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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傅菲:山中来信

散文|傅菲:山中来信

山中来信

文|傅菲

烂草田

中土岭不是一道岭,是一座山,一座针叶森林之山,杉木和松木褐青青,弥眼的壮阔。山体呈尖形,两条斜缓的矮山梁,自北向南延伸,渐渐平阔。山梁与山梁之间有深深的半月形山垄。山垄被人筑了田埂,改成了山田。山田撂荒,田埂加高,有了两口山塘。第一道塘坝围了铁丝网,可以揣想,围山塘的人养过多年的鱼。山塘已废弃多年,但第一个山塘的蓄水依然很深(约1.5米深),塘面漂着浮萍、荷叶、长瓣茨菇,塘坝长满了鬼针草、扛板归、菟丝子、竹节草,塘边林地则长着密匝匝的苦竹、构树、木姜子、木荷、刺槐、杜英、香樟、栾、盐肤木、紫果槭,人无法进入山垄。第二个山塘水浅,露出青幽的莎草、竹节草、马唐草,成了草甸。我去中土岭,或早晨或傍晚,偶尔在晌午也去。有几次是雨后的晌午,我听到草甸有灰雁或斑头雁的叫声,“哦啊,哦啊”,叫声很清脆。我知道,雁类不会在山塘栖息,更不会窝在一条窄窄的山垄里,它们在宽阔无边的湖边草甸越冬。

会是什么鸟呢?我在塘边守了两个下午,也没看到雁形目鸟。秧鸡科的董鸡倒看到两只,从芒草丛飞向塘面,双双出游、觅食。我拍一下巴掌,它们又躲入草丛。立夏至秋分,白鹭在山塘天天觅食,三五只,优雅地涉水、啄食。

从远处看,山垄不存在,山塘也不存在——层层叠叠的杉松,堆满了斜缓敞开的山体。针叶森林都是密实的,密不透风。针叶树冠层太高,枝丫太散,一棵树就像一个大尖垛,也像铜绿斑斑的塔,其他树种很难有存活的空间。但在林缘地带,确是另一番景象。一块地势较高的山田(撂种了三十余年),长了四十七棵(胸径五公分以上、最大胸径十八公分)野生杂树,直条、高挑、冠盖大,树种有木荷、女贞、楝叶吴萸、花榈木、柃木、玉兰树、石楠、酸藤子、木荚绣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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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至6月,这里成了一个袖珍的木本花园。玉兰是木本迎春之花,花苞如剥壳的鹅蛋,端庄地坐在高枝之上,春寒尚未散尽,花开得汪洋肆意。楝叶吴萸又名山漆、檫树,花开如蓬,花谢即结籽,籽如丹桂花,红褐褐。最迟开花的是木荚绣球,过了谷雨才绽出白白的花蕾,一日雨一日晴,花伞撑起来,结出小盏大的花球。暮春、初夏之际,随时走入树林,煦日之下,野蜂嗡嗡嘤嘤,白眉鸫、白腹鸫、白眉姬鹟、黑脸噪鹛、淡绿鵙鹛、煤山雀、灰背山雀、赤红山椒鸟,窝在树林里吃食。两华里之远,就可以听到黑脸噪鹛:“叫啾,叫啾,叫啾。”用赣东方言翻译过来,是这样的:“照舅,照舅,照舅。”黑脸噪鹛们是一群热情的“外甥”。在野山茶、乌饭树、山毛榉等灌木的树冠上,抬眼细察,可发现鸫鸟干枝枯草编织的鸟巢。玉兰花开,白眉鸫便孵卵,每窝产卵四至六枚,会发出“咕噜噜、咕噜噜”的声音,像是在打呼噜;其实它非常警觉,头趴在窝里,静听四周的动静,稍有危险的警讯,就直起身子,发出“咿啊啊,咿啾啾”威胁之声。

交冬后,树林里很少有了鸟鸣。林缘边,是斜长狭窄的荒田,多须公打起白绒绒的花串,它即将死去——花谢即死。鼠尾粟、马唐、石荠苎、鬼针草、野海椒、青葙、藿香蓟,要么在倒伏,要么在哀黄。白茅抽出长穗,穗白、柔软,迎风摇曳。一束束的白穗在田埂列队,让我想起乡野送葬的队伍。就在昨天(11月11日)上午,我去中土岭,见了竹鸡林自然村人给一个人送葬,领头的人(孝子)抱着死者遗像,后面跟着吹唢呐、打铜锣的人,棺夫抬着紫红的大棺材,一群戴白帽的人跟着棺材走,一直往山坞深处走,妇人哭哭啼啼。白茅就像那些戴白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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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跟着走,走到野生树林,我去了林边的荒田。荒草齐腰,我蹚水一样蹚过草蓬。冬草是枯死的水。草地有一窝一窝的獾粪,有的獾粪长了白毛,有的獾粪还很新鲜。獾也叫狗獾,属鼬科动物,吃蚯蚓、昆虫、黄鳝、泥鳅、老鼠、蜥蜴、青蛙,也吃玉米、大豆、番薯、花生、瓜类、小麦、高粱,视力低下,嗅觉却非常灵敏,是夜行性动物。獾粪像一截烂香肠,乌黑黑,腥臭味很重。林中草地似乎獾较多,在两个月前,山坞里养鱼的老余在塘坝铲草,铲到一个洞穴。他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藏身洞穴,比老鼠洞大、比黄鼬洞小,洞口有碗大。草皮铲光了,一条二十余米长的塘坝,铲出三四个洞口。他挖洞,洞连洞,塘坝挖去了一半,挖出一窝三只小獾。这让他束手无策,抱着獾回家养了起来。

山坞的路口有一块黄泥地,种了两畦番薯。到了8月,番薯被掏了出来,啃半边扔半边,烂在地里。种番薯的钟大伯,看着烂番薯,也不知是谁干的。他割番薯藤,一边割一边骂山老鼠:死吃的,番薯都吃没了,一个肠肚填不满。他七十九岁了,腰板硬朗,走路直挺挺的。有一次,他带了一个大老鼠笼来,笼里放了花生、肥肠,藏在番薯藤里。第二天,他来割番薯藤,笼里关着一只獾。

我没见到獾,把干獾粪捡了起来,装在塑料袋里,带回来,埋在花钵下。草蓬还有野山兔的粪便,圆丸形,和油茶籽一般大。野山兔吃草芽,出“门”觅食有“专用通道”——兔子路。野山兔走熟路,不走生路,草往两边倒,很适合它逃跑。“专用通道”是它的活门,也是它的死门。捕猎的人在兔子路上设陷阱或安装铁夹子,它逃无可逃。有一阵子,我拿一根长约3米的桂竹,在草田“探兔子路”,一竿打下去,把铁夹子打翻了。去山里,我手上不离竹竿,既可防蛇,又可当“拐杖”,还可打铁夹子。兔子夹、野鸡夹、獾夹、野猪夹、麂子夹,我都打过。见了夹子便打下去。打烂一只夹子,可以救一只(头)生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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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荒田,草绿色被黄色和红色取代了。黄是枯黄,红是蓼红。红蓼开出了星星点点的米状红花。草蓬常见的是短尾鸦雀、震旦鸦雀、山鹛、黄腹山鹪莺。三五只成群,吃虫吃鼠尾粟的穗粒,稍有惊动,便噗噗噗飞走,隔不了一刻钟,又回到草田。“叽唊叽,叽叽唊,唊唊叽,唊叽叽,叽唊唊”,这样婉转多变的、柔肠百结的啼鸣,出自黄腹山鹪莺的歌喉。扇尾莺科鸟类,均有一副天生的多情的嘹亮歌喉,它们是旷野歌唱家,不在乎听众,也无须听众。

自山塘,引了一条半米宽的水渠过来,穿过野生树林侧边,通往山谷。水渠地势略高,只有雨季涨水时,才通流,也可排泄山洪。7月以后,水渠干涸,长出垂穗莎草。莎草高过了水渠,高过了田埂,和荒田里的鼠尾粟连成一片。不了解地势的人,一脚踏空,便会落进水渠,被莎草淹没。水渠边有十余棵杉树,因雨季积水,烂根而死。杉树死了有三年多,却一直不倒,树干、针叶全白,像树的骷髅。有一次,我找了一根野藤,抛到死杉树上,绑一个结,拉过来,哗啦,树倒了过来。我都没感觉到拉力,也没感觉到树的重量,它就倒了。杉树的木质被虫蛀空了,腐烂了,蜂窝一样。

一排死杉树的后面,是一块草田,长满了青釉色的苦竹。草田太高,长期干旱,苦竹的根须,形如马鞭,钻到哪儿,竹笋在哪儿冒。苦竹之地,杂草不生、树木不长。干涸期太长了,水渠里长出了木姜子、山胡椒、楝叶吴萸、香樟等小乔木、乔木,尤以木姜子为多。雨季来临,水冲击着树,树全身抖动,树叶上的雨珠啪啪抖落。树抖起来,不晃动,而是树干摇摆,树冠有了波浪的形状,树的抖动之声也有了波浪的韵脚:桑啷,桑啷,桑啷。雨哗啦啦地下,如玉珠泻地。

雨越激烈,雨后的太阳也越热烈。野花遍地开放。通常以为草田,仅仅是长杂草,而忘记了杂草的花开得漫无目的,比我们预想的更奔放。看到那些野花,我便想起扬州友人的话:我们认识时,我是那样的奔放,经过岁月的沉淀,我们沉静了。雨水奔放,太阳奔放。野花奔放,让人热血上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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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是春夏,还是秋冬,在林缘地带,最打动我的鸟,是黑林鸽。我走在山坳,或走在堆满杂物的裸地,忽听“呼噗噗,噗噗,噗噗”之声,我就知道有黑林鸽从草丛飞往树林。它肥肥的肉身在飞行时不断地下坠,它的翅膀在富有节奏地拍打。无论是早晨,还是傍晚,黑林鸽在争分夺秒地吃食,尤其太阳高照时,吃得更专注。三两只一群,最多时,有七八只,有脚步声靠近,它们便突然呼呼地飞走,距地面数米之高,然后落入阔叶树,无声无息。我每天都看见它们,可我没听过它们的叫声,一次也没有。在一座被取了半边山体的矮山冈,黑林鸽每天中午藏在狗尾巴草、芒草等杂草丛里吃食。

山坞有十八块草田,其中七块草田被挖成了鱼塘。鱼塘养了草鱼、花鲢和鲫鱼。傍晚,喂鱼的人骑电瓶车来,带剩饭、菜头菜脚来,扔进鱼塘。我没见过鱼在塘面浮游。蓝翡翠站在塘边柳树上,嘘哩嘘哩,很优雅地叫。7月,我去看一片野山茶林,经过鱼塘,听到一阵“嘘哩嘘哩”的叫声,却没看到蓝翡翠。蓝翡翠大多时候站在树上,俯瞰水面,发现游鱼,猛扑下去,叼上来,甩着喙,溅起浪花。叫声是塘坝中间一处草丛发出来的。我仔细地查找,还是没找到蓝翡翠,只见坝的斜面,有一个洞,发出叫声。我蹲下去看,洞里有三只小蓝翡翠。这时,我才知道,蓝翡翠是在泥坝挖洞筑巢的。它钢齿的喙,很适合“挖”泥,挖出碗口大的洞口,往里挖,挖出四十公分长的“隧道”,建巢室,孵育小鸟。

其余草田荒废着,长满了草。红蓼、藨草、灯芯草、菰、薹草,把田压得实实的。田已经成了草泽地。我脱了鞋子,挽起裤腿,下田,可根本走不了。烂泥太深。山上的泥浆和腐殖物,被雨水冲下来,淤积在这里。9月,我见过一个捉蛇人来到山坞,在塘坝、田埂、山边小溪,摸水蛇蛋、捉水蛇。他是花桥人,背一个带翻盖的鱼篓,摸了两窝蛇蛋,有三十多个。蛇蛋白白的,硬壳,和番鸭蛋很相似。他说,烂田泥蛇多,他年年来摸蛋捉蛇。

烂田太肥了,即使是深冬了,红蓼还在扬花,低低地垂着。菰是禾本科浅水生草本,多年生,秆高如芦苇,叶宽而肥厚,直立而生。春季,菰的花茎被黑穗菌寄生,膨大,形成纺锤形菌瘿,长出鼓囊囊的茭肉,即茭白。田泥太深,茭白无人采,萎缩在菰秆上。秋分后,菰叶败黄,垂垂而立,如独钓的蓑衣渔翁。菰秆成了鸟的哨卡——鸟在枝头,叽叽鸣叫,四处瞭望。

山上大片大片的针叶林,团团墨绿。在陡峭的山壁,有了高大的泡桐、黄檫树、山乌桕、苦楝树、木油桐、银桦、山柿树、枫香树,过了立冬,山壁成了死灰色、铅灰色。落叶乔木落尽了叶子,进入休眠期。我遥望山壁,久久注目,觉得时间是有尽头的。时间并非可以源源不断地流淌,如江河入海流;时间仅仅只有四季,如单曲循环,无所谓兴盛也无所谓衰败,循环赋予了万物生死周期。一草一木,一鸟一兽,一虫一鱼,皆为其中一环。人也如此。这样想,我就不那么悲观地活着了。在很多年里,我活得很悲观,很无望。我太不应该了。无人耕种的山田,最终成了烂草田,被杂草侵占,或者说,被杂草夺回了自己的领地,不费吹灰之力,由风和鸟代劳播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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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伐木,有人打井

辛丑年已亥月初,下了第一场冬雨,时断时续三日,烈时如炒豆,缓时如撒灰,气温急转直下,人们穿起了毛衣。我给远方的朋友去信:山中草本皆枯,冬雨不尽,归途更远。

又阴两日。暖阳出来了,我急不可耐地去雷打坞。机耕道晒干了,低洼处仍有积水,山鹪鹩在柃木树上嘘嘁嘁、嘘嘁嘁地叫,银荆的针叶变得素白(在空阔的荒地上,像一个孤独的老人)。一辆平头大货车往山坞扎进,车速很慢,车轮在积水处偶尔打滑。大货车像一只被扯断了翳翅的蜻蜓。半年了,我还是第一次见大货车进山。司机穿圆领的厚绒衫,头圆圆的,脸乌黑。他坐在驾驶室,很敦实,和树桩差不多。

过了中土岭,眼际的山梁多了一条黄土机耕道。在冬雨之前,那里是一片密密的杉树林,巴掌宽的小路也没有一条。我心里一紧:是不是有人砍木头了?我多次去那条山梁,钻密林而上,蓬头垢面而回。

冬雨加速了枯草腐烂。垂序商陆、酸模、竹节草、红蓼,烂在草田里。野鸦春红透了叶子,焉耷耷低垂。荒地上的野芝麻,叶茎乌黑,死得非常彻底。地势略高的两块草田,鼠尾粟哀黄、倒伏,冬水泡透了草根。双斑绿柳莺在草蓬里嘻叽叽地叫着,探头探脑,啄食草籽。我扔一个石头过去,它们呼噜噜,呈扇形飞向山边树林。平头车弯过草田,停在枫香树林右边的旱地。旱地原先是一块番薯地,现已被建筑垃圾铺满、压平,成了临时停车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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吱吱吱吱,吱吱吱吱。电锯声从山梁传下来。沙啦沙啦,树木倒下的声音格外沉重,似乎树木不是倒在地上,而是倒在我心头上。枫香树林下,一个穿黑装的青年男人在大声地打电话,一个披着黑色大氅、着白外套的女人紧紧挽着青年男人的手,看着倒满了杉树的山坡。一片枫香树叶落下来,落在大氅上。电锯声割裂着寂静的山谷,显得突兀且粗暴。

两条翻着新鲜黄泥的机耕道,从两边山垄包抄上去。山坡像一个锅盖头。我从山沟上去,登上山梁。两个伐木工人在山梁伐木。山剃得光光的,树、藤、竹全被电锯吃了。我对伐木工人说:你砍杉木,杂木得留着,没了杉木,杂木长得很快。

杂木又没什么用,当柴火烧都没人要。伐木工人吸着鼻子说。

杂木长起来太好看了,百看不厌。我说。

看老婆我都看厌烦了,树看不厌烦,我就留着杂木。伐木工人说。他端起电锯,吱吱吱吱,继续伐木。锯刀挨着树根吃进去,黄木屑飞起来,杉树并没有动静。他用手猛推树,哗啦,树倒下了。他锯树丫,锯树头,再横着一锯,分为两截。树截面紧缩着年轮,一圈圈,树脂沿着树皮层渗出来。树脂白白的,如刚刚上锅的姜糖,我摸了一下,黏黏的。树屹立在山坡上,招展蓬松厚密的绿冠,远看像一座绿塔,近看像一匹绿瀑。树一直屹立着,该有多好。我用手指丈量了杉木的胸径,问:有十五公分粗了,得长多少年?

二十五到三十年,这块山地肥,树长得快。伐木工人说。

下了山麓,见两个人在山塘下的菜地打井。菜地没种菜,种了两株橘树、一株山樱、两株细叶楠、一株山乌桕、一株桃树、一株罗汉松。树苗矮矮的。我看不出种树人的章法,选树种毫无逻辑,可见种树人是个随性的人。菜地北角竖立了一个三米高的井架,三根杉木撑起一个三角菱形,中间一根横木安装了转轴,转轴连接一个摇把。一个打赤膊的男人摇摇把,绳落进井洞,把簸箕摇上来。簸箕装满了黄泥。我见过打井,但都是机器打的。我对摇摇把的男人说:我来摇摇把,你拉井绳,可以省力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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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簸箕泥有什么重的。摇摇把的男人说。我觉得他不像个打井人,像个开船的舵手。他慢慢摇,转轴干涩,木质摩擦木质的声音也干涩,嚓嚓嚓响。井绳咿咿呀呀地拉动转轴,簸箕慢慢提了上来。井洞里的人在说:黄泥冒水了,好冷。

我探头一看,井洞里的人满头黄泥,衣服全是黄泥。他抬头看我,泥浆脸上露出两只乌黑黑的眼睛。井口直径约八十公分,被篾竹片箍着,绷紧。被篾竹片绷紧的井口,不会落泥,也不会塌方。摇摇把的男人抱着簸箕,把黄泥倒在枫香树林里。井已经打了三米多深,井下有微弱的光线。泥浆脸的人用木鞋掌圆形井壁,啪啪啪,掌得很用力。

摇摇把的人说:冒水了,就不打了,再等两天,天干燥了,水就没了,冒出的水是雨水,不是泉水。

井下的人嗯了一声,说:那你把我摇上去吧。

井上的人摇摇把,转轴嚓嚓嚓,转得很慢。井上的人说:餐餐吃那么多,死胖死胖,我摇得手发酸了。

我拉开架势,帮着拉井绳上来。我感到手很沉,不是拉人上来,而是拉一艘沉船上岸。沉船把我往下拽。摇摇把的人说:不是你这样拉的,竖直了绳子拉才用得上力。我又叉开双脚,拉绳子,拉了两把,我抱住了井架,说:这样拉,我会一头栽下去。

摇摇把的人憋足了气,胀起嘴巴,鼓着腮帮,一只脚斜陷在泥地,一只脚半曲,摇摇把。井绳慢慢往上升,井口露出一个泥头。我一把拉住他的胳膊,他抱住了转轴,爬上了井口。我连忙生了一堆火,给泥浆脸的人烘烤。干枝噼噼啪啪地炸出水气,烧得旺。我问摇摇把的人:在这样荒僻的地方,打井干什么用?

打井当然是为了喝水,不喝水打井干什么?摇摇把的人说。

这么荒僻,平时没人来,打井了,也没几个人喝得上。我说。

你到这个山坞来干什么?摇摇把的人问我。

看人伐木。我说。

你会口渴吗?摇摇把的人又问。

凡是人,都会口渴,没有不口渴的人。我说。

既然你知道这个道理,还问我打井为了什么?摇摇把的人说。

你就喜欢杠人,别人是好奇,随口问问嘛。泥浆脸的人说。

摇摇把的人穿上了厚棉衫,挖了簸箕大的地洞,捡了两块长条石,横在洞口上,问我:你中午和我一起吃饭吗?我多加点米下去。

谢谢了。我看你做了饭,我就回去,路不远。我说。

穿厚棉衣衫的男人拿了一个干锅去山塘洗米。他略弓着腰走路,很快,急匆匆的样子,转眼就消失在枫香树林。电锯声还在吱吱吱地响。火堆很旺,泥浆在脸上脱壳,衣服上的泥浆也干燥了,泥浆脸的人把衣裤脱下来,往树上拍打,抖一抖,除了泥印之外,衣服倒也还算整齐。他的脸膛很宽,额头很陡峭,眉毛粗如松针,胡渣长长,厚唇大牙。我问他:你是职业打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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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井谋不了生,现在还有谁会打井。他说。

你怎么想到在这里打井呢?我问。

我爸叫我打的,我就和我哥来了。他说。

你爸怎么想到在这里打井?我又问。

我爸说,这么大的山坞,没一个饮水的地方,怎么对得起这个山坞。二十年前,来这里做事的人很多,水很洁净,随处可以饮水。现在撂荒了,山地和田都无人耕种了,过往的人找不到地方饮水。他说。

他哥抱着干锅回来了,他往洞口添干枝,烧火。一会儿,洞里就堆满旺旺的火炭。他哥把干锅架在长条石上,从帆布包里拿出两块巴掌大的咸肉和一小袋子梅干菜,埋在米里。他哥问我:你吃过这样的饭吗?

吃过。这叫造饭,不叫做饭。加一把大蒜头下去更香,没有大蒜头的话,也可以放两个小番薯下去。我说。

我拖了一根杉木过来,说:坐在木头上吃饭,会更有意思。

他哥嘿嘿地笑了,说:加蒜味黑豆辣酱更好吃。

干锅扑腾着蒸汽。灰眶雀鹛在林缘灌木林嘁嘁嘁地叫着。两个伐木工人空手走出山垄,一个人说:砍木头太累人了,工价又不高,明年出门打工了。另一个偏矮的人说:砍一吨一百二十块钱,工价不算低,比做石匠强,中午吃老板一餐,还算划得来。两个打井的人,看着伐木工人晃着手走出去。干锅在呜呜响。

我出了山垄,那辆平头车不见了。车辙深深陷在机耕道上,三角形湾口被车碾烂了。平头车在这里掉头,但湾口太窄,需要不断地移位,才能摆正车身。

过了两日,我再去雷打坞,那一片山已经光秃秃了,杉树的枝丫盖满了山坡。山沟被挖掘机掏了一个约六十平方米的水池。一台抓机横在山腰机耕道上,抓杉木装车。平头车拖着满车杉木,往中土岭走。中土岭有一块临时开挖的空地,成了卸料场。山梁上,留着十余棵杂木,高高大大,勾画出低矮的天际线。

两个打井的人还在打井,见我挑着一担小树苗出山垄,问我:你怎么会有这么多小树苗,都是一些下树(方言,下树即非常普通的树,抚育价值很低)。

我说:栽栽看,我不想这些小树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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挖机耕道,有很多小树被挖了出来,大部分小树被黄土盖了,还有一部分倒在路边,根须很新鲜,应该可以种活。我沿着机耕道,把那些小树苗捡起来,有山矾、木荷、木姜子、山胡椒、女贞、杜英、甜槠、花榈木。在一块被取了土的山坳,种植下去,挖洞、滚浆、培土、压实、浇水。一担树苗种了一整天。入冬,是栽树的最佳季节,树冬眠,水蒸发量小,根须盘结在泥中,来年春天即可发叶芽。我对这些小树,有了许多念想,它们或许终会成林。在我离开这里的十余年之后,我或许会什么都不记得了,除了这一片树林。树对人的回赠是默默生长,什么话也不说,长出如席的冠盖,挺拔于山野。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站在自己曾栽下的树前,望着遒劲的枝丫、绵实的树叶,会有怎样的感慨。

一辆大头车在中土岭装木头。六个中年人装车,三个人在车下,三个人在车斗。车下的人把木头竖直,靠着车栏板,车上的人把木头拉上去,直叠在车斗。

一根长约四米的木头约一百二十斤重,装一车木头每人工价二百四十元。他们以装木头上车为生。他们是新岗山镇人,孔武有力。他们天天把木头扛上车,运出去,一吨卖六百块钱,然后这些木头被分割成木线条或木板。装一车木头(约四十吨),需要六个小时,中途歇气五次。歇了气,他们坐在路边大石块上,叉开脚抽烟。新岗山有一个自然村,那里人的主要职业是装木料上车,六人一个班组。他们都是好饭量的人,一餐吃四大碗。其中一个被称为力王的人说:装了一车木头,非常疲乏,回家就睡觉。但他还是天天装车。他个头偏矮,精瘦,肩背厚实,一次可以扛三百八十斤木头。他说他哥力气更大,可以扛四百二十斤重物,装车装了三十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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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晒了十来天,杉树枝条晒得半青半黄。山坡黄哀哀的。山沟乌黑黑的肥泥(有厚厚的腐殖层)袒露了出来。潮湿、疏松的肥泥,在树林荒草之下,沉睡了亿万年,树不断地被砍,草年年死,而肥泥一直在,滋生万千生物,涵养一切根须。有肥泥在,万物就生长。我又挖来被压倒的小树,栽在山沟,又撒了我自己采的三斤多花籽(野芝麻、蛇床、蒲儿根、蕙花、寒兰、花菖蒲、石蒜等植物种子),拌上细沙,随意抛撒。没有树没有草,对这样的肥泥,是多么辜负。

枫香树落了大部分树叶,树丫上稀稀拉拉的红叶,很壮丽。矮脚樟茶结了一坠坠红果,析出浆水的光泽。矮脚樟茶又名矮脚三郎,属于紫金牛科灌木,枝条柔韧斜横,在乔木林下或低地阴湿地带生长,入了深秋,红浆果饱胀,似乎果皮包裹的不是浆水,而是火焰。在色彩较为单一的冬季山野,矮脚樟茶的红果最为夺目,红得毫无瑕疵。我常常想,自然之中有本真的生命质地。万物生活在本我的自由世界。

水井打好了,砌了石壁,围了井栏。水很清,但不深(约一米深)。一个铁桶吊在井栏上。井口被两块火烧板(火烧板是一种花岗岩板)盖着。一只棕褐黛眼蝶在火烧板上扑腾,扑来扑去,不动了,被风吹翻了身子,冻死了。它活到了入冬,真是不容易。大部分的蝶蛾在霜降前后便死了。入冬的山坞,有一种让人哀伤的干净、纯粹、肃穆和寂静。活着和死去的,都让我由心敬重。

散文|傅菲:山中来信

傅菲,江西上饶人,专注于乡村和自然领域的散文写作,出版散文集《深山已晚》《风过溪野》《元灯长歌》等二十余部。曾获三毛散文奖、百花文学奖、储吉旺文学奖、江西省文学艺术奖等,以及多家刊物年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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