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真的爱狗吗?
《犬之岛》2018/韦斯·安德森
我向来警惕各种关于动物的剧情片,因为大都离不开人类中心视角和极尽煽情为能事。但《布达佩斯大饭店》导演韦斯·安德森的新作《犬之岛》颇为惊艳,我被迷住了,然后发现这根本不是一部关于爱护动物的电影。
电影的剧情简单,一个小男孩阿塔里寻找自己的护卫犬而来到流放“被犬流感”的犬只的垃圾岛,最后带领群犬杀回大陆揭穿逐犬者阴谋的故事。但因为小男孩和犬们复杂的身世,使得它的内涵变深——最基本的隐喻是:人类对非我族类的排斥是不择手段的;再深一层,讽刺政治本身是轮转游戏,而猫狗不过是筹码。
《犬之岛》的形式是典型的韦斯·安德森式考究的风格化。定格动画技术达到了极致,击鼓的段落令人惊叹他如何做到如此准确的动作对位,对日本昭和时代的怀旧美学的沿用也达到了极致,几乎每一个画面都值得停留下来印成画册细细鉴赏——尤其那些关于犬传说的浮世绘,还有模仿日俄战争时期新闻版画的平面动画部分。气氛上向能剧、落语和黑泽明的致敬如入化境,韦斯·安德森不愧是细节大师。
而在“华丽又暗黑”的细节掩埋下,人类的价值观才是让人细思恐极的,试想:“爱狗人”革命之后,它的续集会不会是一部《猫之岛》呢?所以,这部犬的大时代活剧其实是一部关于人的讽刺剧,无论犬之岛猫之岛,归根到底是人之岛。
在一次采访中,韦斯·安德森说他从很久以前就想做一部有垃圾堆元素的电影,他也在自己研究日本元素,就想把他们拼接起来做成一部东西。这提醒了我们这部电影最强烈的对比就是垃圾岛与日本的对比,我们下意识都会把日本元素定位为精致、脱俗的,同时忘记了一个现实:日本是包装大国,因此生产的生活垃圾也是极多的。
从电影画面上看,垃圾岛与日本元素的相同之处,是都能满足韦斯·安德森对极繁主义美学的倾心,这也是定格动画炫技之必要。但有意无意的,韦斯·安德森因此建立了一个对日本人的矛盾的强烈反讽。
不止于此,他还提供了许多不动声色的暗示。电影第一次让我玩味导演的立场的时刻是,四只好出身的狗回忆自己吃过的好东西时,有狗回忆自己吃牛排的讲究;第二次让我惊醒时是,导演非常细致地描绘寿司师傅准备刺身寿司给科学家的场景,几乎都是虐杀食物——事实上,当我们坐在寿司店里等着寿司出来的时候,是刻意遗忘这一点的,而韦斯·安德森强迫症地要我们仔细审视这一点。
我似乎听到韦斯·安德森的冷笑:你们狗、你们爱狗者,和那个为着利益而恨狗的市长没有什么不同哦。很多人不理解电影后段,为什么市长突然悔悟而放权,那是因为他始终以家族利益为第一考量,知道侄子将因此世袭他的权力,无论恨狗还是爱狗,只要保证权力还在其家族手上就好。如果他坚持不放权,革命才会真正发生,终结这操弄黑白两端而来的权力。
事实上,电影里根本没有“爱狗”之人,小男孩阿塔里要救的是他的护卫犬点点,但对其他狗的处境漠然,一开始误认点点已死,他就急忙修好飞机打算自己回去大陆了。至于咸与“革命”的学生们,她们爱的是“正义”与“反抗”,也并没有表露过对狗的爱。学生黑客为了救狗而把神经毒气直接接到杀狗员工的面罩里,证明后来那个夺权的女学生说骂狗者死并不是一句戏言。如果需要,这些人是可以建立一座“人之岛”放逐异己的。
最后一个镜头表露了韦斯·安德森的洞察力。这是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镜头,从神社地面开始,那是一座点点在笼子里的雕像足以引起世人对英雄的同情而不是理解,革命需要的是图腾,镜头向下再向下移动,点点一家在黑暗中享用贡品,它是活着还是幽灵已经无关紧要,阿塔里政权需要它不存在。
如此,《犬之岛》延续了《布达佩斯大饭店》的虚无与苍凉。阿塔里所作俳句中像樱花一样凋落的死亡不过是一种日本高度抽象化的形式主义,一如他的祖先那句俳句的“窗上霜”一样,转瞬即逝,和正义无关,纯粹为了审美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