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翼风暴
文| 王月鹏
很多年以后,我才在我的认知里让大海成为大海,让海鸥成为海鸥,让它们剥离附加在身的那些意义,真正成为自己。
我记住了关于海鸥的另一种描述。它们被无限放大,且契合了我们这代人的青春记忆。关于爱,关于理想,关于对待风浪的态度……那时,我并没有见过大海。
第一次看见大海,我格外留意到了海鸥,是零零星星的几只,在海滩上,隐约可见。我以为海鸥与大海是如影随形的,事实上并非如此。海比想象中的还要大,海鸥却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密集。在海边,它们是一群很容易就被忽略了的鸟。
潮起潮落。海鸥在退潮时啄取食物,空旷的海滩因为海鸥的点缀而具有了一种不同于潮汐的动感。它们像是被大海遗落在了沙滩上;它们像我一样茫然不知所措。我走近它们。在它们眼里,一个人的走近,就像一个浪头的涌来,并不值得在意。这个海滩上的所有事物,都不过是海的一种点缀。它们来自大海,风浪是它们成长的背景。我的内心其实携带了另一种风浪,这是海鸥所不理解的。
一幅关于海鸟的摄影作品斩获大奖。我从摄影界的朋友那里听到了关于拍摄的真实过程,这完全出自摄影者的“设计”,借助一种残忍的方式,才呈现出了照片上的那种“美”。这本身就违逆了美的本质,是一个关于美的悖论。
面对捕鸟者,鸥鸟保护自己免受伤害的策略,竟然是将鸟巢紧密地集合在一起,并且选择在同一时期下蛋。它们相信,不管遭遇多大的伤害,只要有一只雏鸟留下来,就是生机与希望。世界上首次立法保护海鸟,是在十九世纪三十年代的马恩岛。岛人不允许食用海鸟,任何在岛上杀死海鸟的人,都会被严惩。海鸟在他们心目中,不是寻常的鸟,而是先知的化身。每天出海前,只有看到了成群的海鸟,马恩岛的渔民才能放心地出海。倘若发现海鸟处于戒备状态,他们就会改变出海的计划。海鸟成为他们观察和把握大海的一个“切口”。常年与海打交道的渔民,看得懂大海的表情,也听得懂海鸟的语言。有的渔民在大海里迷了路,是海鸟指引他们找到回家的路,最终回到了马恩岛。
他们这样理解海鸟,自然也可以想到他们是如何理解人类,如何理解身边的同伴,以及如何理解他们自己。
如此,他们也就真正理解了大海。
一只海鸟,当它面对大海,当它融入大海,在波浪间穿行,它所亲历和体味到的大海,与我们站在海边和站在轮船甲板上的所见所思,是不同的。面对大海,我们甚至连一只海鸟都难以理解。一只海鸟,可以穿越大海的汹涌波浪,却无法逃避另一种伤害:在几乎所有种类的海鸟中,鸟胃里都已有了塑料。
波与浪构成了一条完整的海路。我想象一个踩着波峰行走海面的人,他把背影留给望海兴叹的人,他走在波峰与波峰之间,举步即是悬崖。有些时候,我觉得是海鸟的翅膀扇动了整个大海的潮汐。我的心里,有时装得下整个大海,却容不下一只飘忽不定的海鸟。它的羽翼,会把天空剪得支离破碎;它的鸣叫,覆盖了海浪的声音。偶尔的间隙里,我从中恍惚听到海的消息。我听不懂,但我知道那是海的消息,从海中来,到远方去,一闪而过。
我很幸运地看到了它们。
鸥鸟的翅膀划过天空,风暴一般。
当我扎根的时候,更需要拥有一双飞翔的翅膀。一棵树向着天空生长。高处的绿,凭借一棵树的根部力量,想要与天空对话。我相信它有一天会抚摸到云彩,完成与天空的独特交流,我不知道它们的交流内容,但是它们的交流方式给我鼓舞与力量。
在一棵树的衬托下,楼房也是有生命的。
一盏灯,像一朵朝向天空绽放的花朵。高耸入云的楼房,柔和的光线,我始终以为是与这盏灯有关的。而这盏灯,又是与这棵树有关的。而这棵树,究竟与什么有关?
当楼房、树和灯,以及天空这些原本平常的元素组合到一起,它们给予我的震撼感,该怎样表达?任何一栋楼房,一棵树,一盏灯,一片天空,都不足以触动此刻的想法。
对于这棵树的成长,每个窗口的后面都有一双关注的眼睛。太多的空间都是凝固和板结的。因为一棵树的存在,天空作为一个巨大的空间,有了无限的生机;那些高耸的楼房,也有了正常人的体温。我一直在想,所谓成长,是守候在一方空间,还是去另寻一方新的空间?在楼宇之间,原本可以存留更多的物事,而最终一棵树的成长,构成一个观照与省察的角度。这个角度是弥漫的。对于这片具有日常气息的居住地,这不是一道景观,这是一个精神事件,它所蕴含的坚韧、超拔,以及对高远的向往与执着,是高楼和高楼里的人应该致敬的。一棵树的筋脉,让我感受到了来自根部的力量和高处的召唤。
天空的召唤是无声的,一如来自大地的叮咛。始终伴随成长的,不是喧嚣,不是说教,而恰恰是这些无声的事物。最坚韧的力量,常常诞生在无声之中。
太多的成长,是向着虚无的。我看重根,看重飞翔,更看重天空与大地之间的存在,这是最真实也最震撼的部分。原本被忽略的空间,因为一棵树的成长,从此具有被仰望的意义。那些楼房像一个个具体的人,它们的站立,因为一棵树的映衬而有了力量和温情。
在住宅小区,我看到一匹马,展开了翅膀。被翅膀剪切的阳光,在大地流泻。一匹马,当它飞离大地,天空将是它更为辽阔的草场,没有嘚嘚的马蹄声,一双翅膀把阳光变成漫天黄金。天空因为一匹飞翔的马,平添了更多神采。一匹在天空飞翔的马,俯览芸芸众生,它会明白怎样的生活才是美好的,什么样的日子更值得去过。这些属于我的问题,对一匹马并不构成任何困惑,它的唯一使命,就是在天空驰骋,按照自己的方式表达自己,完成自己。
一匹飞翔的马,大于整个天空。它的翅膀在天空画下漂亮弧度,将太阳的光辉包容其中。这是一匹马在天空走过的道路,翅膀震动,若干个弧度重叠接续,组成一条铺向远方的天路。任何仰望都无法穷尽这样的一条路。一匹马,拒绝眼前的所谓草原,它展开翅膀,既是对大地的态度,也是对天空的向往。那些莫名的束缚,让一匹奔跑的马还必须长出翅膀,它对自由有着比人类更迫切的向往,它在脱离大地之后,从天空获得真正的安慰。那些人与事,那些隐在人与事背后的因果,让我从此明白天空与大地之间的说不出的关联。大地上的事物,在一匹马的翅膀掠过的地方,存在,并且继续存在下去。也许,存在即是最好的解释。在更多的时候,我把自己比喻成老黄牛,负重耕耘,实在累了时,偶尔把自己想象成为一匹飞翔的马。一匹马的翅膀,给了我突围的勇气和无限遥远的远方。在更远的远方,有个人一直在等候,等候一匹马带来同样遥远之地的消息。
而那些翅膀,就像若干交织到了一起的风车。每个风车都意味着一种或多种存在的可能。那些自以为坚固的,在瞬间破碎。我成为所有碎片的出发点,也是所有碎片的归宿;我本身即是所有碎片,每一个碎片都是我。一切都是猝不及防的。原来我并不安心于此在的状态。原来我一直在渴望从自我突围。原来我并不像我所以为的那样坚定。原来外界的色彩对我来说也是有效的。原来我一直身陷矛盾和犹疑之间。原来这世界并不是我所看到和以为的那样……我不是不满意于此在的状态,而是外界的存在总让我难以安心,让我恍然间与自我相遇,意识到自己肩上还有一份责任。
(选自王月鹏作品《海上书》百花文艺出版社202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