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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 李晁:丰饶之海,丰饶之乡

三月开始,时节进入倒春寒,贵阳气温骤降,阴雨席卷,将将在枝头绽放,一派昂扬的花朵又陷入这凄迷的天气里,二月的小阳春彻底沦为回忆。这个时候,我到了海南昌江。比对气温,此行可谓拯救。我向来不怕热,只是畏寒,海南此时是绝佳去处。

昌江在海南西部,面北部湾,这里的海竟有狂野的派头,真正大海的派头,不似往日在三亚所见,记忆里三亚湾的水是温柔的,近乎温和,与棋子湾如此不同。有人说棋子湾是仙人下棋的地方,沙滩上的石子也果真黑白分明,无需考证,我们也能感悟这布局并非出于人工,乃是自然的妙手。

这日的海浪源源不断,是一阵接一阵的激流。早晨的光线朦胧,在车上时,人还多少昏沉,下得海岸,只觉清爽,在三月的这一刻,也是需要打个颤儿的。从未经历海南的春天,暗觉这春天也是货真价实的。

木麻黄和野菠萝早早扬起了枝叶,尤其野菠萝的造型,那劲道有力的躯干或走龙形或化为人身,盘曲的、斜逸的,各有酷型。顶部的枝叶定型于风,快门按下去,更成为有迹可循的存照。

海面阔大,这是海的体量,而身后是林海,密不近人,很难想象这一片茂林曾是沙漠。海南也有沙漠么?这是心底的疑问。可确凿的事实是,这曾是三万余亩的荒沙。

还以为是久远前的事,和远古有关,哪想竟是近前的记忆,近在1992年。百人成团,植树娘子军出现了。我好奇的是,为何是娘子军?问题不便问出口,只好想象这是女性的坚韧留给后人的奇迹。人的伟力总是在实践中体现,说来轻快,实际很难想象,这与天地的争斗,到底需要付出多少的血汗?且一次次的失败换来的是对信心的摧毁,最终还是成功了。这便是我们当下身临的景观。想起曹操的《观沧海》,“树木丛生,百草丰茂”,这是别处的久远的海,若非了解,在棋子湾,会以为这草木与树同样来自天赐。

我喜欢棋子湾这个名字,抵达昌江第一晚,借宿开元度假村,总经理杜觉祥先生便是棋迷,讲起当代国手来棋子湾弈棋的往事,神采飞扬,惜时无名作家观棋,作“覆面子”,著成流传之作。遥想当年,东坡先生携子苏过过海,遇棋迷县官张中,苏过每与之对弈,东坡在侧,亦观而不语,也算埋下伏笔。

说到东坡,自然不可打住,对于海南来讲,东坡一人即文脉之所在、机杼之所在也,简直是流动的文曲星。可过海前,东坡心境凄然,与王古书曰:“某垂老投荒,无复生还之望。春与长子迈诀,已处置后事矣。今到海南,首当做棺,次便做墓。仍留手疏与诸子,死即葬于海外,生不契棺,死不扶柩,此亦东坡之家风也。”向死之心,由此可想,读来潸然,又觉其莫名壮阔,非期期艾艾者可比,这心境仍是雄壮的。

这是东坡兰舟催发的心情,到得岛中又如何?以东坡的修为与超拔,与友人说“尚有此身付与造物者,听其运转流行坎止无不可者,故人知之,免忧煎”。此话我以为是对佛法的现身转译,得此明澈心,可以度日矣。可是,这仍是“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作者啊,所以当然还要讲:“我本儋耳氏,寄生西蜀州。”

儋州与昌江相隔,据言东坡先生到过昌江(古为昌化,以昌化江名之),来回乘舟。为何是据言?不甚明白,《宋史》里可明白写着:“又贬琼州别驾,居昌化。”地理之分,在我是不甚明了,可现实证据有《峻灵王庙碑》,这是东坡先生离岛前所作。

我们自然要前往拜谒,在峻灵王庙,果见其全文,挨字读来,“古者,王室及大诸侯皆有宝,周有琬琰大玉……”读此,即很振奋,因我一路与同行的胡竹峰兄聊玉,颇为投契,虽则这是我与他的新近爱好,远谈不上深刻,但见玉字,仍是虎躯一震,以为大宝之化身。周初之玉,尽承商王,宝玉百万,何其壮观(清人校正为一万四千,简直无趣)。玉看商周,不是虚言,只是这话由我们讲来全无说服力,东坡先生讲,便是力证。

峻灵王又乃何人?本地有人封王么?这是起初的念头,未免心里一凛,古之王者分封到此,可谓“惨封”。这是我的无知与浅薄。后始知,此王为昌化岭上一仙石,而昌化岭为五指山之来龙。《昌化县志》载:“琼之为州,孤悬海外,由安南导其脉,至昌化发其源,有山特起于其邑中,绵亘儋州周围八十余里,实为五指山来龙之祖,阖府作镇之区。”汉代以降,昌化大岭便为道教蓬莱仙境别宫,此仙石被马伏波初封为“镇海广德王”,后宋神宗时,承议郎彭次上书请册封“神山爷”,元丰五年封为“峻灵王”,于是有东坡先生之谒,碑文乃出,及至清光绪,又加封为“昭德明王”。一座仙石如此造化,令人敬畏,其神迹,东坡先生碑文已道出。

庙内香火鼎盛,闻香识庙,大抵是不会错的。

神奇的是,昌江亦出玉石,当地人一讲,我与胡竹峰兄相视一笑,可是来对地方了?

未见玉,先见花,竟是常见的三角梅。据当地人讲,海南以三角梅为常,是家庭种植花开的中的主力,赶上花季,一树繁花,开得比别处浓艳。可还有木棉花海呢,在山间,远观便可见其富丽,手而捧之,如巨大灯盏,这明丽的红,在雨林地带,在这满目的绿海之中,可谓亮目之极,如灯似焰。

昌江自古为黎人居所,我们要告别海岸了,向海南腹地进发,一路风景大变。自然还要想起东坡先生,筑庐为居时,屋后即有黎民猎鹿,晨时柴门叩响,是猎鹿人来送鹿肉啦,不知此时的先生是否在和陶诗呢。

我对海南腹地总有想象,可不得要领,那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五指山坐镇,绵延的雨林,高山深谷,进而有奇洞可居?这一切来自我这个山民的念想。我们的车行在蜿蜒的山路上,若是远观,以我的目力不可辨识山中树木,还以为回到了本乡本土,山势与我所在的贵州哪有两样?如此一讲,竹峰兄亦言,与吾乡之山亦无二致。这可不就是回乡之旅?哈哈大笑里是初观的印象。到得王下乡地界,下车走上一段,可以知道世外桃源的多种遗存。

浪论村完全满足了我们这干外来人对岛之腹地的想象:满目青绿,山势崔嵬,有河安静,仿如天地初开。山无狭促,水无急涌,似乎抬头即为贵州,低头便似江南。

夜里住山间,鸡鸣声响彻整夜,我头脑异常清醒,可是醉氧?可是与蒋浩、胡竹峰诸兄酣聊后的兴奋?身体不动,只觉头皮过电,一阵阵觉得静,一阵阵又听到鸡的啼鸣,底气十足,有昂扬之气,似乎与我同气连枝,何不早早日出?睡意时而有,时而无,一刻竟冒起秉手机夜游的念头,可这念头一起,似乎人未至而意先足了,于是辗转闭目,等待天光放亮。

晨起出门,门外远远落着一面山崖,空隙之处岩石裸露,颇似贵州喀斯特地貌。我笑言,拍一下,人以为我仍在贵州山中,是乌江的十里画廊?就是如此神奇。

因而见了皇帝洞,我也是不惊的。黄山归来不看山,我以为贵州归来不看洞。这是笑谈。可此洞非彼洞,有远古人类遗存,新石器时代即有人类活动轨迹,考古发现是我感兴趣的,那些古拙的砍砸石器、刮削石器是远古人类对生活的艰难探索,不如此,怎有后来的灿烂文明艺术?

单说琢玉,古工费时,区区一块素玉璧,不知古人要反复琢磨多久?这漫长的时间里,不仅是一块玉的逐渐脱颖而出,更是毅力与耐心的倾注。我们现在以为这是艺术态度,当然是对的,可是心却多少偏移。意识到耐心时,耐心早已湮灭,这耐心非意识到尔后遵行的耐心,而是原初的无知无觉,只是做一件事的朴素心理。

在洪水村里见到海南稻,三山环抱里的一块水田,镜头框出去,近山浅淡,水稻平直,若排除田边的椰树,自然又要响起一问:我是谁,我在哪里?快门轻响,就是一处不可提供答案的猜想地,是皖南一派山卯水乡?是杭州郊外?是日本京都村落?都是有人信的。

地域的奇妙就在此种地方,在昌江,一转一景,都有巨变。

夜里终于要看看昌江的物产了,沉香为首,玉石为辅,花梨木呢,不消说,更是耳熟能详的上品。

沉香自古便是奇货,贸易不绝。闻香,是一大愉悦,世上最奢侈的事,便是人对愉悦的孜孜追求。上至庙堂,下至达官贵人之居,乃至文人书室,一线轻烟摇摇升起,其姿多态,又简净,淡香送来的是一种安定,这安定与人的尊容如此匹配,它并不浓烈如茶如酒,这似有若无的味道,是中国人的味道。

若说香是一种境界,以不可见的形式上升为一种境界的话,那么玉就是显见的美者。观昌江玉,体量之大,经手妙雕,可做大型摆件,而皮壳特有的铁红,亦颇为悦目,为玉石包裹了一层贵气甲胄,有厚重之感。古人爱玉,今人也爱玉。君子如玉,“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又上升为德,囊括五德。先民佩玉,也与巫有关,《诗经·卫风·竹竿》有句:“巧笑之瑳,佩玉之傩。”诸侯有玉,一为祭祀,一为礼器,都是国之重器,是立身之本……凡此种种,哪方面看,玉都是重要的。

昌江的多态多产,不可尽数了,进有丰饶之海,退有丰饶之乡,这是何其让人羡慕的所在。

【李晁,作家,现居贵阳。主要著作有小说集《朝南朝北》《步履不停》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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