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历二年(827 年),唐长安城里的宦官,杀害了年仅十八岁的唐敬宗,推立敬宗的大弟,李昂为帝,即唐文宗。
在此之前,文宗早已盼望振兴穆宗、敬宗两朝积弊。如今终于得到机会的他,一登基就致力改弦更张──唐文宗先是以身作则,去奢从俭:将没有职事的三千宫女放出宫,将五坊的鹰、犬等动物放归野,将教坊、翰林、总监等机构一千两百余名冗员放还乡。废除无功受禄的赏赐,退还宫廷强占的土地,禁用锦绣、雕镂之物。
此外,他还勤于政事,无论严寒酷暑,每逢单日必去听朝。更轮流找宰相诸臣谈话,一谈半天也不觉疲倦。种种举措,让原本聊备一格的待制官(按:轮值等待皇帝诏命备询的官员)成为文宗的智囊团,文宗也得以了解民间疾苦,掌握政局变化。
然而,看似如此励精求治的唐文宗,为何最后竟如囚徒般受制于宦官,只能在皇宫里流泪悲叹?
诛灭宦官的皇帝野望
唐文宗既然有心于朝政,当然有拔除宦官党羽的打算──毕竟他亲身见证了宦官如何刺杀其兄,又将自己拥立为帝。于是,唐文宗网罗了两个心腹:宰相李训和昭义节度副使郑注。三人合谋,开始逐步铲除宦官,尤其是涉嫌弑君的王守澄等「元和逆党」。
为了削弱王守澄之权,唐文宗提拔另一名宦官──仇士良──为左神策军护军中尉。仇士良此前一直被王守澄压制,故出任要职后,旋即向文宗密报元和十五年(820)宪宗一夜之间暴崩,确是王守澄指使宦官陈弘志所为。文宗震怒,随后使计成功杖杀了陈弘志,毒杀了王守澄。不过,这也令仇士良得以坐大,成为另一股逐渐难以压制的宦官势力。
即位八年后,大和九年(835 年),宰相李训与郑注又密谋,打算彻底诛灭宦官。但宦官手中握有军权,故须掌握一定的军事力量,方能取胜。于是,李训积极扩充势力,以亲信郭行余为邠宁节度使,王璠为河东节度使,命二人以赴镇为名,在京师召募壮士,待机而动。并以罗立言为京兆尹,韩约为左金吾卫大将军。至此,除了宫廷的禁旅仍为宦官所掌握外,都城的卫戍部队以及都城以外的若干据点,则为李系的人所控制。
一切都布署好后,李训先让郑注出任凤翔节度使,执掌军队,以为外援。二人约定,在王守澄下葬时,命宦官中尉以下者皆集中于浐水(按:长安城附近的河川)送葬。然后由郑注率亲兵将宦官悉数砍杀,一网打尽。
若依计而行,理应大事可成。然而李训是个投机分子,为了独占诛灭宦官的不世之功,他决定暗自临时改变计划,并和宰相舒元舆、金吾将军韩约[ 1 ]等人另想出一计。只不过,这计画并不顺利⋯⋯。
大敌当前,将军却紧张得发汗
大和九年(835 年)11 月21 日的早朝上,金吾将军韩约向文宗奏称:「左金吾听事后石榴夜有甘露,卧递门奏讫。」(左金吾后院的石榴树上,昨晚有祥瑞征兆甘露降临,我已通过宫门向皇上奏报完毕。)由于这是祥瑞之兆,百官称贺。事前早已得悉计画的文宗,则故作惊讶,派左、右军中尉,枢密内臣仇士良、鱼弘志等宦官前去查验──实际上,这是要引诱仇士良等人,将宦官一举歼灭。
只是,当仇士良、鱼弘志两大宦官带人进入左金吾庭院后,韩约由于过度紧张,在隆冬时节竟然不断冒汗,马上令仇士良起了疑心。恰在此时,一阵大风吹动布幕,露出伏兵。守门的金吾卫士本想关大门,但被仇士良高声怒斥停止。刹那间,仇士良率领宦官们逃了出去。仇士良等逃回殿上,对文宗说:「事急矣。请陛下入内。」随即将文宗扶上软舆,退入宫内。此时,金吾兵已登上含元殿,李训当即指挥金吾兵护驾,并大呼:「卫乘舆者,人赐钱百千!」金吾兵应声而上。
仇士良见情势危急,赶紧决开殿后罘罳(注:宫阙中花格似网或有孔的屏风),挟持文宗软舆,抄近道入内。李训急忙攀住辇乘,抓住不放,大呼:「陛下不得入内」。仇士良与李训厮打时,跌倒在地,李训打算抽出靴中刀将其刺杀时,仇士良却被宦官救起。
此时,京兆少尹罗立言率京兆逻卒三百余人从东边杀来,御史中丞李孝本带御史台从人二百余从西边冲来,双方与金吾兵会合,击杀宦官数十人。李训虽仍抓住文宗辇乘不放,一直拖到宣政门,但最后被宦者郗志荣击倒在地,帝辇进入东上阁,宦者紧闭阁门。一场恶战就此结束。
若然文宗有点血性,有点勇气,纵使情势有变,纵使宦官气焰嚣张,文宗尚有力挽狂澜之机。若然他能在软轿上高喊「护驾」,由他亲自号令士兵诛杀宦官,则鹿死谁手亦未可知。毕竟在君主时代,皇帝最大,宦官纵使手握兵权,也不敢公然对抗皇帝。然而,文宗在千钧一发之际退缩了,他不但不敢挺身而出,反击宦官,而且连振臂一呼的勇气都没有,结果功败垂成。
李训见大势已去,遂脱下紫服,穿上从吏的绿衫,策马而出。他在道上扬言说:「我何罪而窜谪!」(我到底犯了什么罪,要将我贬出京城!)故无人怀疑,并未阻拦他。与此同时,仇士良指挥宦官率禁兵千余人,对在京师的公卿百官与吏卒进行了血腥的大屠杀──当时中书省的官员们正准备吃午饭,听到神策军扑来,大家却根本不知何故,只能纷纷夺门而逃。未能逃走的中书、门下两省,及没有逃走的金吾士卒六百多人,全部死难。
接着,仇士良下令长安全城戒严,捕杀所谓贼党,又有一千多名无辜士民被杀。皇宫内「横尸流血,狼藉涂地,诸司印及图籍、帷幕、器皿俱尽。」(《资治通鉴》)宰相舒元舆等也被逮捕下狱,遭到严刑拷打,被逼自诬谋反。李训家被劫掠一空,京城的无赖们也趁火打劫,整个长安沸反盈天,史称「甘露之变」。
仇士良一一清除余党,文宗受制于家奴
甘露之变后,将军韩约也被仇士良杀害。至于李训,则在逃出京师后,原本要投奔旧交终南山僧人,并打算剃发为僧。只是众僧徒不同意,李训只好离开山寺,结果在奔往凤翔的途中,为盩屋镇遏使宗楚所擒获,械送京师。
押送到昆明池的时候,李训怕被送到神策军中受到酷刑折磨,对押送者说:「所在兵有得我者即富贵。不如持我首行,免被夺取。」押送者便斩下他的首级送往神策军。之后,宰相王涯等与甘露之变无关者也惨遭屠戮,死者达几千人之多。
正当长安血流成河之际,郑注还浑然不知李训等人的甘露之变计划,正率领亲兵依约出发。直到行至扶风县境时,听说李训事败,郑注才马上返回凤翔。而仇士良控制了京师局势后,则立即派人持密敕给凤翔监军张仲清,命他诛杀郑注及其党羽。
张仲清也是一个大宦官,得知京师发生了巨变,惶惑不安,六神无主。押衙李叔和为他献计说:「叔和为公以好召注,屏其从兵,于坐取之,事立定矣。」张仲清依计而行。郑注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不会不知道这是一场鸿门宴。然而,他不但欣然赴约,而且当李叔和要求他将亲兵留在外面时,还完全照办,可见郑注胸有成竹,相信能以三寸不烂之舌,与对方讲和。
然而宴席上,正当郑注举杯饮茶之际,李叔和从他身后抽出刀来,当场杀死了他。不仅跟随他的亲兵悉数罹难,他全家老幼也全部被诛,亲信幕僚节度副使钱可复、节度判官卢简能、观察判官萧杰、掌书记卢弘茂等耈皆遭惨杀,「死者千余人」。
李训、韩约、郑注一干人被铲除后,仇士良等宦官权势更盛,文宗从此过着囚徒生活。开成四年(839)冬天,文宗欲在延英殿召见宰相,但被宦官拒绝。他辗转至思政殿,问:“所直学士谓谁?”
宦官回答:“周墀也。”文宗欲见,这次宦官同意了。
周墀来到后,文宗问:“自尔所况,朕何如主?”周墀再拜曰:“臣不足以知,然天下言陛下尧、舜主也。”文宗还算有自知之明,不敢与尧舜相提并论,他说:“所以问,谓与周赧、汉献孰愈?”周墀大惊道:“陛下之德,成、康、文、景未足比,何自方二主哉?”文宗叹曰:“赧、献受制强臣,今朕受制家奴,自以不及远矣。”说罢不禁伤心落泪,周墀不敢再接话,伏地呜咽流涕。
仇士良退休:被自己立的皇帝逼退
唐文宗固然悲惨,仇士良的下场也不好。
仇士良在其掌权的八年间,幽禁了一位皇帝,诛杀四名宰相,刺伤一名宰相,处决两名亲王,斩了一名皇妃,矫诏擅立了一位皇帝──文宗死后,仇士良拥立武宗继位。但武宗英武果断,重用铁腕宰相李德裕,君臣协力,仇士良无法招架。会昌四年(844),仇士良决定退休,武宗当即照准。
仇士良离开皇宫前,一众宦官前来送行,向其请教如何保持权势。仇士良对他们说:“天子不可令闲暇,暇必观书,见儒臣近则又纳谏,智虑深远,减好玩,省游幸,吾属恩且薄而权轻矣。为诸君计,莫若殖财货,盛鹰马,日以毬猎声色蛊其心,极侈靡,使悦不知息,则必斥经术,暗外事,万机在我,恩泽权力欲焉往哉!”这就是说,不能让皇帝读书明理,亲近群臣,要令其沉浸于声色犬马,这样才容易摆布。
但退休后不久,仇士良就暴卒了。后来,朝廷在其府邸发现上千件兵器,武宗当即下旨,削去仇士良一切官爵。虽然史书上记载仇是正常死亡,然而,他很可能是被武宗派的刺客所杀的。果真如此,实在大快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