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苏北里下河流域,是一个湖荡纵横的所在。大纵湖、得胜湖、乌巾荡、旗杆荡……所谓“五湖八荡”,安顿了我的乡愁。
于我而言,在故乡众多的湖荡中,称得上亲切的是乌巾荡。在我儿时的记忆里,荡里满眼的芦苇,碧绿碧绿的一大片,铺向天边。阔阔的苇叶在微风里摆动着,沙沙作响。小鸟贴着苇叶上下飞舞着,知名的,不知名的,这儿一群,那儿一趟,追着,逐着,叽叽啾啾地叫着。其叫声,很是悦耳。
不时有几只燕子剪水而落,停在荡边的浅滩上,啄些新泥。之后,飞到人家的屋梁上去,辛勤地建造自己的巢。
乌巾荡里,水浮莲、水花生极多。翠生生的叶子,密密地漾在水面上,与芦苇的碧绿很是相融。偶或有几只红蜻蜓,又有几只灰蜻蜓,飞来飞去,飞去飞来。蜻蜓们飞累了,便会停在水浮莲、水花生的叶上歇脚。
水浮莲、水花生一多,水底的水草也跟着多起来。这样一来,乌巾荡里的水就肥了。于是乎,野生的鱼虾就多起来,野鸡野鸭也跟着多起来。何故?生物链循环是也。
野鸡野鸭与家养的鸡鸭相仿佛,只是野鸡的尾羽较家鸡要长,冠较红;野鸭的块头一般说来较家鸭要小,羽毛多光泽,雄性野鸭的头部羽毛绿闪闪的,两翼有蓝色斑点。野鸡善飞;野鸭既善飞,亦善水。
乘船傍湖荡而行,常能看到野鸭,扑棱着两只翅膀,两腿划水而翔,在荡面上留下长长的波痕,身姿很是潇洒。
野生的鱼虾一多,背着青篾鱼篓、穿着皮衣皮裤的摸鱼人便常来(这样的摸鱼人大多单干,与后文讲的摸鱼帮无涉);野鸡野鸭一多,打野鸡野鸭的人就常来。摸鱼,在我们乡间极常见,倒是这打野鸡野鸭,让我们这些乡间孩子觉得稀奇。
打野鸡野鸭的人进得荡来,先嗷嗷地吆喝几声,嗷得野鸡野鸭在水面上、苇丛间扑棱棱地飞,这时才放枪。
打野鸡野鸭用的小船那才叫小呢,两头尖尖的,船身窄长窄长的。不识船性的一上去就翻,可打野鸡野鸭的人不会。他们不仅能上船,船里还得放上好几管长长的猎枪,还有吐着长舌头的猎犬。
此刻,看出这船的玄机了。窄长窄长的船身,与长长的猎枪相吻合;两头尖尖的,减少阻力行进,且掉头很是便捷。这打野鸡野鸭,船行起来当然是越快越好。在芦荡里面,船一不小心钻进了呆汊子(呆,方音读ɑí。呆汊子,指一头不通的沟汊),打野鸡野鸭的无须费神,划动船桨转身掉向,船很快便能撤出。
别看打野鸡野鸭的船身那么长,船上配的桨却很短很小。划起桨来,小船像在水上飞。
打野鸡野鸭,有单个枪手独立行动,也有几个枪手联合行动。联合行动跟拉网似的,围了芦荡打。这情形,多半发生在晚上。几个枪手白天踩了点,知道哪里野鸡野鸭成了趟,一杆枪对付不过来,用他们的行话说,容易惊窝,这才联了手。联手后,四面有枪,野鸡野鸭想飞逃,难矣。
打野鸭,最金贵、最被看重的,不是枪,不是船,不是猎犬,是“媒鸭”。这“媒鸭”是野生的,特灵。主人放出后,它便满湖荡地飞,寻得野鸭群之后便落下,暗中引着野鸭群向主人的火力范围靠,抑或哑哑地叫唤几声,给主人报个信。主人枪一响,刚刚起飞的“媒鸭”须迅疾掉下,假死,否则,枪子儿是不长眼睛的。这便是“媒鸭”的绝活儿了。自然,也有打野鸭时误击了“媒鸭”的,那枪手得伤心好一阵子。将一只羽翼未丰的野鸭,调驯成一只上好的“媒鸭”,得花上三四年工夫,还不一定满意。
这乌巾荡里堪称宝贝的,不只野鸡野鸭。在苇丛间飞的,在水底游的,还有在荡里生着长着的,都宝贝得很。单说这荡里的苇叶,一到端午,便成了抢手货。
乌巾荡之名,源于一则传说。说是岳飞追杀金兀术到此,无舟可渡,于是张弓搭箭,将金兀术的乌色头巾射落于荡中,荡名由此而出。地方志有云:乌巾荡,一作护金荡。
这里也是吾邑先贤施耐庵笔下梁山泊原型之所在。元朝末年,施耐庵先生回归故里,面对碧波荡漾、苇叶飒飒、群鸟飞翔的乌巾荡,曾吟诗一首:
昔人曾去桃花源,
我辈今到芦苇荡。
蓝天白云映碧波,
绿树丛中是故乡。
乌巾荡紧靠兴化城北,区位优越。清末时,兴化城的西门、北门、东门均被乌巾荡包围。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后,逐步填塞,城市扩建,水面退后,乌巾荡仅留下北部主要水域。九十年代开始,当地筹建乌巾荡风景区。留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当年过境公路的构筑,横穿整个乌巾荡,偌大的水面被一分为二。此举,好比在一面容娇好的女子脸上,生生地划了一刀,让人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