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村
月亮经过这里的时候
停顿了一下
因为它看到了两个不同的自己
西江河面的月亮是完整的
而且饱含水分
清平村的月亮是破碎的
像鱼鳞,闪耀在半岛形的土地上
它知道
每一片鱼鳞都在挣扎
它们渴望着
又一次聚集和拼合
它知道自己不过是一座旧矿山
从古到今
写诗的人,耕种的人
都在用不同的方式
搬运着月亮上的事物
然后,在清平村这样的地方
拼合出一个全新的月亮来
银 杏
路过银杏大道时
一枚银杏叶
落在我摊开的手上
叶柄像一个小人儿
他的前方是扇形的
充满密集的道路
抬头,看着这棵瘦削的银杏树
仿佛曾经的我
紧紧抓着剩下的叶子
人间已经是秋天了
从来没有跨出一步的你
为什么还是放不下
这么多想要走的路
秋天的水洼
我们谈到那些死去的人
病重的人
细雨中
仙女山的蝴蝶避开了我
有一半的美丽事物默默远行
避开了我的送别
另一半,在水洼里下沉
我们永远不知道——
一颗心的底
时间的底
究竟哪一个更深
有一棵孤独的林檎树
站在水边
它的根系仿佛来自一面镜子
那发光的神秘虚无
我们谈到那些再没出现的人
已经变得陌生的人
不管置身于哪一个城市
我们其实都在同一个水洼里
下沉
像林檎的落叶
我们在彼此心中的枯萎
加深了眼前的秋色
几只乌鸫,黑得令人心惊
像再也无法回避的关键词
从头顶掠过
银河洞
我抬头的时候
创造了一条波光粼粼的银河
飘浮在我们和宇宙之间
地老天荒的样子
我低头的时候,创造了另一条
在我们脚下的无限深处
它穿着岩石的衣裳
溪流的衣裳,森林的衣裳
甚至,人类的衣裳
其实,不是我
是穿过无数个我的造化之手
创造了它们
在无限的视野中
在重叠而成的此刻的我之中
同时创造的
还有我曾在诗中写到的
那些沉没在地下河里的
黑暗的星星
芦 苇
一根笔直的芦苇
用它的空心教育了我
我们脆弱的现实
紧密环绕着的究竟是什么
那不是现实,也不是虚无
它拥有形状,仿佛某种透明的容器
能收下所有不具有重量的事物
比如人类的知识
比如美,哦,它不需要这个
它拥有自己的美,而且很固执
你看不见它,即使你折断茎杆
但是你知道它存在
因为风吹过来的时候
会从那些伤口,送出来某种低啸
茫茫无边的事物
都在借助它的声带,讲述自己的故事
仿佛,它们和人类
共同拥有一个深邃的倾听者
我们的爱
我们的爱
已不属于我们
它像隐形的作品
比如乐曲
但即使它经过一架钢琴
也不再发出轰鸣
它停留在苹果树上
就是我们经常看到的那棵
每当果实坠落
它都随之坠落
一次又一次
无从阅读,无法演奏
也无法让它继续
但我知道它还在
在不再打开的书里
在深夜的窗外
就在此刻,当我们无语相对
它正经过墙上的挂钟
我看到钟摆有轻微的抖动
是的,它经过时
让整个世界为之短暂停留
柳下别
从它折断的地方
一条古老的河涌了出来
从长亭边,从驿道前
又一次醒来
它比所有的告别更古老
有熟悉的飞沫
有熟悉的漩涡
在我见到它之前,就已成为了它的树叶
看不见的花瓣
成为它疼痛的一部分
它河流中的浪花
那时我的血是冷的,血管里漂浮着冰块
雨点打在上面,像是热烈的火星
那时我是无知的黑暗
困于无垠的牢笼,不知咫尺之外的他物
是身外之物,在持续教育我们
让我们获得温度,变得繁茂
是无数次的折断
让我们从它的波涛里再次起身
请上苍庇护永不属于我的一切
像曾经温柔地庇护过我那样
比如永远不会踏上的道路
永远不能抵达的星辰
比如天边的海岛
比如眼前的你
顶喙凤仙花
我来的时候,无尽的旷野
正缓慢涌向它
仿佛绵绵不绝的彩色火车
巨大的毯子下有无穷车轮
树林变成紫色,山丘带着斑点
在它幽深的花喉前依次消失
它是群山环绕的中心
矛盾的力量凭借它获得平衡
仿佛,所有事物来到这里
是为了验证同一个真理
如果这里没有河流,大地上就找不到河流
这里没有峭壁,大地上就找不到峭壁
像镜子,像立体的地图,凭借它
大地深处微弱的美,终于把我们照亮
如果,这里没有我们的爱
宇宙的其他角落中也不会再有
关于人类学……
从你脸上,我看到你蹚过的河水
或者你母亲蹚过的河水
你们经历的暗礁和雷电之夜
也在我的眼前露出轮廓
如果你们真的走出了沼泽
那仍在淤泥里下沉的是谁?
如果你们真的在黎明幸存
荒野里,那余火未尽的是谁?
从你脸上,我看到模糊的箭羽
你的祖辈带着它,忍痛跃进了树林
梅花鹿般优美的后人,这个下午
我们在彼此脸上阅读万年之书
此刻,你四周的河水波光闪烁
是机会吗,我想为你拔出那有些遥远的箭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