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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傅菲:森林与水鸟

下午的森林

晌午,从闽赣交界的分水关,择一机耕道蜿蜒而进,过两个小山湾,豁然开朗,山谷跳入眼际。两条高耸的山梁奔跑而下,慢慢收拢,形成了山谷。山谷形似脸盆,乔木参天,弥眼苍翠。在高处的山梁之间,隆起一个梭形山坡,陡峭高峻。眼前庞大的山体叫仙山岭,数十条山梁如榕树的粗壮根须,暴突出来。山梁交叠,山谷凹陷。这是一个无人的山谷,临涧而筑的三栋废弃民舍破旧欲倾欲塌。

一条溪涧从山垄冲出来,乱石杂堆。樟树、冬青、刺槐、朴树,沿着涧边蓬勃生长。溪涧之北是空旷地,地垄依稀隐现,因无人种植,长了福建茶、软枝黄蝉、硬骨凌霄、俏黄栌、荆牡、悬铃花等灌木。蝴蛾在山谷纷飞。

这是4月下旬,正是蝴蝶破蛹而出的繁殖季节。我在灌木和草叶上,看到了各种蝶卵,一泡泡的,形态各异。形似甜圈圈的,白莹莹,是黑灰蝶的卵;形似熟米枣的,析出澄黄澄紫的浆色,是大二尾蛱蝶;形似青覆盆子,毛绒绒球状,是断环蛱蝶的卵;如一瓣百合花倒竖,是梨花迁粉蝶的卵;形似剥了橘皮的肉囊,是梳翅粉蝶的卵。

毛毛虫在大花栀子上爬,在梨树上爬,在野荞麦上爬,在野芝麻叶上爬,在苦竹叶上爬,在地上爬。毛毛虫怪异,让人觉得皮肤出癍瘙痒。毛毛虫是蝶的幼虫,形态各异,虫体光滑或长有肉棘,前胸膨大。幼虫是蝶类唯一取食寄主植物或寄主生物的时期。我取了一根刚竹,把树叶、草叶撩起来看。我讨厌毛毛虫。毛毛虫爱吃白菜叶,爱吃梨树叶,爱吃柚子树叶,爱吃栀子花叶。白菜多好吃,梨子多好吃,柚子多好吃,栀子花多美。都是我喜欢的。十余年前,我爱钓鱼,我捉菜叶上的毛毛虫作鱼饵,钓鱼。河里的任何鱼,都爱吃毛毛虫。毛毛虫有臭味,是它头上的臭角射出来的,略黏的液体要么绿色要么黑色。鱼钩刺进毛毛虫前胸,鱼线抛入河里,鱼拽着鱼钩跑。

毛毛虫美得奇异,奇异得让人想呕吐。最懂得仿生学原理的,一定是毛毛虫了——布莱荫眼蝶的幼虫可以乱真枫香树种子,小妖灰蝶的幼虫与双齿多刺蚂无异,卡环蛱蝶的幼虫与黄蚱蜢没区别,中华麝凤蝶的幼虫和珊瑚一模一样。毛毛虫精通隐身术,隐身在树叶草叶、花苞以及菌类、腐殖层。它唯有隐身才可以保全自己——它是鸟类、鱼类、蛙类、蜥蜴珍爱的美食,营养丰富,易于消化。

蝶类是完全变态的昆虫,一生历经卵、幼虫、蛹和成虫。凤蝶科、粉蝶科、灰蝶科蝶类的蛹属缢蛹,前胸带状丝和尾端丝吊着蛹体,附于树枝上,如孩子荡秋千,蛱蝶科蝶类的蛹属悬蛹,以腹部末端的臀棘与丝垫把身体倒挂起,像寺庙屋檐下的风铃。蝶的老熟幼虫也吐不多的丝,结蜘蛛网一样薄薄的茧房,蛹睡在茧房,把幼虫的营养转化为成虫的营养,孕育成虫的器官,发育成熟后,破茧而出,蝴蝶翩翩而舞。

在枫香树叶上,我找到了已破了的茧,像一个被虫蛀空了的花生壳。

而这个山谷,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蝴蝶呢?是不是因为山谷湿气重,又无人喷洒农药?不得而知。蒲儿根、毛茛、一年蓬、鼠曲、紫花地丁、灰菜、婆婆纳等野草,在竞相开放。涧边,荒地,旧屋前的院子,墙埂,都是野花的世界。蜜蜂在嗡嗡嗡。蝴蝶呈波浪形翻飞。

蝴蝶斑斓炫目。蝴蝶的翅膀是春天的另一种旷野。我拍蝴蝶照片。我拍它们纷飞,拍它们栖落,拍它们追逐,拍它们交欢。它们自由而快乐。它们善于跳山地舞。它们随意而美好。南方森林,蝴蝶与飞鸟、跳瀑一样,是灵动的大写意;是树木、花朵与流水的叠加之美;是穿着色彩艳丽长筒裙的翩翩少女,轻盈曼妙;是庄周亘古的梦境。每个人都追逐过蝴蝶。我站在野地,蝴蝶落在了我的肩膀上,落在我的头发上。我如一棵树站着。站着,不说话,也无比美好。

我记了一下,我看见的蝴蝶有宽带青凤蝶、金凤蝶、曲纹黛眼蝶、圆翅钩粉蝶、蛇眼蝶、大绢斑蝶、箭环蝶、绿豹蛱蝶、白带螯蛱蝶、忘忧尾蛱蝶、孤斑带蛱蝶、白弄蝶、傲白蛱蝶、白裳猫蛱蝶、翠蓝眼蛱蝶、黄帅蛱蝶、朴喙蝶、棕褐黛眼蝶、宽尾凤蝶、斐豹蛱蝶。没有最美的蝴蝶,只有更美的蝴蝶。

在山谷,我徜徉了一个多小时,沿着右边黄土路的机耕道,进入更深的林木幽幽的山垄。机耕道有被三轮电动车碾压的辙痕,密密浪形的胎纹印在黄土上。山垄两边都是野生阔叶林,乔木灌木混杂,形成墨绿的坡度。森林覆盖的巨大山体,无论是山坡、山梁、山谷、山峰,还是山湾、山岬,不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极美的。它们的线条柔和,呈弧形或半弧形。山体呈瓜形或鱼形或笋形或垛形或尖塔形。

不同的角度,山体出现了形状的变化,而不变的是浑然天成之美。以前,我不懂画家为什么要去野外写生,依照相片画画不是一样吗?长期去野外做田间考察后,我明白了,山川的线条具有和谐之美、灵动之美、变化之美、构造之美、色调之美。山川并非岿然不动(在不同的视角下),而如河鱼畅然游动。自古以来,人师法自然,去雕琢,去燥气,所推崇所遵循的,正是自然法则。

黄土路沿着山垄,向山腰而上。我走了约两华里,阳光突然消失。我抬头看了看天,厚厚的黑云盖了山巅。暴雨很快落下来了。我仓皇找躲雨的地方。走出山垄,去旧屋避雨,来不及了。一般来说,山中有机耕道就有躲雨之处,如草寮、石洞、木亭、山庙。我往上走了百余米,看见一个草寮,我跑了过去。草寮很简单,四根粗壮的木柱,芒草盖顶,两根横档可坐人歇脚。顶是“八”字形斜顶。芒草尚未霉变,草叶素黄。这是一个去年冬翻顶修葺的草寮。我刚落脚,暴雨哗哗而下,雨声震野。

我太愚笨了。蝴蝶有预感天气的能力。我怎么反应不过来呢?山谷有那么多蝴蝶聚集,是暴雨将至的预报。蝴蝶对微环境的变化十分敏感。蝶蛾蜂对局部天气能做极为敏锐的反应。

人类对蝶类进化起源的奥秘探索,并不透彻。因为化石证据匮乏。蝶类从5000万~1亿年开始分化。哺乳动物的第一个分支——蝙蝠开始飞行,昼伏夜出,捕食昆虫。蝶类为躲避天敌,夜伏昼舞。

蝶类的多样性依赖于生态的多样性,尤其植物的多样性。蝶类取食寄主植物的同时,还依赖植物提供丰富的蜜源。植物是它们唯一的食源。仅有食物还远远不够,某些蝶类的繁殖离不开野生动物的粪便——某些蝶类雄性沾惹粪便气息来增强自身气味,以吸引雌性。没有野生动物,那么它们无法完成交配。仙山岭有大面积的原始森林,植物丰富,野生动物十分常见。

在我走访山民时,山民说,仙山岭猴子太多了,野猪、黄鼠狼、野兔、狗獾、山麂就更多了。分水关下,有一对老年夫妇,守公路有十余年了。闽赣公路拓宽时,他们来守公路,看护物资。公路修好了,他们却留了下来。来往车辆司机在他们家加开水,洗脸刷牙,搭膳。车坏了,还借宿。夫妇忠厚,为人和善。老婆婆说,修路时,山腰上机耕道有工人抛玉米棒,猴子天天来吃,修路人走了,猴子来到桃林摘桃子吃。

当地的一个摄影爱好者,每年登顶仙山岭,至少三次。他是资深户外运动爱好者。他说,登顶需要两个半小时,一般山民登顶需要四小时,仙山岭至少有三个猴群,最大的猴群不少于二十只。

武夷山的短尾猴盛名颇隆。仙山岭处于武夷山主峰黄岗山北部山系,与五府山山系相衔,均属于武夷山山脉北部余脉,隶属铅山县武夷山镇管辖。也是武夷山山脉北部余脉最巍峨的山系之一。进入山谷,我最想看到的,便是短尾猴。5月,桃李未熟,玉米刚长棒,山下无食可取,短尾猴不会下山。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我意外看见了“蝴蝶会”。喜不自胜。

暴雨从山巅压下来,寮顶瞬间泻下雨瀑。瀑珠溅起黄泥浆,湿了裤脚。我抬起脚,搁在木档上。雨挟裹着风,有些冷。雨势一下子遮住了山峰。雨珠从高高的树梢跳溅下来,噼噼啪啪,玉珠倒溅。森林里,雨珠之声不绝于耳。雨珠打在树叶上,当啷当啷,树叶弹起雨珠,落在下面的树叶上,又弹起,又落在下面的树叶上。雨珠一层层落下来。没有弹起的雨珠,汇集在树叶,滑落下来。

雨势白白亮亮,如海潮腾起的泡沫水珠。森林沉在海潮之下,兀自汹涌。我情不自禁地哼唱起《沧海一声笑》:

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

浮沉随浪,只记今朝。

苍天笑,纷纷世上潮。

谁负谁胜出,天知晓。

江山笑,烟雨遥。

涛浪淘尽红尘俗世几多娇。

清风笑,竟若寂寥。

豪情还剩了一襟晚照。

苍生笑,不再寂寥。

豪情仍在痴痴笑笑。

暴雨来了,但并无大风,树没有疯狂地摇动。雨声清脆,果断。大地所有的燥气消失了。人的燥气也消失了。暴雨虽喧哗,但大地重获安宁。蝴蝶躲在树叶下,树叶被雨弹起,蝴蝶震颤一下。但它纹丝不动。暴雨之下,森林有一种令人惊悚的安静,滔天般盖来。

寮顶的雨瀑渐渐羸弱了,潺潺而下,雨珠继而嘀嗒嘀嗒。暴雨下了十来分钟便停了。黑云化为雨水,渗入了大地,天空空阔而明亮,白白的太阳如一朵桃花水母,在蓝湖飘荡。

森林仍有嗦嗦的叶落水珠之声,舒缓平和,如钢琴演奏的谢幕之曲。我摇动一棵碗口粗的树,水珠哗啦一下,落得我头发透湿。机耕道是无法再走了——成了被水临时占用的河床,泥浆翻滚。新鲜的野花和腐叶、柴枝、鸟窝,一并被水冲了下来。昆虫(蜜蜂、椿象、甲壳虫、天牛)在黄泥浆水里挣扎。它们再也飞不了了,成了鱼蛙的美食。

我沿着机耕道山边,走了二十来分钟,登上了山梁。

山梁有一片平地,五裂槭、白辛、樟树、黄山松、短柄枹栎、含笑、阔叶天台槭,高高耸起,形成稀疏的乔木林。林下却无灌木,稀稀的茅草享用了林间剩余的阳光。细细的刺藤伏地而生。雨珠稀稀落落,落珠之声清晰可闻,如稀薄的钟声。太阳的光线不是十分明了,白白黄黄,花花的,给人目眩之感。每棵树的树冠却完全呈现了出来。水珠析出的阳光,更透明美净。知了在这个时候,吱呀吱呀鸣叫了起来。只有一只知了在叫,但我辨不清是从哪个方向传来的。似乎每一棵树,都有知了在叫。

雨的珠沫并没散去。珠沫悬浮在空气中。珠沫悬浮着太阳的光线,柔和、静美、恬淡。我想,这里可能就是七个小矮人生活的地方。七个小矮人坐在树桩上唱歌,戴着雪帽,盼望着大雪来临。他们学着猫头鹰叫,学着狐狸叫。他们吹着悠长的口哨,等待着白雪公主出现。

林地湿湿的,脚踩下去,腐殖层的水溢上来。茅草开着白细的花。千里光开着黄晕晕的花。刺藤(蔷薇科)开着大朵大朵的白花。我的手上开了四朵紫红的花(摘了四朵木槿)。一双戴胜鸟呼噜噜从茅草丛飞起,飞出了林子,向山谷飞去。

山风渐起,轻轻扫着树杪,沙沙沙。树上的雨珠窸窸窣窣地落下。树叶光亮而澄碧。山风扫尽了雨珠,也扫下更替的落叶。落叶有的是黄黑色的枯叶,有的是新嫩之叶(被暴雨摧折),有的是半绿半黄。树叶轻轻飘下来,旋转着摇摆着。树叶落下来没有声音,但拉动了光线晃动。

山梁另一侧,流泉之声如环佩叮当盈于耳。流泉潺潺,从树丛直下,淌入另一个山谷。那是一个收窄、矮灌木茂盛的深谷。石灰石山岩叠出了悬崖。悬崖并不高,二十余米高,但陡峭。石崖长着两棵黄山松、一棵鸡爪槭和一丛苦竹。苔藓爬满了崖体,厚厚的一层,油绿。泉水从崖口落下来,落在石块上飞溅,又落下来,跌入深谷。棕树

和粉叶柿树从深谷探出了冠盖。流水汤汤,以自己轻快的节奏,汇入鸟的合唱。

灰燕尾在崖石跳来跳去,水珠飞溅在它身上,它抖一下,继续在苔藓找昆虫吃。它嘘嘘地叫着。这里是它的忘忧谷。嘘嘘,嘘嘘。它翘起头,伸长了脖子在引颈高歌。它在呼唤伴侣。深谷里,棕腹柳莺叽叽叽叽,以滑音转换着不同的单音,柔润甜美。棕腹柳莺非常之多,它们喜欢在有流水的森林度过求偶、孵卵的初夏。对于即将高飞的新生命来说——棕腹柳莺幼鸟即将试飞,森林是它们的母地。棕腹柳莺是留鸟,在哪儿出生就在哪儿终老。它们没有故土也没有异乡。

暴雨之后,昆虫飞得异常活跃。空气清新,湿度够大。伯劳、灰纹鹟和凤鹛从树上飞了出来,追逐昆虫。它们边追逐边鸣叫。在森林的任何一个角落,我们都可以听到人类失传的天籁般鸣唱。

走过一个山梁,又走过一个山梁。鸟鸣始终伴随着我的脚步。鸟,似乎担心我会迷路,以时高时低、时尖时圆的声调,带领我走入森林的最深处。有鸟鸣唱的地方,人就不会孤单,也不会恐惧。我时而望着高高的天,时而远望高处的森林,我登山的脚步显得更加坚毅。人需要勇气,去探索自己热爱的东西。当我一个人走在森林里,我很少会感到单调,更不会感到孤独。森林让一个孤单的人变得无限丰富。每一棵树,我都可以靠近、环抱;每一声鸟啼,归入我耳,灌入我内心。人就会化身为高山、森林、天空。人就成了星辰大海。

临近傍晚了,我下山。其实我登得并不高,才登上了山腰。森林有自己的小气候,时晴时雨。天下起了蒙蒙小雨。森林嗦嗦嗦,嗦嗦嗦,嗦嗦嗦。这是细雨之声。鸟鸣啾啾。

山谷完全寂静了。灰白白的游云在飘荡。遇见了两个年轻人,一男一女,很亲昵。他们用手语说话。他们是上山采蘑菇的,从另一条山垄下来。我看了看他们的篓子,蘑菇有半篓子多。女的穿牛仔裤白汗衫,身子高挑挺拔。男的穿牛仔裤黑汗衫,个头偏矮,但健壮。我很羡慕他们。

蝴蝶不见了。一只黄鼠狼在灌木丛穿来穿去。鸟投林,驮着白昼最后的白亮天色,消失于浩渺的林中。

森林越来越黑,最终与夜色融为一体。

 

乌桕湖里的小

峡谷呈S形,像一条绕在树干上的蛇。峡谷在纵深两千米处,被一座横切的山堵死。峡谷成了断头蛇。山与山之间有顺山沟,雨季来临,顺山沟便奔泻哗哗的山水。山水无处可泻了,便躺下来,软软地躺在峡谷的茅草里。茅草地成了积水滩,积多了的水从北向南,依地势,冲刷出了一条叮叮咚咚的山溪。

大约50年前,村里举全村之力,在积水滩建了一个30米高的土石水坝,把水拦截了下来,成了水面20余亩的山中湖泊。在最初几年里,湖里养了鱼,鱼鲜美无比,可怎么喂草,鱼也难长大,草鱼养了三年才五六斤。水冬暖夏凉,因为积水滩有泡泉。

湖泊右岸的岩石上,有一棵上百年的乌桕树,甚是朴实庄严。于是当地人把湖泊叫乌桕湖。鱼是无人再养了,乌桕湖除了灌溉,夏日游泳,没了别的用处。

湖中长螺蛳和河蚌。河蚌肥,一个河蚌有菜碗大。不知道为什么,十多年来,湖泊中从来没有水鸟来越冬。八年前,有一个养鸭子的人,觉得湖里养鸭好,便租了下来,养了几百只白番鸭和几百只花鸭。养了两年,不养了——村人不让养,鸭屎把湖水都染黑了,影响日常用水。

湖边的礁石地,开始长芦苇了。之前,湖边从未长过芦苇,茅草也不长。水碱性高,草长不了。养了鸭,碱性降下来了,螺蛳河蚌繁殖得更快,更肥。芦苇的根须蔓延到哪儿,便在哪儿冒芽,先是芽苞抽出两片叶,一个雨季下来,便长得和人一样高。不到两年,湖泊便被芦苇包住了,看起来像个野湖。苇莺、树莺、山雀、鹪鹩、白头鹎,在芦苇里,一群群飞。花蛇卷在芦苇秆上。

2016年冬,湖泊来了一对野鸭。村人哑四在电话里,说话声音震耳膜,告诉我,湖里来了野鸭,你下次来村里,去看看。哑四是个菜贩,村里的事,没有他不知道的。“乌桕湖来了野鸭”在他眼里是一条新闻。在大部分村人眼里,也是一条新闻。当然,在我眼里还是新闻。

这是村里唯一的湖。这是湖里唯一的一对野鸭。

过了半个月,正是立冬,我徒步去了湖边。风冷飕飕,从山坡往峡谷里灌。枫树(并不高大)夹杂在荷木林里格外惹眼,欲燃欲熄。乌桕树在山岬浸染了土浆色。山溪近乎干涸了,很小的残流从积沙里消失又从另一处积沙上渗出。

绕湖泊走了一圈,我也没看到野鸭。我坐在水坝上,望着瓦蓝色的湖面。湖里荡着白云,像漾散的豆腐脑。

夕阳将垂,被山梁扛在肩上,像扛着一个将熄的火盆。两只野鸭从芦苇丛里游出来,一前一后,紧挨着,两个黑黑的脑袋像两支浮标,背部像两片落叶浮在水面。它们游得很快,水波呈半扇形往两边掠开,又迅速消失。它们也不叫,直往排洪口这边游过来。排洪口是浅水区,浮着草屑碎枯枝。漂浮物下,有很多螺蛳河蚌。我一下子看清了,那是一对小。

在赣东北的乡村,野鸭并非特指某一种水鸟,而泛指科鸟类和部分鸭科鸟类,涵盖了赤膀鸭、斑嘴鸭、花脸鸭、绿翅鸭、针尾鸭、白眉鸭、潜鸭、丑鸭、长尾鸭、鹊鸭、秋沙鸭等水鸟。只有小、凤头才会选择在山中小湖泊、丘陵地带略大的山塘、盆地中小水库栖息或越冬;而中、大、特大型水库,开阔壮观的湖泊,食物丰富且水质优良的开阔河流,适合其他水鸟栖息或越冬,尤其四周带有林地的僻静之处,备受青睐。即使是秋沙鸭和鸳鸯,也会在澄明幽静的水境停下高贵的“马车”,布起天堂般的宫闱。

小是科水鸟中体形最小的,且矮扁,体长25至32厘米。小游在水中,短圆,如浮起来的水葫芦,故而又称水葫芦。科鸟类是个“人丁单薄”的种类,全世界共有5属20余种,分布在南极以外大部分地区,以温、热带居多,我国有2属5种,即小、凤头、角、赤颈、黑颈,主要分布于东部,其中赤颈和角比较稀少。科水鸟与鸭科水鸟,外形没太大差别,最大的区别在于鸭嘴扁长,嘴尖直。俗话说得入木三分:就是把鸭子打死了,它的嘴还是扁硬的。因外形与鸭科水鸟相似,小又叫油鸭;因它过于机灵,故名刁鸭;它游水的时候,背部稍隆起,像小鳖浮在水面,故又称王八鸭子。

小不在意人类在它附近生活。它不远离人,也不亲近人,但时时刻刻警惕人——性胆怯,又害羞。人很难接近它。我在枞阳县工作时,单位门口有一个约两亩大的池塘,水深约一米,村人在里面养鱼,妇人在池塘口洗衣洗菜,男人挑水浇菜。池塘东边是村前车道,人来人往;北边是我单位的围墙,围墙下的淤泥上长了蓬蓬勃勃的水芋和铜钱莲;西边是菜地,种菠菜、香葱、白菜、萝卜;南边是泥石坝,供种菜人过往。池塘四边的墙体,长了密密匝匝的小文竹和野蔷薇,以及小芦苇。有一个小家族,安然地生活在这里。每日早饭后,我在池塘边,看它们觅食、戏水。我不知道它们是哪一年落户在池塘里的,我去枞阳工作的那年4月,是五只,三年后离开,已有九只了。我向它们扔一粒小石子,它们迅速躲到竹丛里。我问过池塘边开店的老方,你有没有抓过野鸭啊。老方说,抓过两次,鬼也抓不到一只,它们跟鬼一样精。我倒看过乌鲤(黑鱼)吞吃小。我靠在围墙上,看它们在铜钱莲里游乐吃食,一条乌鲤跳出水面,咬住小的尾部,拖入水中。

我跟哑四打电话,说,看到野鸭了,它有名字,叫小。哑四哦哦哦地应着,说,反正叫野鸭也不会错,村里没人知道它叫小,知道了,也没人记得住,记得住了,也没人写得来。

第二年9月,我去湖里玩。哑四对我说,上个月,湖里溺死了人,溺死的人叫丁亥。我知道丁亥,他喜欢打野兽,捕黄鼠狼,捕兔子,捕野鸡。他还会自制土枪,在夏天的时候,去河边打白鹭。我说,丁亥怎么死在湖里了,他会游泳呀。

很少人会下湖玩水,也没人下湖摸螺蛳。湖深约十米,浅水区也有一米多深,湖底有深淤泥,水冷得冰骨头,谁会下湖呢。哑四说,捞上来的时候,丁亥的脚上缠了网丝。我明白了,他在水边布网,是想捕捉小(湖里没有鱼),没想到滑下水被网丝缠住了,再也没上来。哑四也是这么想的。哑四说,有好几个人想抓野鸭,可没一个人得手。我说,那些人真傻,野鸭会飞,会潜水,它的巢藏在哪儿,你守半个月,都发现不了,它是水里的鬼,鸟中的精,摸它的毛都摸不到。

我和哑四在湖边转了两圈,也没看到小。它们躲起来了。小太机灵,在十余米开外,它便能听出人的脚步声,更别说人的谈话声了。

晚上,我联系了捕鱼人懒骨。懒骨在河里放了二十几个地笼子(沉在水里的长条形尼龙绳渔网),凌晨收笼,一天能收六七斤鲫鱼及翘嘴白、穿条子等杂鱼。我在电话里对懒骨说,明早我和你一起去收鱼,活鱼全给我。懒骨说,你要那么多鱼干什么,送人啊?这个鱼好,送人好。

清晨,我提了一个塑料桶,和他一起下河收鱼。一条地笼子分八节,有四米长。他把地笼子从水里拉上来,我伸手进去摸鱼。一条地笼子,捕的鱼不多,最多的一笼,才十条鲫鱼、两条翘嘴白。有六条地笼子,一条鱼也没有。收了网,一共才收了六斤多小鱼和不多的泥鳅、小白虾。我全买了。我对懒骨说,我收你十天鱼虾,要全活的。我提着塑料桶,直奔乌桕湖。我把鱼虾倒入湖中放生。小爱吃小鱼。小鱼也适合在湖里生活,腐殖物和微生物丰富。

太阳推上了山顶,阳光照亮了北半边的湖面和北谷的山坡。虽是燥热的月份,但乌桕湖涌上来的幽凉之气,夹着山中特有的植物馥郁之气,让人沉醉。小,一共五只,以船形的队列,在水里游圈。它们轻晃着身子,嘁嘁嘁地叫,叫得很轻。游了半圈,慢慢散开,水声咕噜,其中两只不见了,湖面泛起两个水窝。我盯着湖面好久,也没看到潜水的两只从哪儿钻出来,隔了十几分钟,在入水口的湖面,才见到它们的踪影。

在我的印象中,小是一种非常安静的鸟,自由自在觅食自由自在玩水。其实这是一种错觉。有一个冬日,我去乌桕湖一带闲逛,暴雨骤降,乌云翻滚如泥石流,雨瞬间碎石一样沙沙沙抛撒下来。我站在养鸭人废弃的棚子里,静待雨歇。湖沸腾了起来,溅起圆珠水泡,密密麻麻,铺满了湖面。两只小在湖面起起落落,飞得很低,身子抖落下来的水珠拉出一条细密的水线。从南边飞往北边,从北边飞往东北,又绕着湖面飞。飞了一会儿,另三只小随之从湖面起飞,哗啦啦拍打着水,斜斜地俯冲,在距水面约两米的空间,匀速地飞。在我观察(无论是在河道、大湖泊或山塘)小的经历中,从没见过它单次飞行超过250米。它在受惊吓,或受干扰时,才做短促飞行(逃生或躲避威胁)。它的飞行姿态,更像是在水面滑翔(做直线或曲线的凌波微步),翅膀和脚快速滑动水波,然后快速短暂飞行,并在很近的地方落下来。

实际上,它躲避天敌(猛禽袭击),逃避干扰,更习惯于潜水。咕噜一声水响,它一个猛子扎下去,翘一下短尾,便无影无踪。不知是因为山中很久(长达四个月)没有下雨,还是因为暴雨击打湖面引起的剧烈震荡,勾起了它们飞翔的欲望。它们如五只梭子,在密密的雨线之间,穿来穿去。它们身轻如响箭,身巧如飞鱼。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小壮观的飞行。我们若常见鸟在中、高空飞行,那么它的觅食范围便大,如白鹭、苍鹰、游隼等鸟;我们若常见鸟在低空飞行,甚至超低空飞行,紧贴地面或湖面,那么它的觅食范围就狭窄,局限在某一个区域(山谷、水塘、稻田、林子),如白鹡鸰、环颈雉、柳莺等鸟。从这一点来说,鸟的飞行行为是由它的觅食范围决定的。在狭窄范围觅食的鸟,一旦觅食发生困难,它不会去更远的地方觅食、保留自己的营巢地,而是更换觅食地,举家搬迁,省却日日奔波之苦。小正是这样的鸟,“赖”在一个地方,没有到迫不得已,它不会挪窝。留鸟和人一样,有着强烈的生活惰性,对觅食地很依赖。或者说,这类鸟,有着相当好的命,一生惬意自在,不像信天翁,觅食直径上千公里,为填饱肚子,终年出没在大风大浪中。每一个物种的生命直径,都有天定,谁也没得抱怨。

2018年7月,乌桕湖有了九只小;11月,少了两只。哑四说,肯定被蛇偷吃了两只,人不会偷。丁亥溺死后,再也没人打它们的主意了。我说,哪有那么肯定的事呢,少了,不一定等于死了,也可能分家了,那两只飞到别的地方去安家落户了。当然,这是我的愿望。小被蛇吃,被鹰吃,被黄鼬吃,被大鱼吃也是常事;自然死亡,也是常事。死和生一样,都是常事;生与死,等量。这是自然界最大的等量;这是生命最严苛的法则,没有生命可以突破这个法则;这就是魔咒。

2019年8月,我再次去乌桕湖,我惊喜地发现,湖面游着非常多的小鱼,我见到的,就有丽文细鲫、飘鱼、白条鱼、刺鱼、银鱼、蛇、白鲫、宽鳍等。我没有料到,短短几年,湖里的鱼繁衍了这么多。

我也没想过乌桕湖会是今天的模样。当年,它是荒芜的,除了一片水,还是一片水,以及水中的倒影。小还会不会离开呢?谁又能预料呢?2019年,一个浙江人来到村里找哑四,说乌桕湖适合养老养生,欲在湖的北边礁石地,买一块地,建别墅。哑四怎么也不答应。湖泊周围那片山地是他家的。哑四说,再多的钱,都有用完的时候,湖边居住了人,湖就再也不洁净,野鸭也会飞走的。

乌桕湖,我每个月都要去,看看水,看看小,在湖边走几圈,或在水坝上默默坐上小半天,人极舒服。这个时候,我是一个干净的人,没有灰尘。

傅菲,江西上饶人,专注于乡村和自然领域的散文写作,出版散文集《深山已晚》《风过溪野》《元灯长歌》等二十余部。曾获三毛散文奖、百花文学奖、储吉旺文学奖、江西省文学艺术奖等,以及多家刊物年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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