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迎来了一场久违的雨,窗外滴滴答答响个不停。
而她只想蜷缩在屋中的角落,不想知道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仿佛这些与她并无关系。案上的一杯热茶,是这冰凉的秋夜之中唯一的一丝温暖。夜已深,她却未睡,依旧头脑清醒的看着桌上的字条。
那是极端潦草,甚至是有些凌乱的字体,却透着一股威慑力与压迫力。那是一封战书,也是一把斩断情丝的利剑,一把插进恋人心中的匕首。
她别无选择。只有迎战。但她早已知道了出战的结局——死。至今为止,还未有一个人从他的剑下逃脱过。她,会是这个意外吗?她,会想成为这个例外吗?也许她并不想,能够死在最爱之人的手中,也是幸福吧。
这是他们第二次交手。第一次是在一片开满各色菊花的密林中。时间仿佛凝固了两天两夜,密林之中下起了一场前所未有的花雨,画面仿佛在此刻定格,漫天飞舞的花瓣已渐迷人眼,看不清这画中一黑一白的身影了。然而,这幅画的色彩却越发的浓重,越发的鲜艳,重得让人无法呼吸,艳得让人触目惊心。
那一场比试之后,她十天不能下床走动,而他则只是休息了两天。这样的差距已足以写定明日的结局。
相恋,那绝对是一场美丽却致命的错误。他与她,立场不同,背景不同,性格也自是不同。他,冷峻,淡漠,却有一张文静秀雅的脸孔;她,温柔,爱笑,生得清灵动人。否则他又如何会心神动摇。
美好的时光总在不经意间从指间悄悄流逝。转眼间,便是生死诀别。不会有意外,不会有机会,明天她便要带着自己的剑,去往黄泉之路。然而,此刻,她的脸上却是洋溢着微笑,轻松、如释重负般的微笑。爱过,便已足够。她不悔,也不怨。这何尝不是一种美丽的归宿。
活在世上,既不能相依相守,倒不如早些解脱,但是即使解脱,却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比如他。所以,解脱是一种福气,一种不是人人都可拥有的福气。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路上的行人已渐渐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她,只有她,依旧思索着什么。能在最后一夜,看到自己此生最爱的雨景,听到最爱的雨声,也算可以心满意足了吧。
他与她已是三年未见,为何一见却是永诀?他是杀手,她也是杀手。做事从来不需要任何理由,而只需要一个命令。他们的相恋也同样没有理由,爱,那是每个人的权利,他们只是人,而非神。
雪峰之巅,长达十个月的相伴。这段感情已炽热如火,难以磨灭,俨然成为了各自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已融入灵魂。若抽走了灵魂,那人,便什么都不是了吧。
然而这人迹罕至的地方,却并非无人可抵。他的首领还是找来了,他就这样离开了。也许那一次,自己便早该死于他剑下了吧,然而他却并未出手。他转身,步伐轻捷,她的泪滑过脸颊,无声坠落。这一转身,一切便已结束。他,从今往后,只是江湖上的众多杀手之一,她,亦如此。之后相见,就算不是仇敌,也只能用“陌生人”三个字来形容了。
雨,渐渐停息,而夜深到极处,便要到新的一天了。
分别了三年,如今,一有了音讯,却是死神的降临。他,手中的剑如果只是一把锄头,而她,手中的剑只是一把扫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又该是多么的幸福。
可是,人,不能同时拥有太多的美好与快乐。他们拥有别人望尘莫及的顶尖武功,就注定会失去普通人所得到的幸福。即使短暂的快乐,那最终也不过是一场幻影,一场浮华,一层终将消失的泡沫。
他的组织,她的组织,终于走到了针锋相对的时刻。
她,这一次,也要自私一回吧。行为不为任何人负责,而只对自己负责,对自己的心。也许败,对她,是种快乐,但对组织却是奇耻大辱,即使是同归于尽,也不能让对手独活。可她却不要,她要的,只是一个活着的他。不管是农夫,还是杀手,她只要他活下去。
窗外已有了些许白色,天真的要亮了。
她慢慢地闭上眼睛,神色安宁,原来,迎来死亡,竟是这般感觉吗?桌上的字条已经化为了粉末。桌边的剑,微微颤动,仿佛要出战迎敌,充满了期待。可它的主人却没有这般心境。
晨光熹微,屋内已没了人影,她已离开,去往那一片白茫茫的世界——雪峰山。
山上的雪,一片又一片的飘落。
一人一剑,坐在茅屋前,雪落满了黑衣,并不融化。他已等候多时。
一片白茫之中,一个模糊的人影现了出来,一袭白衣,仿佛与这雪融为一体,然而手中的剑却泛着点点青光。
黑衣人缓缓站起,显然已察觉了她的到来。
左手轻轻一扬,右手长剑一挥,漫天的飞雪中夹杂着温润的粉末,原来,那是一块玉佩,她送给他的玉佩,现在,却已粉碎。
粉末在风的吹拂下,落在了她苍白的脸上。微笑,此刻,她只会选择微笑,轻轻擦拭着脸颊,把剑扔到了地上,慢慢闭上了双眼。
声音突然从这个世界消失了。没有利剑划破喉咙的刺痛,也没有最爱之人的只言片语,她的脑海中已是一片空白,白的胜过这满山的积雪,胜过世间最纯洁的灵魂。
思绪回到了初识之际。
她,是个不懂世事的小丫头,当然,这是一层伪装。可他,却并没有看透,她被打得满身是血。他救了她。而她,却也天真的以为他是个侠义之士,但他不是,他是个黑道之中的顶尖杀手。
就这样,不带任何的附加条件,他们相恋了。当时险些被抢走的玉佩便当作了谢礼到了他手中。
他当然也明白,这绝对不止是简单的感谢,这是一个女孩儿的真心。
他接受了玉佩,可他却接了一个接不起的东西。
她,却不知道,这个玉佩已给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人。可他,他在她的心里,只是个普通的大哥哥。他,从不多言,关怀与温柔只会体现在默默无言之中。她,倒是开朗,明亮的笑容是他心底一盏温暖的灯火。
可现在,冷,雪,包围着自己,真的快要冻僵了。
他的眼正看着自己,她,却依旧是微笑。他,终于举起了手中的长剑,速度不快地刺了过去。
她轻轻举起了左手,任剑刃由手中滑过,停在了颈前半寸处。血滴落在纯白的地上,宛如朵朵红梅,雪地,一片又一片,花开得越来越多,越来越红。
剑,却又抽了回去。他,拿剑的手竟微微颤抖。
她,皱了皱眉,被他看在眼里。那般锋利的剑,划破手掌,又怎么会不痛。而她,毕竟也是一个女孩子啊,尽管,她也还是个杀手。
手掌里多了一条红色的飞龙,然而,一滴,又一滴的珍珠打在手上,冲淡了这条龙的颜色。她,从袖中拿出一枚白色方帕。
忽然,一阵疾风。冰冷的雪吹进了她的眼中。她,不自禁的闭上了眼睛。
一片漆黑过后,又是一幅幅清晰深刻的画面。
中秋之夜的月总是那样的圆,可此刻两人心底产生的裂痕确实再也无法拼合。
彼此终于知道了对方的身份。
剑光相向。
他的手臂,划开一道长尺许的伤口,一滴一滴流着血。
她的肩膀,被剑挑破。鲜血如泉涌。
他们是恋人,本不该去伤害对方。可他们还是杀手,而出剑,则是一种本能的反应吧,这样的本能,根本不允许他、她,成为恋人,得到幸福。
他的脸上,是错愕,是震惊,是冷漠,是无奈。
她的心中,是悲伤,是自嘲,是不忍,是怀疑。
泪珠从脸上滑落,剑,也落在脚下。
他一言不发,慢慢转身收剑,走出几步后,她的前方便飘来了一块手帕,她就是用它。包好了伤口。
再见他,已是数月之后,那便是他们的第一次交手。
手帕,洁白的手帕,一如他们初见时那般的单纯,那样的简单。
这纯白的方帕,沾上点点殷红,突然,也在她手中化为了粉末。
手帕,玉佩,这些代表着曾经幸福时光的东西,已经从世间消失了。几次剑锋相对,早该有个结束了。这一次,不会再节外生枝了吧。
他眉头紧蹙,盯着她,似是在说,为何不做反抗?
她浅浅笑着,温柔地回应着他凌厉的目光,似是在说,为何要做无谓的挣扎?
好亮,好刺眼的光,她再一次不自主地闭上了双眼,静静地感受着死亡的气息。
一阵寒气袭上心头,再把双眼睁开,胸口左边一是一片惊艳的红,触目惊心的红。没有疼痛,只有寒冷。
眼前的景象在急速地变化,他,突然从视线中消失,取而代之的只是一片白茫茫的天,一片又一片皑皑的雪。
果然,这一次,他真的没有留情,而这却是她最希望的。
终于要结束了吧。
连眼前的这一片白,也是越来越模糊了。
然而,就在视线即将成为一片漆黑之时,一滴滚烫的泪,落在了她的额头之上。
她知道,那是他的泪,一滴,便已足够。这一滴,已经说明了太多太多。至此,她已经满足了,她已经没有不满足的理由了。
既然曾经爱过彼此,抑或,依旧深爱着彼此,一切的一切便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可是爱,在责任面前总是显得那样单薄,那般渺小,那么苍白无力。
虽是杀手,却依然有着难以卸下的重任,首领的指令就是一切,没有对错,不容置疑,只有服从,只能执行。
爱,在这里,是责任的牺牲品,而他与她,则是这个江湖的陪衬,一份毫不起眼,随时可以消失的陪衬。
他很出色的完成了任务,得到了应有的奖赏。在组织中的地位也随即提升。可他清楚地知道,这样的荣耀意味着什么——杀戮与死亡。
之后的几年,他出生入死亦不知多少次,却依旧是生龙活虎。异常的凶险,残酷的屠戮,在生死边缘徘徊。也许,这正是她所希望的吧,而也许就是她的祈祷才让他平安无事吧。
可是,一个杀手,在江湖上只有一种结局——被更强的人杀掉,他,不会是例外。这是他的命运,无法摆脱。
终于,一次任务的失败,他的生命画上了句号。
他是被箭射伤,失血过多而死。箭尖上的毒药使他的血不停涌出。他的白衣已变为了红衣,就这样,面如纸色地躺倒在了河边。
这是小村的唯一水源,村民们被吓得不知所措,更没有人敢去碰他,就这样,一直待了三天。
之后,村民看到一个穿着粗布衣,围着格子头巾的年轻女子收走了他的衣服,烧掉了他的尸体。抱着衣服和骨灰静静地离开了。
后来,有人说,那是个哑女人,她只会和别人打手势,她不会武功,而且身体有些纤弱,有些单薄。
她,活了下来,而他,却永远的离开了。为什么,难道,自己当初的决定真的错了吗?如果是同归于尽,会不会比现在更甜更幸福呢?
她的剑伤并没有要了她的命,而是收走了她的武功和声音。她的身体越来越差,不知是由于剑伤,还是源于心中那份未了的情思?
她想痛哭一场,却已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的泪已不再是泪,而是心中的血,一滴一滴,跌落,粉碎。她的疼需要发泄,然而,却已失去了发泄的能力。
村民们清楚地记得,这个女孩儿在村中角落里生活了一年,性格孤僻冷淡,从来不笑,也不与别人打任何招呼,笑容更是一次也没有出现过,而是总在对着一对血渍斑斑的衣服发呆,落泪。
一年以后,初春的一天,她拿着一个盒子,和几件衣服,来到了河边,一步又一步,慢慢地向河中央走去。水渐渐没过了她的膝,腰,肩,最后直到了她的头……
记住,一定要等等我,我已经没有了武功,你走的太快,我会找不到你的。咱们再也不会分开了,绝不,永远……
来源:雨打残荷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