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厚朴,1988年生,籍贯陕西商洛,现居西安,职业医生,与友人维鹿延、码头水鬼发起意识流诗派。
▍母亲
母亲花白了头,是近一两个月的事
想劝她染发,却总觉得对身体不好
就没有染——还有一个原因
每天看到母亲的白发,提醒自己
在母亲衰老得不能再衰老前
做些让她满意的事,比如,改掉坏脾气
找个知书达理的媳妇,一份能还清房贷的工作
当然,出本诗集就再好不过了
毕竟这些年我一直在她面前吹嘘
我是一个多么厉害的诗人
可我知道这是一件漫长的事,我的诗中
仍有石渣,烂靴,轻飘飘的稗子
▍在温岭东海塘
看油菜花的人一堆挤着一堆,阳光正暖
他们摘下花朵,与路与车与人与云与海摆出各种姿势
咔嚓一声,按下相机快门
他们支起网架, 锡箔纸上烤着鸡翅、香肠、韭菜和其他
日落之后,梨皮、纸杯、竹筷
以及未用尽的木炭,孤零零地躺在那里,被风吹着
▍目睹父亲折断树枝的过程
双手微颤
树枝半枯
他用膝盖顶着那根桃木,试图折断它的筋骨、脾性
他弓着腰,撇弯树枝
试了几次,均被树木弹退几步
最后一次,猛一用劲,随着断了的树枝扑了出去
▍姐 姐
叶子掉落的地方,已破出了新芽
大多时间,我在静止
除了,两次,负气与你断绝关系
两根细针
最尖锐的,才能获得最深刻的
疤口与弯曲
蒸面,烙饼,你带来我爱吃的
训斥我是懦夫。当我失恋
锁上门一整天在出租房哭,绝食
无休止地交替,这星球上:火炬
——徒劳,当我沮丧。你说
我要是当了和尚,你就去烧了寺庙
姐姐,我对世界抱有决绝的烈焰
和厌弃
包括你。一堆不知如何自处的炸药
▍回乡偶记
从浙江省台州市椒江区红旗新村81栋694号
途径21县市
1500多公里
到陕西省商洛市丹凤县土门镇七星沟2组5号
我带回了:
双氯芬酸缓释胶囊 3盒
消痛贴膏 6盒
铝碳酸镁咀嚼片 11盒
奥美拉唑胶囊 8盒
辛伐他汀片 9盒
阿司匹林肠溶片 7盒
……
整整一大包药
我打开它们
像十九年前,父亲打开他从秦岭山带回的珍宝
糖果、气球、钢笔、鞋子、陀螺、水枪、弹珠、
手电筒……
我的爱好真多
父亲的病也是
▍格物
种子在枝头成熟后,掉到地上
……白芥子,车前子,川楝子,有下降作用
花朵和叶子在植物最表层
……菊花,薄荷,苏叶,有升散作用
植物的枝条入药走人体四肢,络则通络,藤则上行
……桂枝,丝瓜络,忍冬藤,皆为证据
颜色鲜艳的蛇有毒
美人都是陷阱
▍女贞子
经过一片树林,忽然想送给你一件礼物
就女贞子吧。黑色颗粒
让我想起拥有(肉体或心灵)过的女人
二至丸,和李时珍(此木凌冬青翠,
有贞守之操,故以女贞状之——《本草纲目》)
为了与其他果子不同,我吻了它
于是,它与这世界上任何的果子就不同了
为了保持这不同,我再不会吻
世界上其他的女贞子
▍完成
一年年过去,说出这句话时
我才发现一年年已过去
想到一个词,纤维化
再没有第一次的新鲜
我急切地想完成
心目中最盛大的一首诗
我不断地写
放弃与家人共进晚餐
放弃与朋友对弈
放弃在清晨静静地领受自然的馈赠
我相信——我真的相信
——我能找到它
我旁若无人地追逐它,咒骂它
世界在我面前急速飞驰
我仍在写那首诗
一年年过去,我才发现
它是我放弃了的全部生活
▍ 此生
总有一些悔恨的羞于启齿的夜,海水漫过礁石
失去的早已失去
得到的复又失去
“皆是虚空啊”,我终背离了人群,宽恕万物
请原谅那个信道,又半途而废的人
他曾手持鲜花、稻穗,迟迟不愿在秋天俯首称臣
争夺、谄媚,爱和愚蠢
这些,他都有过——它们耗尽了他
现在,都寂灭了
那些经过的山林、沼泽、湖泊、草原以及吹向
它们的风,照耀它们的光,绝症一样暗淡
所有的昼只是夜的另一张面孔
而所有的夜,都是,也只是夜
▍目睹一场葬礼
一张桌上,摆着香炉、苹果与馒头
七个壮汉,分成两桌在玩扑克,等着出灵
哭灵的人,表情丰富
唱到某段,众人一下笑了起来,鼓掌吆喝
他们埋了那个篾匠,返回场边
划拳喝酒,说起城里人的火葬,干净利索
▍午后读经
窗外,云低低的
而风缺席,檐下几只雀鸟叽喳
桂花已落了,枝头空空
晾衣绳上滴着水滴,读那本无法深入的《金刚经》
读到,凡所有相,皆属虚妄
一下,坠入几声渐远的狗吠
▍在白云阁
静坐山顶
草木微黄,夕阳一点一点跌入山底
风静微凉,缓缓吹过树丛、云层
一夜雨后,墙在脱皮
白云阁,轻咳几声
两只雀鸟,困困地从树梢滑到石阶
咕唧几句
合上灰色衣衫,懒懒散去
想到昨夜看了一半的经文,正要持诵
啪的一声
樟树落下一颗果子,掉在泥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