友跳一支现代舞,不,不是共舞,他希望女友领舞,自己扮演一个物,比如钢琴。对,他就是一架钢琴,是渴求着女友悉数弹奏的黑白键,是等待女友偶一抚摩的铸铁骨架,是张弦总成的共鸣盘,是踏板,是一切准备就绪随时可以释放的激情……

但是,把自己的意愿交付于女友的判断,又天然得那么忧郁而惨淡,想象那音乐无差别地回旋于每一个可见或不可见的听众,哪怕自己成为一个物,就甘愿这样放弃热爱和它的主动吗?做编剧、当作家,学那些诗人、书法家,号称文化人吗?就算没有自己,有才能的年轻人也会不断涌现,这是现实;创作是很残酷的,光靠努力也打不破的高墙确实存在,这也是现实。其实这些文化人又比自己的境遇好多少呢?别人见了无非就问两件事:一是代表作或成名作;二是——哎,你们是不是到处采风玩儿啊?

而风景呢,早就消失在城市,何伟的散步成了对它的再发现。刚搬进小区时,何伟有过一阵儿早上九点半出门,那会儿路上行人不多,仿若住在这繁华地带的都不用工作,质朴的工人阶级在这里遁形;再早半小时,却是熙熙攘攘的,何伟据此认定附近的金融中心、高级律所、高端商场是九点半左右智能打卡或刷脸签到。人与人摩肩接踵急行军,狭小街巷上偶然遭遇,迎面双方默契避让,来不及看清对方性别及模样;要是再早一些出门,八点半不到,遛狗的人纷纷停留在路边,手里抽的是电子烟,此刻也有人跑步,发带、护腕、红衣、黑裤,装备整齐,远方执勤的交通协管员挥舞小红旗,嘴里喊道:“快速通过,快速通过。”这一带的小区住户们的年龄差显著,老一辈土著喜笑颜开,带着孙子孙女,租房的年轻人持高薪抱守优雅,中年人大多是家政保姆,操外地口音,成为小区环境设施的真正受益人和享受者。这跟何伟姥姥、姥爷在那座西南工业重镇安家的小区很不一样,那里随处可见三代同堂,小夫妻亲自推婴儿车四处逛,回迁户每天七八点在院门口公交车站乌泱乌泱的等车,并且,每个季节都能看见几回灵棚,其间麻将声响彻夜,血战到底,瓜子和花生皮开肉绽,卖盒饭的逡巡叫卖:“泡菜炒饭来一份不?”

何伟不结婚的决心算是坚决,即便结婚了也不想生育,谁来带孩子,谁来承担这座城市的教育成本?他也怕,几十年人生尽头,带给亲人的只不过是平息又复起的伤害、厌恶和负担。恋爱、婚姻、家庭生活和职业选择,甚至人生,都有点儿像他爱喝的罐装冰啤,只有第一口是最好喝的,他其实只想听听易拉罐打开时冒气的声音。上次,坐主位的德高望重者盯着他一饮而尽,眼神强制并且冒犯,何伟内心不仅不服,更对圆桌上仅在开席时做过介绍、全程便不再说任何话的几位“新朋友”感到疑惑。他们为何而来?他们跟“主位”是何交情?他们这样待着会觉得自在吗?或者他们就不担心引起何伟们的不自在吗?今晚,何伟准备照章办理,保持静默和高级感。

“乘客您好,列车运行前方是八宝山站,下车的乘客请提前做好准备。列车从八宝山站起将要开启左侧车门,请坐稳扶好,不要倚靠或手扶车门。各位乘客,乘车时请先下后上,有序乘车,谢谢合作。The next station is BABAOSHAN. Please get ready for your arrival. The door on the left side will be used. Please keep clear of the door.”

手机地图的到站提醒功能与之齐头并进:“八宝山站,到了。We are arriving at BABAOSHAN station. ”同时,何伟母亲还是体谅地给何伟发了条微信。姥姥重病,女友已经替他陪伴在侧。还有,APP也弹出一条作家日签:

出生,而非死亡,才是难以承受的损失。

——露易丝·格丽克《棉口蛇之国》

【赵依,作家,现居北京。已发表小说、评论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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