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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 邹冰:乡村孤独

散文 | 邹冰:乡村孤独

乡村孤独

文 | 邹冰

牛在坡上

我要去沟边犁地,天空飘着一片奇怪的云,看天也孤独,看地也别扭。地窑里的天空簸箕一样大,站在塬上向下瞭望,看不见尽头波浪一样起伏的黄土梁缠绵交织在一起,身后清冷的村子看不见一个人影。

我一个人在黄土地里慢悠悠慵懒地走,太阳挂在塬上的峁上,像一个发亮的锅盔,四周喷射耀眼的光,喷洒灼人的热。黄狗在前面带路,我扛犁走在前头,那头母牛扑嗒扑嗒地跟在我的后边。我走,牛走,我停,牛停。来到大沟边,我不着急犁地,斜躺在坡上看书,牛在坡上吃草。四周静止一般,成一幅画,这幅画挂在坡地上时间久了,卧在沟边的土狗欢欢首先打破宁静,它不耐烦了,站起来眼睛很空洞,打一个哈欠,起身溜下坡,去约会它的花狗女朋友了。坡地上四周寂静,野外无人,一本精彩的《水浒传》也看不进去。风也无趣,刮过来不带声响,站在坡地上,总觉得有人和我说话,原来是看不见的风。环顾四周,四周空旷,近前一头曲背的母牛,一挂犁铧,一杆吆牛的短鞭,孤独的十六岁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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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无趣,牛也无趣,蓦然想起上坡要干的事。套牛挂上犁铧,执鞭扶犁,一牛一人,正午暖阳下,我和母牛成为黄土地里耕耘犁地的一幅水墨画,牛鞭却成装饰,无声地举在半空中。

牛在前面拉犁,我扶犁在后面,犁铧犁开的新土翻干干的波浪,几只不知名的鸟跟在身后在土里寻虫。贫瘠的土里是没有虫子的,鸟知趣,也不飞走,留在田间陪我,却把自己弄成雕塑,远远把头缩进羽毛里,坡上就多了一点生机。

忽地,天空刮来一阵风,别扭的天上出现一朵奇怪的云,云走在头顶停下来,黑乎乎一片,我的身边开始有了凉意,一阵疾风暴雨,电闪雷鸣,在七月里的黄土地上也是难得。

雷阵雨却下在邻居家田里。

牛扭头看我,我看犁沟。犁沟这边,我家田里,地干,土也干,母牛身上无半点雨星,冷风却吹炸它一身的牛毛。

我挥鞭吆牛,牛不走,牛依旧执拗地看我。

我骂牛,鞭子在空中呼呼舞成一股风,鞭梢啪啪脆响,牛扭头看我就是不走。

犟牛不听话,举在空中的牛鞭结结实实落在牛屁股上。牛一惊,一跃,毛了。牛脾气上来,弓腰拉一挂犁铧,一路飞奔朝塬下奔去。大塬上,我远远看见那头绝尘而去的母牛和一路丢弃的犁铧碎片。

我恼怒提鞭叉腰,唱歌一样很响亮地在后面破口大骂:“雨下在别人地里,日你先人,你跑回去躲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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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老者

天麻麻亮,有老者从村子出来。一身黑皂衣黑皂裤,长长的身形却抄着手,右手夹长柄工具,顶端装袖珍铁铲子,左肩挎长长的柳编粪筐,青头上缠着看不清颜色的羊肚子毛巾。

忽如一阵寒风来,老者腰弓成虾米,风掀着走,山羊胡须被风吹开,脸边盛开一朵奇怪的白花。老者风中走路碎步慢移疑是水上漂过来的。我担心拾粪的老者,他消瘦的身躯被风掀着,一路被推下村旁的大沟里去。

但我发现,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佝偻着腰的老者,一路上塬,一路下塬,绕村庄一大圈,保持固有的姿势一大早上折转回村。只是,那粪筐甚也没有,干干净净。现在都禁牧,禁畜,骡马牛羊都在圈里,哪来的早起的鸟儿有虫吃的捡粪学问。

起得再早,是捡不下粪的。老者早起不是拾粪,是在走一个过去时光的过程,是一种习惯罢了。于是,捡粪回来的村子东头,一老者坐在青石之上,臃肿的棉衣棉裤,身旁立一拐棍,拐棍是沟里的白朗木,白朗木是刮了皮的,顶端是用白朗木根做的扶手,根朝上,尖却朝下。

拐棍斜搭在腿上。

村西头一老者一动不动,雕塑一样,真是雕塑?再看,浑浊的眼珠子在动。

日头出,老者在。

日头落,青石在,老者不在。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司空见惯,是村里的一景。

偶尔再看,青石在,人不在,拐棍独在。

人也就永远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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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夜路

除了虫鸣、蚊哼,还有讨厌的苍蝇。

一幅泼墨的写意巨幅画,最初的那桶墨汁从塬上泼下来,一点一点晕开,摊开来,捂严实,村子里的夜是黏稠的,推不开,抹不掉,黑在你的四周,沾满,罩紧,跌落,透不过气来。

村子的黑缺乏声音,叽叽喳喳的麻雀声,那是留在白天的声响。沉闷的牛叫,狗吠都在白昼里,马歇,羊归圈在大塬的背面,这和夜里村庄静谧没有关系。

没有狗吠的黑夜是瘆人的,整个村子昏睡过去,听不见黑夜的鼾声。黑的夜里村里人是不出门的,但有时候送病人下坡看病,出门需要点谷秆做火把在前面引路,却惊动胆怯的土狗,一条壮了胆吠叫,一村子的土狗也跟着狂吠。

我黑夜里从村头坡下出发,走向坡上头是不用火把的,兜里只有半盒火柴,手电筒太过奢侈,是贵重的家用电器,捏在手里是没有电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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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在别人家箍窑洞挣学费,夜里舍不得买两节电池,摸黑回村,一进村发现村里的黑和镇上的黑是两回事,村里的黑严实得没有缝隙,透不过丁点光亮,只有瘆人的静。

古老村庄的黑暗古板一直未变,缺乏生气,成为一种古怪的套子,将塬上的村子牢牢套进去了。夜黑得让我透不过气来,我走在瘆人的山路上,那些熟悉的飞鸟和树枝,那些街头堆满的粪堆,曾经坐人磨光溜圆的青石,在黑夜里起不到任何参照作用的。

在安静的村里走路,声音传得很远,我高抬脚轻落地,怕惊醒静谧的熟睡的村庄。白天村庄的影像司空见惯,夜里的村庄是深邃的,发人深省的,在漆黑的村道上,于是,我有了想法,怎么才能走出眼前的黑。

后来,我来到了城市,在城市住习惯了,已经习惯城市的二氧化碳和扎眼的灯火通明,很少体会乡村那种跌落压抑的黑。黑有黑的好处,在夜黑里思考的神经却很发达,这就是我一想到黑,就想到村里原始的黑,那种黑是摄人心魄,针扎一样,是疼在骨子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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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村的夜晚

嘈杂的白昼尽了,倦鸟归巢,月亮高悬,小虫低吟,树叶低垂不响,热风不畅,朦胧模糊的夜便有了诗情画意。

一家人在月光下面乘凉,也不拉亮那个昏黄的电灯,月光里不言语,手却不闲。母亲洗衣裳“哗哗”的声音在夜里很响。父亲难得悠闲,坐在院子里抽旱烟,大姐却在缝补白天劳动磨破的衣服。我躺在席子上看大人们干活,我们家里的月夜和贾平凹《月迹》的夜晚不同。我们家的人,不苟言笑,是不说话的。他们坐在月光里,头上、身上雕塑一样朦胧着一大片如水似的柔软亮片。

那条蹲在一旁的黄狗也不困,月光里石狮子一样,一动也不动。

大人们累了,回屋歇息,我一个人坐在院井里,坐在朦胧的月光里,这个寂静无人的院子就成了一幅神秘的画。

我躺在画里,坐在月光里,在如霜的世界里,却成为画里的唯一的人物。夏夜里的土墙起伏成了一条静态的龙,院井里的核桃树静止不动,繁星缀在天幕上,月光慢慢移动,让这幅安静的画开始起了变幻,忽暗忽明,忽阴忽晴,忽朦胧忽清晰。似乎有了不一样的景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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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月光里,思绪便拽着我朝美好的地方、诗意的世界去想。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而不是“院里明月光,地上满是霜”,我躺在夏夜的月光里,人变得高雅,瞬间成为评论家,满身的艺术细胞。

山村的夜晚是有声音的。小虫低吟,是蟋蟀的声音。麻雀叽叽喳喳,疑是落在树上没有站稳,变换一下姿势,不忘提醒一下同伴。房檐下的燕子“啾”的一声,告诉我它的存在,乡村的夜色里不只有讨厌的麻雀,还有纳兰性德的“月上桃花,雨歇春寒燕子家”“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却是在寒冷的月夜,那个时候是不能坐在院子里的,难道那个清朝的老头一夜不睡,整夜立在屋檐下吗?

我少年时的夜晚是有声音的,春夜里青草拔节“噌噌”伸着懒腰。核桃的生长也在夜里,那个细小的枝丫托不住疯长的果实,“啪”掉落在地上“嘭”的一声,干瘪的声音要脆一些,实心的就沉闷一些,声音是不响的。村口池塘的蛙声就没有停过,比赛似的唱歌,夜里院子树上的蝉偶尔会鸣一下,声音很短,却那么刺耳。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说的是我们山村吧。

婴儿啼哭了,是饿了,噙住妈妈的奶头,便止住哭声,既而传来幸福的哼哼声。

到了后半夜,开始有风在吹动,树叶发出“哗啦哗啦”的欢快的声响,那是树在夜里偷着生长,他们伸展在半空上,我听不见生长的声音,根系却往土里钻,能听见土里膨胀的响动。后院慵懒的花猪呼噜声很响,听不惯粗粝响声的黄狗试图用嘴推醒它,那花猪却依旧在梦里,趴在月光下一动不动,许是不忍打扰这诗意的朦胧画面吧。

乡村的夜里人是变化着的。邻居家的婶子年长我五岁,从陕南山里来的,三叔大她十五岁,后半夜一直在啜泣,很细的声音,或者用手捂嘴,埋在枕头里,不仔细听是听不出来的。

三叔“哗啦”拽开房门,踢踏去后院撒尿,“哗哗”冲在地上,夜里声音很响。三叔撒完尿,叹息一声,没有进屋,躺在院井里,一声一声的叹息终究抵挡不住瞌睡铺天盖地而来,一会儿,隔壁院子传来粗壮的呼噜声,一长一短,打扰了我夜里听音的雅致。

一直打打闹闹的三婶、三叔却生养下牛犊一样壮实的后生,在院子里奔跑,三婶夜里的啜泣声变成银铃般的爽朗笑声。看来孩子是弥合两人隔阂的黏合剂,因为有了茁壮疯长的后生,三婶的日子里就再没有夜里暗泣伤痛之声。

我在墙这边的夜里想,一对看似不和谐的夫妻,却在我的面前演绎成了天作之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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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住在我家院子北边的十爷一生未娶,他是我们村里唯一的屠夫,前半夜院井里传来磨刀的声音,刀在磨石上走,撩水淋在磨石上“哗啦”“刺啦”很细微的声音传递过来。

十爷磨完柳叶刀,磨长刀,磨砍刀,房门“吱扭”一声打开,十爷回房里歇息。十爷平素不声不响,却喜欢“凯歌”牌收音机。夜里在房间听戏,全是秦腔,从来不关机的,广播台停了,刺刺啦啦的声音还时不时传过来嘟嘟的电流声。我奇怪十爷的听力不好,需要耳朵贴在收音机上,电台里的戏曲难道是他夜里的催眠曲?

后半夜,夜已经很深,村东头传来似有似无的箫声,透着幽怨,那是知青点上的小南,一个俊美的西安知青在吹。白日里挥动鞭子,赶一架马车麦田里拉麦子,夜里却不睡,整夜吹那么忧伤的曲子《空山忆故人》,纯净的天空,幽静的夜晚,思念远方的亲人。

多年之后,我却发现那夜晚的箫声疑似广漠的《天空之城》,是我记忆出错,还是在我乐盲的世界里箫声呜咽却始终是一首曲子的缘故。

乡村的夜晚是我少年最快乐的时光。一个人坐在乡村的夜里能想什么?想到的却是那些白日里得不到的东西。一个人掏空脑袋,心里畅想,总归离不开白日里的那些事情。夜里在梦中,在广袤的田野里掰玉米,掰着掰着一大片的玉米只剩下孤零零的一棵,却结了金色的穗子,我踮起脚尖也够不着。乡村四周金黄一片,全世界都亮堂起来,山不见了,变成平展展的原野,弯腰的谷子一眼望不见尽头。沧海桑田里只有我一个人,摇曳的春风送爽,却升在空中。大地显得那么渺小,我却长出一双翅膀,我家的大黄狗也飞上天了,跟在我的身后,那头蠢笨的花猪落在后面,哼哼唧唧,赶不上趟儿。叽叽喳喳的麻雀,斜飞的燕子,嘎嘎飞舞的小喜鹊。忽地,雨点来了,打在脸上,下在地面上,绿绿的野草竞相生长。

散文 | 邹冰:乡村孤独

我是躺在院子里做的一个梦。有时候白日里不顺心,夜里一个人出来,坐在门槛上发呆,心里却讨厌白昼的一目了然,喜欢夜里的朦朦胧胧。白日是不能做梦的,只有在夜里。夜里做梦却是理所当然,不合逻辑也罢,天马行空也行,那时候,喜欢一个人坐在夜里,喜欢夜里的安静与冷清。

深夜也是孕育生命的时节。村子里新婚夫妇,两个不同地方的人儿却合作生产出传承祖脉的个体,新的接班人兼具两个人的特征,家里就多出一个新的生命来。

从前,在天黑下来的时光里听夜里声音,看夜里朦胧的景色,可以想象任何东西。城市的夜和乡村的夜不同,富丽堂皇,霓虹刺目,车灯逶迤,歌声绕梁,脚步匆匆,一切看得太清楚了,变得直白缺乏诗意。夜与昼,要有界限的。乡村的夜晚诗情画意,安静得悄无声息,整个村庄在夜幕里睡去,牛马猪羊,鸡狗猫咪也歇了,树木野草也歇了,山泉也歇了,成为一面镜子,月光如水,静止成一幅画。

在梦里走进乡村的夜晚,那个真实的小山村的夜晚,终究是一幅画,一首诗,一段嘹亮的山歌,始终镌刻在我的梦里。

散文 | 邹冰:乡村孤独

邹冰,1963年出生陕西乾县,中国散文学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解放军文艺》《人民文学》《青年作家》《草原》《散文百家》《海外文摘》《散文选刊》《人民日报》等报刊,2020年《一个人的秦腔》获《中华散文》一等奖。现居西安曲江新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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