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立根,云南腾冲人。曾参加青春诗会、获华文青年诗人奖等,出版诗集三本,第16届首都师范大学驻校诗人。现居昆明。
孤山上
孤僧、残匪,舍身崖上的报春花
……到过这儿的人
都是些孤注一掷的人
我没有背负过多的凶心和利器
也没有,多余的慈悲和怜悯
但一个人坐在这波涛环伺的孤岛之上,望着
送我来的小舟,匆匆离去
我依然体会到了那种与世为敌的孤傲
和走投无路的伤心
深 蓝
我的祖国是一张泪水纵横的脸
河流,不舍日夜,从那儿运走悲喜
我终于来到了大海边,喝了一口海水
泪水,终于从她的腮边,流到了我的嘴角
圆通寺的一个下午
放生池的水,有泪水之咸
不可以啜饮
空中的落叶,有烙铁之烫
不可以用额头去触碰
圆通山动物园里传来的
狮吼和猿啸,里面藏着一个人世的
断崖,不可以去聆听
殿中的菩萨,也不可以去参拜,看一眼
就有无边的心事,涌上心头
我只想做一个水面上的
梦游者,独坐湖心亭
借一只白鹭,飞去飞来的轻
向你们寄送问候,兼收
这些年,一直丢失在外的灵魂
霜降,听鸽哨声
一切都已经面目全非。我的身体
埋葬了那个青涩的少年,我和他
又曾令一个田野里的孩子
更显孤单。坐在屋顶上
听鸽哨声,这时候
朋友的信息悄悄潜入我的手机
“秋风已经在郊外,跑马圈地
播撒严霜,你们在城中
冷吗?”
——你听!那些秋风的潮水
那些潮水里持久而低沉的尖啸——
那是光阴的利刃,一直在我们头顶上缓缓地拖行。
罗平县的暴力美学
一只人面对着一片汪洋
他会不会绝望
我一刹那的歇斯底里
有人在观景台上,替我喊了出来
一只蜜蜂面对着一整个花海
它会怎么办
——俯冲,俯冲,像一架狂暴的轰炸机
俯冲,俯冲,生为鲜花,死为蜜
落日江上
我从江水那儿接过一枚卵石
我接着,用手打磨
祖先们也曾这样做,打磨
在同一个坚硬的事物上,不停地
消耗自己,一双手交给另一双手
一个波涛推起另一个波涛
……
奇迹也曾发生过,石头发烫
一滴坚硬的水,变成了一滴滚烫的泪
奇迹正在发生,天空中
那枚燃烧的卵石,此刻正在江面上
轰隆隆地坠毁,像极了我们飞蛾扑火的命运
途 中
我们都需要忍住
冰雹、酷日,突如其来的大雨
了无终点的泥泞和疲惫
敌对的刺刀一直在后面追
……在途中,路过月下的村庄
我们撞到过吞金、投井
也在郊区的火光边
看过一眼卧轨者荒草中的墓碑
许多人离开了,再也喊不答应
许多人我们已记不起他们的姓名
有时候,我也想问一问
我们要去往哪儿
我们还能不能经过童年的集市
但我担心,疑问是不被允许的
一种传染病,沉默
像一根根钢针,一一别进身体
沉默,像火把
让我们的脸从大海深处浮了出来
回 答
北山离我最近,就爬上来
喘一口气,坐一坐
活着是一个溺水的过程,挣扎
出自本能,也出自一点生而为人的责任和勇气
你看山下大城,尘烟翻滚
状如煮沸的苍海
身后小寺,晾晒的经书在风中乱飞
我是不是该有一个幸存者的
战栗与幸福?但来不及了
太阳快要落山,我得埋掉心事
整理衣襟,一个人下山
像一个英雄,一个踌躇的
孩子,令人更为悲伤的是
当我投身黑暗,山下那片汪洋
已经灯火阑珊,处处传来了塞壬的歌声
访山中小寺遇大雾
与一场大雾对峙
我也有一颗孤岛的心,看万物
各怀心事、互为峭壁
空中的白鹭,越飞越慢
一点一点丧失自己……
我想要抽身逃跑,一转身
却又迎面撞上了
山中小寺,一声急过一声的木鱼
厚望书
我有一条溃堤的河流
不能送给你
我有三千铁甲,在胸中
相互厮杀,无声无息
不能送给你,一只怪兽
在影子后面窥觑
一点也不像个玩具。孩子
要学会少哭、忍耐,假如风中
藏着爸爸体会不了的温暖
假如石头那儿,有爸爸学不会的
从容和镇定,假如芽儿尖上涌动着弥漫着
不可遏止的活泼泼的生
我希望你能够感受到,并把它们继承下来。
愿望
我想还山一个安稳
我想还流水一个从容不迫
我想还故乡,一个游子
还父亲和母亲,他们的小儿子
我想还妻子一个可以依靠一生的男人
还儿子一个宽厚的父亲
这些愿望,艰难,漫长
又那么地完好如初
假如我真的能够一一地实现,我想
我再也不会掩饰那些夺眶而出的泪水
黑与白的两极
祝立根
一动字,心神就一紧,仿佛文字在为我招魂。
走神的时候太多,唯有诗歌让我念兹在兹、魂魄归身。
人们热衷于谈论还乡的可能性时,我更急于相信身体才是灵魂的故乡。我想活得在场、值得。
我对诗歌感激不尽的原因是:文字能为我招魂,诗歌则是最灵验的招魂幡。
我仍然记得村中师娘为孩子们喊魂的声音,那是一种心力迸发、极具洞穿力的喊叫,一道绵延不绝的闪电,一条大江,一条劈开黑暗之水的石板路。孩子们走丢的魂魄会顺着这喊声归来。黑夜中游荡的草鬼木神会驻足聆听。
我深信一个好诗人,就是一个好巫师,他能让死去的词语重新活过来,能让那些走失的、支离破碎的东西再度重逢、破镜重圆,能让枯树发芽、石头开花。
唯有魂魄在身,我才能抵近身边的事物:亲人、路人、死人,一束光、一粒尘埃……触摸他们,感受他们的存在,他们在时光中的模样、质量、色泽,他们的流逝和消亡。让我闻见、听见、看见,让我和他们拥抱,和他们感同身受,和他们在一起。
我认为一首好诗最基本的质地是打动人心。
我更乐意以一种匕首的方式写作:精悍、锋利,更适合抵身肉搏,流血五步。
我尽力剔除色彩谱系中的中间色,唯留黑与白的两极。
我诗歌中的苦困和悲痛,并非我刻意为之,我也未把它们视为诗歌的必然。那只是尘世在我身上的自然体现。所以我曾经这样写过:假如我的诗歌也曾和阅读者产生过共振,我只能说那是因为我们都戴着相同的镣铐,被同样的鞭子抽打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