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的生物钟出奇牢固。每天清晨七点,惯常的咳嗽声准时暴露他的行踪。我躺在名仕花苑二栋五楼的屋子里,凭着咳嗽声,就能猜出是那个步履稳健的老人,穿着绿色的旧军装,从我家楼下经过。晨风中必有白发掀动,像一面意志坚定的旗帜。
有六年了,我的父亲,就这样走进南方的晨曦中。他从名仕花苑七栋出发,穿过八一南路,雷打不动地去往那个目的地——绵江小区二栋。一路上,他要经过一棵孤单的银杏树,几声热闹或寂寞的鸟鸣,还要经过林林总总的商铺和路边摊,但他很少将注意力停留在它们身上,他怀揣着一个“有产者”的责任或委屈,去看望那套曾经生活过十三年的旧房子,仿佛他一天不确认它的存在,房子就会不翼而飞似的。
作为一个在泥土中翻滚多年的资深农民,父亲先是被儿女们一把推到了城里生活,又被各种缘由裹挟着,从绵江小区搬到名仕花苑。二十年前,他从没有想过自己会洗脚上岸,变成一个城镇居民;十三年前,他也没有想过有一天要离开那套生活便利的二层住宅。
他曾经以为自己这辈子都将守着家眷田产,在故乡麦菜岭平静终老,最后躺进风水师看好的某一座青山里,于每年的春天,静待儿子、孙子或孙子的孙子前来细数新发的草芽。
然而他还是背离了自己的故乡,听话地配合着子女的意见,一次次像蜗牛一样搬空自己的住宅,将积攒一生的物事全都卷进行李,运往新居。他花了很长的时间慢慢适应县城的日常与节奏,学会使用小区里的体育设施,骑着自行车扩大自己的活动范围,将认识每一处新生事物视为荣耀。
内心里,他又何尝没有某种不曾言说的自豪或满足呢?作为全村第一户在市区拥有新居的人家,偶尔回村,人们投向他的目光,更多是羡慕和赞美。譬如子女孝敬,譬如终于扔下锄头,吃上快活茶饭了。
谁能懂得父亲的忧虑呢?譬如现在,他的钥匙准确地对准那扇蓝色防盗门的锁孔,向右旋转两圈,销啪嗒一声,门开了。地面上的瓷砖依然光可鉴人,四室两厅一厨两卫两阳台照旧泾渭分明。他像一个重返故国的国王,在自己的领地上来回逡巡着,一一检阅过那些熟悉的器具家什。衣柜、沙发、床全都空着,像等待着被物填满,被声音填满,被气味填满。就像,父亲等待某一位租客,将这套房子填满。
这些年,他与形形色色的租客打过交道。每一次,他都心有不甘地将钥匙交出去,他对他们和颜悦色、温慈有加,满心盼望着他们像自己那样善待这套房子,然而收获的几乎永远是失望和愤懑。
他不得不将房子租出去,唯其如此,这套房子才算发挥了它的效用和价值。父亲穷了大半辈子,俭省了大半辈子,至今仍距离富裕十万八千里,他当然知道每一份财产的来之不易。我的哥哥长年不在家乡,父亲便责无旁贷地认为自己有责任和义务将房子守护好,利用好。
在买下这套房子的时候,我们都是想着在其中度过一生一世的。中心城区,交通、医院、购物无不便利;位于二楼,方便父母年老后进进出出;四室两厅,适合大家庭共同居住。最重要的是,周边有十分集中的市直学区,幼儿园、小学、初中,均在八百米半径范围内。
彼时,我刚刚从乡村学校调到市区最大的小学教书,而哥哥则恰好攒下一笔小钱,要为侄儿谋划未来。绵江小区是为数不多的新开发房地产楼盘之一,我领着父母,绕着还未封顶的钢筋水泥丛林转了一圈,在售楼小姐天花乱坠的描述中,迅速签下了合同。
父亲将老家的木头一车一车运出来,仿佛要打造一座崭新的宫殿。我们都没有经验,又都倾向于精装修,将那些实木一段一段地用到门、窗、柜子上,甚至是花里胡哨的吊顶上,我们嗅着那些熟悉的木头的气味,就好像老家的山林会在这个新的空间里复活一样。
十三年,父亲和母亲摸透了每一件家具的脾性:比如朝向阳台的大木门,推拉时需要双手合力,稍微抬高那么一点点,才不至于被卡住;比如主卧室有大衣柜,这里的卫生间需要保持干燥;比如请师傅打造的席梦思床,内里铺排了密实的弹簧,比店里卖的名牌还牢靠……
谁也没有想到有一天,一家人需要离开这套房子,将它租给别人。
住久了的房子,是有灵魂、有记忆的。我仍记得父亲一点一点搬空屋子的动作,那么慢,那么慢,像他无比熟悉的电影慢镜头(父亲曾是一位乡村放映员)。每掏出一样东西,他都要长久端详,恨不得一一回忆它存在于日子中的点点滴滴。他可能还会想,这些东西躺在这里仍然是最好的归宿,有一天自己还要回来住。
和一辆大货车果断地将所有旧物从乡村运到城里不同,他将这一次离别的仪式做得很足,除了实在难以搬动的大件家具,其余的,他用绷带捆一些在自行车货架上,每天一趟趟缓慢地运送。一个抽屉又一个抽屉,一个角落又一角落。那些攒了一生的书啊,日记啊,信件啊,证照啊……全都依依不舍地与那套房子告过别。
现在,父亲不仅要来看望他的房子,还要仔细查看贴在小区巷道、房子单元门口等几处的招租广告还在不在。总是有人与他对着干,将他好不容易贴上去的广告纸撕掉。这样,他又不得不要求我重新打印,然后端着糨糊,搬着凳子,挺着他那虽老迈仍笔直的腰背,重新贴一次。
父亲如此矛盾:房子租出去,他是忧虑的;房子没有租出去,他还是忧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