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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 | 埃利亚斯·卡内蒂:人的疆域

译 | 李佳川

我们的白天各色各样,我们的夜晚却有着同一个名字。

可能诗人是那种,通过感知过去去预言未来的人。他的回忆并不会让他感到痛苦;他只能对未来预言,却什么都做不了。

皈依某个已经有很多信徒的宗教是件尴尬的事,这表现出某种人云亦云的心态。信仰是种人类能够拓展的能力,每个人都要尽一己之力去拓展这种能力。

想要不再恨一个人,就去看他睡觉的样子。

我不愿随时等待着真理的降临,尤其是那些从习惯于义务而来的真理。真理是场雷阵雨,一旦空气被洗刷干净,它便走开。真理只有像闪电一样短促而有力才能发挥作用。了解真理的人,都会对它产生敬畏。真理不是狗,谁对它吹口哨,它就跑向谁。它不能被拴在绳子上,也不会随意在人的嘴里跑来跑去。我们不能喂它,也不能测量它;真理只有在充足的平静中才能慢慢生长。只要离真理太近,哪怕是上帝,也会被它噎住。

成功的人只能听到掌声。除此以外他什么都听不到。

所有抨击权力的人自己都渴望权力,宗教道德家们是最虚伪的。

狗之间恐怖的关系:最小的狗也能和最大的狗亲近,在某些情况下它们还能生出小狗。两极分化在狗的世界出现得更早,虽然它们是一个物种,说着同样的语言。它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无论多古怪的对立都能够在它们之间实现!它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它们会受到恶的诱惑吗!它们的神总是在身边,吹口哨发令后,便会回到那个充满符号的、更复杂的世界。我们为自己勾勒出来的宗教世界,用魔鬼、矮人、亡魂、天使和神组成的世界,似乎都是对狗的世界的模仿。我们多样性的宗教信仰,会不会不过是狗的世界的再现?我们之所以为人,是不是因为我们养狗?总之,我们总能在狗的世界找到人类的行为模式,可以想象,大部分的大师可能要更受益于这个模糊的模型,而不是那个活在他们两片嘴唇之间的上帝。

一些句子的毒性会在几年后才发作。

如今,我们只关注新物件,而不是新思想。

只有意志薄弱的人才会结婚;活在耻辱中,也比结婚强;虽然名声不好,但他还有一种无价的自由,思考的自由。婚姻就像挂在眼睛和耳朵上的挂毯;结了婚的人,还能看到什么,还能听到什么;在婚姻中,梦想被窒息,岁月会枯萎。

风,是文明中唯一的自由。

植物的缓慢生长是它比动物有优势的地方。被动的宗教,比如佛教和道教,都希望帮助人们实现植物式的存在。他们建议人们学习这种美德,可能并没有明确表达;人类由以斗争为基础的生命是非常具有动物性的。植物没有野性;它们梦幻而缓慢的天性让它们的生长不露痕迹。不过植物世界也有很多和人类相似的地方。花朵就是他们的意识。和大部分动物相比,它们会更早地表达自己的意识。最智慧的人们已经过了行为的阶段了,它们让自己的灵魂开花。而植物会无数次循环往复地开花;不像人类的灵魂,具有可怕的单一性,植物的灵魂有无数次生命。可惜我们永远无法拥有植物般无限的生命。现在我们总说,生命的单一性限制了我们。艺术家们下意识创作出来的作品,多少带点植物开花的感觉:不过植物只会开出一种花,而现代艺术家们则狂热地追求差异。

人们会变成自己最讨厌的样子。所有的厌恶都是一种可怕的征兆。人们在未来的破镜中看到了一个人,但他们不知道,那就是自己。

不要因为一个人的信仰而瞧不起他。你无法决定自己的信仰。因为信仰只要求信徒天真而听话地相信。这样,也只有这样,你才有一点点希望能够触碰到信仰的本质。

最恶毒的待人方式,就是完全无视他。

知与未知的平衡取决于一个人的智慧。未知并不会在知的面前相形见绌。一个好答案一定来源于一个好问题,这个问题有过很多错误答案,这个问题也可能离答案很远,远到看上去和答案毫无关系。答案很多的人,背后一定是更多问题的支撑。智者永远都有孩子般的求知欲,答案本身只会让土地更贫瘠,让空气更稀薄。知识只是强权的武器,但真正的智者不会把知识当作武器。智者从不吝惜自己对陌生人的博爱;也不会傲慢地表现自己的特别。

对疼痛的不信任:疼痛永远是自己一个人的事。

关于祷告——祷告是一种高效而危险的重复活动。唯一能与其相抗的方法,就是让祷告变成一种像牧师传教和转经轮旋转一样的机械活动。我不知道教徒们怎么能在无数祷告中的每一次都表现出他们的衷心。祷告者默念的那些话,能与人类的全部力量相匹敌。

祷告的幼稚之处在于:人们祈求的往往是自己唾手可得的东西,而不是得不到的东西。

其实这种求而不得对我们来说更好,至少会启发我们考虑信别的神。做祷告的人一定要经常进行这种变化中的思维训练。

认真考虑这个道理的人,都不会轻易去做祷告,至少需要几周的深思熟虑才能鼓起勇气做祷告。

上帝成了祷告者嘴中的面包。他们随意地提起他、呼唤他和解释他。他的名字被嚼烂了,他的身体被吞噬了。祷告者们却称他是无比崇高的上帝。我怀疑,这是因为很多祷告者想方设法要赶在别人之前把上帝的一切据为己有。这件事很滑稽:祷告者们聚在一起祷告,不过是因为他们都急需同一个东西。这和一众抱团的乞丐涌向一个过路人要钱的混乱情景并无差别,只不过祷告者们看上去没他们那么粗俗罢了。

选自《人的疆域:卡内蒂笔记1942—1985》

埃利亚斯·卡内蒂(Elias Canetti,1905—1994),英国籍德语作家,被誉为20世纪最重要的文学大师之一,在文学和政治哲学领域均取得重要成就。卡内蒂1905年出生于保加利亚,1911年随家人移居英国曼彻斯特,1913年因父亲去世,随母迁至维也纳。1921年前往法兰克福读高中,1924年回到维也纳学习化学,其间常去奥地利作家卡尔;克劳斯的课堂听课,对他后来写作有着重大影响。1938年纳粹侵占奥地利,卡内蒂迁居伦敦,并于1952年获得英国国籍。卡内蒂终生将德语作为自己的文学语言,创作了多种体裁的作品,其中最具影响力的有长篇小说《迷惘》、政论《群众与权力》、戏剧《虚荣的喜剧》《婚礼》、自传三部曲、笔记《人的疆域》《钟表的秘密心脏》等。1981年因其作品具有“广阔的视野、丰富的思想和艺术力量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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