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西山区的梯田,插秧是向大地膜拜最为形象的姿势——手捻秧苗、弯腰迅速插入水田中的那一刻,父老乡亲就与大地建立了密切的联系。
夏日,沿赣江进入江西“粮仓”泰和,在平畴沃野上却很难看到农人躬身栽插中稻的身影了。眼前分明是一台台插秧抛秧的机械,以及一架架植保无人机。田野,在乡村变革中换了人间。
逶迤的紫瑶山、西阳山、三顾山,根本挡不住田园的延展。“禾山”“早禾坑”“禾院”“禾市”……只有2400多平方公里的泰和,却有那么多带“禾”字的山名、地名,这让我想起“泰和”的由来——“地产嘉禾,和气所生”。而吉泰盆地好比一块孕育嘉禾的巨大秧田,
当田间的风拂过脸颊,我仿佛与青涩的嘉禾,还有成熟的稻子擦肩而过。
田成方、土成型、渠成网、路相通、沟相连,是我在泰和乡村看到的高标准农田建设的模样。田野是敞开的,平展,旷远。敞开的田野,几乎与村舍、山峦连成了一体。蓄着浅浅一层水的稻田,是由一台台机械栽插点绿的。那一丛一行生发的绿,像天上的云彩一样扩散开来。而凸显田野绿色的,是田塍间飞起又落下的白鹭,一只、两只、三只……它们大多时候是在安静地啄食,有时也呱呱呱地叫着,仿佛是对同伴翩然而至的一种呼应。
凝望灌浆结实期的早稻、农家贴有“五谷丰登”字样的仓廪,以及南唐建立的水利工程——槎滩陂,我想象着水渠经年灌溉的良田,还有禾本科从一粒种子衍变成社稷的样子。在伴着蛙鸣的夜里,我想起了《诗经》:“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我抵达泰和,与其说来看山、赏水、问稻,莫如说是想穿越时光来看望一位故人——北宋时著《禾谱》的曾安止,当地人尊称他曾公。记得几年前初识他,是在《农业考古》一篇介绍江西稻作文明的文章里。他“辞官归田”进行田野调查,搜集当地以及江南的70个水稻品种,然后把水稻品种分类、栽培方法收录《禾谱》——我好像认识了一位躬耕的长者。
“五木为五谷之先,故欲知五谷,但观五木,择其木之盛者,来年必益种之。”早在900多年前,曾公就像一位经验丰富的老农,教导人们如何去观察、识别和选择良种。有的情境,是需要深度体验才能进入的,就像为《禾谱》作序的苏轼,他如果没有插过秧,很难写出《秧马歌》中“腰如箜篌首啄鸡,筋烦骨殆声酸嘶”这样充满质感的诗句。据说患有眼疾的曾公,历时四年完成的《禾谱》,直到辞世握在手中的还是五卷本手稿。让书稿在17年后付印流布的,是他的门生。
曾公殚精竭虑,他试图用一粒稻种去延续故土和家园的人间烟火。
翌日清晨,我从嘉禾大道出发,费了一番周折才找到城西陷在楼房之中的曾家巷,偶尔响起的电瓶车的喇叭声、市井的叫卖声、街坊之间的相互问候声,打破了老街深巷的清幽。所谓曾家巷,应是久远年代里曾氏家族聚族而居之地。然而,在曾家巷已找不到状元坊、曾氏宗祠,古宅也很少了,不知这里埋藏着多少记忆。
“哦,种田有什么好说的。早稻叫早占禾,晚稻叫晚占禾。一寸土,一斗粮。人是饭力,地是肥力。只有养好地,才能出好粮。”弄堂一弯一转的,从菜园里摘菜归来的老曾话语倒是直接,他依然沿袭着《禾谱》的语境。民谚,藏着大地上的故事。话语中仿佛有一粒粒稻种的胚芽在萌发,还有一条通往村庄历史深处的充满稻香的路径。
民以食为天。吃五谷杂粮的人,谁的记忆里没有一两句与稻子有关的谚语呢?
竹篱,菜园,池塘,阡陌,绿荫。从曾家巷一径往赣江边走,满目都是由田野铺展出的色块,绿泱泱的,田塍是色块与色块之间的分隔线。点缀其中的,是低飞的蜻蜓,一群一群的,像赴一场田园上的聚会。
还有什么事,是比漫游乡村、感受田野的清新更加迷人的?我走向沃野,望见稻田,许多与农事、节气有关的往事,在布谷鸟的叫声中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