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听寂静声响
文丨安 宁
一
在大青山附近一片花期已过、刚刚结出小巧果实的桃树林里,忽然看到一只野猫,于两排桃树中间的空地上,昂首挺胸、闲庭信步般地走着。树隙间洒落金光点点,它的毛发犹如太阳照耀下的汪洋,波光粼粼。那一刻,这片郁郁葱葱的桃林,成为它的王国,一排排桃树则是威严的士兵方阵。风吹过来,树叶哗哗作响,仿佛一首舒缓的奏鸣曲。
那只野猫,就这样慢慢走着,不关心尘世喧哗,不关心呼啸而过的车辆,不关心猎物,不关心明天。那一刻,它高贵的灵魂里,流淌着一条自由奔放的河流。
黄昏时分,又一场雨清洗了整个的天地。大青山氤氲在雨雾中,犹如浮在飘渺虚幻的半空。近郊的花草树木,湿漉漉地站立在大地上,满含着哀愁,不发一言。
我问载我的司机,大青山的青色,到底是什么颜色?答曰,青色是介于蓝色和黑色之间的颜色。
注视着窗外烟雨中连绵起伏的群山,我忽然很想化成一抹深沉的青,融入这无边起伏的壮阔之中。
二
我坐在大青山下的一片树林里抬头看天。
天上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阳光洒在一株年轻的白桦树上,将每片新生的叶子一一照亮,整棵树便在圣洁的光里,随风发出亲密的私语。
芍药尚在含苞,红色粉色白色的花朵,羞涩地隐匿在叶片中,只等某一天,被鸟叫声惊醒。洋槐树有着惊人的生命力,它们的根基伸展到哪儿,哪儿就很快长出一株茂盛的槐树。它们隐居地下的根系,也一定遒劲发达,即便有人斩断一段,也会从断裂处迅速长出新的生命。
一株过了花期的桃树,在白桦树的对面静默无声地站着。几只喜鹊飞来,蹲踞在枝干上,许久都没有离去,仿佛在耐心等待一只瓢虫爬过枝头。蜜蜂有些孤单,绕着枝叶嗡嗡盘旋一阵,便掉头飞往附近一棵正在枯萎的丁香。火炬树高高擎起红色的果穗,以入侵者的姿态,向其他树木昭示着自己的所向披靡。在九月来临之前,它们的叶子是温润的绿色,一旦嗅到秋天的气息,狂热的火焰立刻照亮脚下的土地。
我将视线从火炬树上慢慢收回,转向半空中两株枝干温柔触碰在一起的梨树。它们是从一个根系上生出的分枝,在此后漫长的时光里,它们也一定这样依偎在大地上,树根缠绕着树根,枝干环拥着枝干,树叶亲吻着树叶。风穿过茂密的树林,发出天籁般细微的声响。
一棵梨树与另一棵梨树在舞蹈,我注视着风中雀跃的枝叶,忽然这样想。
这是爱情的舞蹈,在辽阔的大地之上,在拥挤的丛林之中,它们忘记了尘世的一切,指尖触碰着指尖,身体缠绕着身体,唇舌啮咬着唇舌。风从肌肤上滑过,一只鸟儿惊起,尖叫着冲上云霄。
树木,花朵,昆虫,鸟兽,皆在这一浪高过一浪的潮水中,静寂无声。
三
课上,在学生中做了一个小小的调查:假如给你一片森林,你会用来做什么?
有的说,要建一栋房子,住在那里,直到终老。
有的说,要卖掉,至于对方买了做些什么,他并不关心。
有的说,要在树上建一个小木屋,像动物一样栖息其中。
有的说,要建旅游度假村,大挣一笔。
有的说,要将森林砍掉,建高楼大厦出售。
有的说,不知道要做什么。
只有两个学生,说,什么也不做,就让森林保持原貌,安静地待在那里。
我有些哀伤,为已经成人的学生,却依然无法清醒地认识到,如果人类想要抵达最为理想的生活,也即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没有森林、草原、河流、山川,我们也将失去所有诗意的源泉;犹如树木没有了泥土,飞鸟失去了天空,鱼儿离开了海洋。
四
一整天呼啸的大风,吹出大片大片抒情的云朵,天空犹如仙境,无数金色的光穿越云层的罅隙,洒在辽阔的大地上。风从楼顶上掠过,从树梢上滑过,从街巷中飞过,从沙漠戈壁森林草原上越过,从气象万千的云朵中席卷而过。
我坐在窗前,听着高低起伏的风声,看着窗外高大的柳树在风中摇摆,忽然想起昨天在大青山脚下看到的一株占据了半个草坪的奇特柳树。确切地说,那是三株柳树,只不过它们的根基来自同一个母体。每一株柳树,都需两三个人才能合抱住。它们几乎成了这片草坪上唯一的主人。其中的一株,在一场风暴中倒地,粗壮的枝干便紧贴着地面,向前顽强地生长。它就这样匍匐在地上,枝繁叶茂地度过了许多年。没人能够说出这株大树是哪一年植下的,反正很久以前,它就已经根深蒂固地盘踞在这里,成为一方霸主。以至于人们由于敬畏自然的威严,小心翼翼地在其中一个倒地的粗壮枝干下,撑起一根木头,让它靠近地面的身体,能够时时有风自由地穿过。
前往大巴山的朋友,微信发来照片。那里也像此刻的大青山脚下,浪漫舒展的云朵,铺满广袤的天空。大巴山上层峦叠嶂,森林茂密,绿色犹如河流,肆意流淌。有云朵好奇地下到凡间,在半山腰缭绕盘旋,于是那里便似有了隐没的仙人。我对朋友说:“等你老了,就定居山中吧,将你一生的风云和爱情传奇,都交给后人言说,你只‘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朋友哈哈大笑,回说:“当然如此!”
五
深秋,塞外劲烈的大风吹去枝头的绿色,大地重现寂静孤独的面容。
收割完毕的土地上,泥土裸露,秸秆零落,放眼望去,一片苍凉。接下来的半年,塞外将被大雪层层裹挟,一一冰冻。生命隐匿,大地荒芜。也只有此时,蒙古高原才向真正懂得它的世代栖息于此的人们,展现最为凌厉也最为诗意哀愁的一面。
一个人前往鄂尔多斯高原,徒步在沙漠中行走。大风席卷着云朵,吹过浩瀚无垠的沙漠,并在这条汹涌澎湃的大河上,画出春天般绚烂的花朵。秋天的沙漠腹地,犹如浩荡的海洋,是另外一种壮阔的美。细腻的沙子恍若遍洒人间的金子,在高原的阳光下熠熠闪光。天地间满目耀眼的金黄,除此之外,便是与沙漠相接的宝蓝。风呼啸着吹过来,卷起漫天黄沙,人裹挟其中,渺小犹如尘埃。只有低头在沙漠中行走的骆驼,会用温暖的驼峰,向人传递着可以慰藉漫长旅途的温度。它们长长的影子,在黄沙中缓缓地向前移动,不疾不徐,枯燥却又有无限沉稳的力。没有起伏的平静喘息,伴随着声声驼铃,在永无尽头的单调色泽中,一下一下撞击着人心。
没有什么生命,能够比这存在了亿万年的洪荒大地,更加永恒。二连浩特的恐龙家园,那长达四十米、近乎百吨的庞然大物,它们曾经在蒙古高原上栖息,奔跑,飞翔,可是最终也彻底地消亡。只有大风,保持了一贯的凛冽与威严,从秋天向着封闭的寒冬,浩浩荡荡地进军。
六
黄昏,路过大青山脚下,看到三五只喜鹊在山坡上寻觅草籽。它们小小的脑袋在枯黄的秋草间不停地跃动,像在弹奏一首寂静的曲子,大地随之发出细微的颤动。风吹过来,草尖上洒落的夕阳,绛红的野果,飘落的树叶,松树的影子,也跟着跳跃起来。万物都在大地的怀抱中,静享这秋日最后的温柔。
一个老人骑三轮载着孙子过来爬山。他有些耳背,看见我打招呼,一脸歉疚地指指自己的耳朵。于是我们彼此笑着点点头,像一缕风与另一缕风相遇,什么也没说,却什么都明白。他们已经走出去很远了,我还听到小男孩在大声地对老人说着什么。那声音像偶尔在山间响起的鸟鸣,掠过树梢,随后又消失在绚烂的晚霞中。
一切都被最后的光照亮。松针仿佛在天堂里,每一根都被涂抹成明亮的金色。白杨树干上长满了眼睛,夕阳穿过重重树木,落入这些上帝般洞穿尘世的眼睛里。每一株白杨的魂魄,都在即将消失的光里,屏气凝神,不安地震颤。
等到夕阳隐没,一切都笼罩在暮色中。一弯婴儿睫毛一样柔软轻盈的月亮,正慢慢在天边升起。我从未见过这样梦幻般的月亮,仿佛它只出现在今夜,仿佛它是全新的一轮月亮,仿佛它没有来处,也不知去向。它就这样在清冷的夜空上飘荡,一切喧哗遇到这圣洁的月光,都瞬间噤声。
七
晚饭后,与阿尔姗娜下楼散步。
小区旁边一栋楼,一楼住户的小花园,比赛似的一家比一家讲究。趁着夜色,我和阿尔姗娜逐一推开虚掩的门,猫一样蹑手蹑脚地溜进去,看一眼昏黄的月光下,还在瑟缩着盛开的月季,并弯下身去嗅一嗅冰凉的花瓣。小葱、白菜、黄瓜、西红柿,都已在秋天里现出衰颓之色。一只不知名的小小的虫子,从我们脚下快速地爬过,消失在昏暗的菜畦中。
有一家人,拉着开满富贵花朵的窗帘,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我和阿尔姗娜主人一样,悄无声息地在他们家院子里走来走去,逐一享用着崭新的健身器材。月亮挂在清冷的夜空,并在人间投下婆娑的影子。风也在月光里画画,将斑驳的树影投在老旧的墙上,商铺紧闭的窗户上,停歇的汽车上,还有模糊的水泥地上。一切都是寂静的。小孩子在风里奔跑的声音,便格外清澈,有被月光洗过的清凉,缓缓荡漾开来。
在一个角落,我和阿尔姗娜发现一株古老的榆树,竟然长在一堵墙里。大约修墙的师傅也贪恋它的阴凉,于是烈日下忽然动了恻隐之心,将它作为墙的一部分,夹在了红砖水泥之间。于是,它便将树影均匀地洒在两边墙上,把自己变成一幅让人惊讶的水墨画。
“妈妈,以后我们也买个一楼的房子吧,我想要一个小小的花园,像奶奶在草原上的家一样,我们种菜养花,再养一只小猫小狗或兔子,晚上的时候,我们还可以坐在院子里看月亮。”阿尔姗娜逐一走过这些空无一人的花园后,热烈地对我说。
“好啊,再过几年,我们也买一个有花园的房子。现在,让我们先把路边的野草,搬到我们的花瓶里去吧。”说着,我便剪下一些干枯的狗尾草,又从垃圾桶旁边,打开被人扔掉的一束花,一株依然茂盛的水竹,正等待我们带它回家。
八
一场大风,将昨日的雾霾全部吹走。天空蓝得让人眩晕,抬头看一眼,有坠入深潭的错觉。那蓝深邃寂静,又动荡不安,仿佛蕴蓄着强大的力。大风卷起枝头斑斓的树叶,沿着北疆开阔荒凉的大道,浩浩荡荡地向前。树木消瘦,飞虫隐匿,河流沉寂。行人瑟缩着身体,迅速消失在街角,只留下空旷的马路,被落叶一遍遍冷飕飕地轧过。
我在教室的窗台上,发现三只七星瓢虫。其中的两只,仰望着苍白的天花板,尚未来得及找到越冬的家园,就枯死在冰冷的玻璃窗下。另外的一只,正惊慌失措地逃跑。到处都是黑黢黢的瓷砖,泛着冷漠的光,仿佛一条通往死亡的无情的道路。我知道它必将消失,在没有食物的教室里,没有人会关心一只七星瓢虫的命运。它试图爬上窗棂,却很倒霉地翻倒在地,四仰八叉地慌张晃动着手脚,却最终没有成功翻身。它几乎绝望,慢慢停止了努力,似乎已预感到死亡正悄悄逼近,它将像它的同伴那样,以仰躺的姿势,在窗台上腐烂。大风将窗户骤然吹开,风呼呼地灌进来,好像决堤的海岸。那只等待死亡裁决的瓢虫,眼看着就要被风吹落到地板上,而后一双年轻的脚经过,将它的一生随意地终结。
忽然有些难过。即便死亡,一只瓢虫也应该回归自然,化为泥土或尘埃的一个部分。我想。
于是,我挡住被风吹得砰砰作响的窗户,捏起这只小小的飞虫,将它放到窗外的水泥台上。很快,它震动着翼翅,在冷风里跌跌撞撞地消失。
九
去附近的城中森林,看望久已不见的秋天的树木。
夏天来的时候,这里风起云涌,气象万千,树木浩浩荡荡,在风中发出呐喊。今天再去,一切都变得开阔寂静,色彩分明。地上除了厚厚的松针、遍洒的松果、鸟粪,更多的是踩上去窸窣有声的落叶。红的黄的绿的落叶,在蓝天下犹如列列彩旗,绚烂多姿。一只俊美的喜鹊,踏着松软的落叶跳跃着向前。阳光透过干枯的枝干洒落下来,喜鹊额头一小片白色的羽毛,宛若耀眼的宝石,在秋天微凉的风里光芒闪烁;人无意中瞥见,会在它啁啾的歌声里,有闯入童话城堡的恍惚。
不知何时枯死的树木,被就地砍下做成木凳,横卧在潮湿的地上,而埋在泥土里的那一截,依然眷恋着大地。人走累了,坐在树干上,眯眼晒一会儿太阳,会觉得一切世俗的烦恼,都像闹市的车马喧哗,被丛林层层过滤,而后消失不见。空气中只有人的呼吸,在轻微地颤抖。黑松、白桦和杨树的香气,从脱落的树皮上缓缓溢出,又溪水一样浸润了一整片丛林。
一路上只遇到三名北京林业大学的研究生,来这片北方树木培育中心取泥土样本,并观测树叶湿度。这真是一份有趣的工作,不必与人产生交集,每日只跟大地和树木对话,熟知每一抔泥土,每一株树木,甚至每一片落叶,仿佛它们是静默的朋友,什么也不说,只在阳光下彼此注视,便可以相伴度过漫长的人间岁月。
十
秋天的大青山,萧瑟寂寥,又明亮寂静。
世界变得开阔疏朗,仿佛群山后退了几千米,树木消失不见,大地一览无余,只有茅草在深蓝的天空下自由地飘摇。因了它们轻逸的身姿,面前的荒山也平添了几分灵动雀跃。大地上没有任何的阻碍,秋风将一切都扫荡干净,以至于人一声轻微的咳嗽,都能听到回音自对面的山上传来。鸟儿轻灵的叫声穿透山野,抵达人的耳畔。阳光是透明的,带着某种干枯植物的香味。光线洒落在轻而薄的草茎上,可以看到纤维一节一节地向上延伸。
地上满是厚厚的落叶,草的身影都快看不到了,人走在上面,只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响。这声响让世界变得愈发安静,以至于我似乎可以听到一只正打算冬眠的虫子,被我的脚步声打扰,嘟囔一句什么,翻了下身,又继续沉沉睡去。
白杨的叶子刚刚落下,还带着新鲜浓郁的绿意,这让它们看起来依然有着生命的厚重。就在一个十字路口,我看到无数的白杨落叶,正紧追着飞驰而过的车轮,仿佛它们在追赶即将离去的秋天,仿佛它们正在璀璨盛大的舞台上,永无休止地起舞。它们就这样在人类习以为常的一个十字路口,浩浩荡荡、无休无止地共同演奏出一场壮阔的秋天交响曲。
“它们是这个世间的精灵。”朋友看着这蝴蝶般轻盈的千军万马,平静地说道。
十一
大青山下的湖泊上早已结了厚厚的冰,积雪在阳光下银光闪闪,仿佛湖面下隐匿着一个奇幻的城堡。乱纷纷的脚印一直通往湖心的小岛,一个圆滚滚的雪人站在湖面上,仰头笑嘻嘻地看着路人。肥胖的喜鹊在小岛上四处找寻着秋天遗落的种子。鸽子们喜欢群居,呼啦啦飞过头顶,消失在群山之间;片刻后抬头,它们又不知从什么角落,呼啦啦飞了回来,好像它们正在天空上追逐着什么。柳树瘦削修长的树影,在阳光丰裕的雪地上,画下完美的剪影。麻雀们就在这剪影里走来走去,给这幅工笔画平添了几分雅趣。
湖畔的森林里,火炬树在熊熊燃烧,好像它们生命的火焰永不熄灭。我向每一株在深冬暂时关门闭户的树木问好,在心里默念着它们的名字,想念着春天时它们在风里大声歌唱的样子。我还看到与朋友曾经一起坐过的石凳,上面的雪已经融化,只剩下一小片残迹,昭示着它们曾经抵达过这里,并触摸过昔日我们的身体留下的温度。
我注视着千姿百态的树木,穿过雪后宁静的森林,希望余生的自己,也可以住进一片丛林,每天晨起,准时问候每一株樟子松、金叶榆或者丁香,记住它们午后阳光下的影子,也记住它们向着天空无限伸展的枝叶,直到有一天,我离开这个世界,葬在它们脚下,化为泥土,融入北疆广袤苍凉的大地。
安宁,生于八十年代,山东人。在《人民文学》《十月》等发表作品400余万字,已出版作品26部,代表作:《我们正在消失的乡村生活》《遗忘在乡下的植物》《乡野闲人》《迁徙记》《寂静人间》。荣获华语青年作家奖、茅盾新人奖提名奖、冰心散文奖、丁玲文学奖、叶圣陶教师文学奖、三毛散文奖、内蒙古索龙嘎文学奖、广西文学奖、山东文学奖、草原文学奖等多种奖项。现任教于内蒙古大学,中国作家协会第十届全委会委员,内蒙古作家协会副主席,内蒙古评论家协会副主席,一级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