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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虚构|黄国钦:如今风物冠南方

非虚构|黄国钦:如今风物冠南方

如今风物冠南方

文|黄国钦

韩江是一条奇特的河流,她从闽赣的山地流来,流到这一片叫做三角洲的地方,就流出了一座国家的历史文化名城潮州,流出了一座中国的特区汕头。一千零几十年前,南宋大诗人杨万里,在来潮州的路上,所见所闻,有所感想,遂写下了《揭阳道中》,其诗曰:

地平如掌树成行,野有邮亭浦有梁。

旧日潮州底处所,如今风物冠南方。

1000余年的岁月过去,杨万里的感慨,仍犹在耳。今天,我们漫步潮州街头,仍然感到很多不可思议。义安路头,明朝唐伯元故居羊玉巷的对面,有一条巷曰“宰辅巷”。宰辅,乃指辅政大臣,古往今来,通常指的都是宰相。史学家钱穆,披沙沥金,在《中国历代政治得失》中曾经讲到,为什么叫宰相,因为古代贵族之家,最重要的事是祭祀,而祭祀时最重要的又在于宰杀牲畜,所以,替贵族管家的,叫宰。秦汉一统天下之后,化家为国,代替皇帝管理国家的人,就叫宰相。一条深巷,冠名宰辅,悠悠岁月中,有多少历史迷雾,让人踏破铁鞋,至今未解。

太平路下市头的名巷“灶巷”,曾经令人抓破头壳,不得要领。通衢大道,最热闹之所在,为何名“灶”?如此通俗、如此市井?有专家言,灶巷应该是开元寺斋堂的所属地、所在地,灶,当是开元寺香积厨的灶。此是一说。也有故老相传,说在明初建巷之时,曾在巷中挖出古人煮盐熬盐的土灶多处,故为巷名。此说倒可服人。因为,灶巷离开元寺山门远矣,昔日僧人过早堂、过午堂,食一餐早斋、一餐午斋,要出入山门,鱼贯着过街过巷,到寺外的另一处地方去,似不可能。

历史上的潮州,已经给岁月模糊了,就像一张老相片,洇了、湿了、潮了、霉了,初看似很清楚,实却隐隐约约,不很真切。2004年4月,潮州太平路牌坊街动工修复,22座牌坊,鳞次栉比,重现于世,屹立在古城中轴线上,就像一条业已洞开的时间隧道,来者不拒,把人引向杳渺的过去。

穿行在这样一条大街,人们总是禁不住停下脚步,流连于这些标志性建筑、小品式建筑,观赏、品读,沉浸其间。有建筑史家,将这种中国式牌坊与西方的凯旋门相对应。其实,牌坊在中国,已经有数千年的历史了,作为纪念性质、旌表性质的建筑,不过是明清以降,五六百年的时间。

白云苍狗,岁月不再。今天,我们已经看不到先秦时代的城市了,但是文献记载,周代的城市,实行的是闾里制。那时候,牌坊,曾经是城市布局和规划中,一种必要的设施和街巷的标识。当其时,天子王城附近的区域,被称作郊区,稍远些的地区,则称为甸区,这两区统起来就称为王畿。其时,郊区的居民,是五户为“比”,五“比”为“闾”;甸区的居民,则以五户为“邻”,五“邻”为“里”。今天,我们还一直在广泛使用的郊区、邻居、比邻,就是从那个遥远的年代传下来。

敢于把历史还原,为过往存真,也是校验后来人的胆识和魄力。看到这些牌坊,看到牌坊承载的种种演变和沿革,依稀,也能看到时光隧道最深处,古人趔趔趄趄的步履和轨迹。从成书于春秋末期、战国初期的《考工记》,我们可以看到,其时,周代闾里的周围,都设置有一道方形的围墙,实际上,这是一种城中之城。围墙内这些格局大致相等的土地,被称为“里”或者“坊”;而“闾”,则在后世中,逐渐转化成了门的意思。当其时,等级森严,雷池孬越,在门的开与设,也能感受到。昔时,居民的宅门只能开在坊巷之内,能直对着大街开门的,少之矣!在汉代,要万户侯的府第,在唐以前,则要么是三品以上大员的府第,要么是寺庙的山门。

在潮州看着这些牌坊,看着这些牌坊背后传递出来的信息,总是让人心旌摇荡,神追前人。唐代以前,对于坊门的管理,是异常地严格,每当落夜,梆声响起,都要立即关闭,禁止通行,以利于防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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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其时,坊门的形制,倒不是十分讲究,大都是因地制宜,在两边豁口各竖起一根望柱,望柱上架一根横梁,这样便形成了门框,中间再加上门扇。为了便于人们的往来、寻找、识认,梁枋上会悬挂上写着坊名的牌匾,这样,也许就是后来牌坊门的原始形态了。坊门之上,古人称其为“表闾”,明清以后牌坊的旌表功能,可能这就是其源头。

时代车轮,滚滚向前,能保留城市文脉、保留城市肌理的古城,不多了,一座潮州城,让我们还依稀能看到唐宋的影子。开元寺、叩齿庵、西湖山的亭址、摩崖的刻石……依然是原地原位,风雨不改。

唐以前的里坊制,我们虽然看不到了,宋之后的街巷制,在潮州,仍然保留如初。

坊墙在宋代被街市取而代之以后,坊门作为街区的一种标志和装饰,自宋以降,仍在潮州的街巷沿用至今:义井坊、甲第坊、石牌坊、下东平坊、桂芳街坊、郡城义仓坊,多着呢。这些坊门的屹立,让我们仿佛能嗅到古人丝丝的气息。以往,宋代的坊门,常常在两边望柱的上端,髹黑漆以防蛀,因此称之为乌头门或棂星门。明代之后,坊门的造型和用途,陡然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变成了今天,我们徜徉在潮州牌坊街上,看到的这一座座古朴典致、飞脊重檐的牌坊。

这是历史留给我们的一串记号、信号,告诉我们,它是如何走过来的。这样一种脱胎换骨的变化,我们在文化史上,不也是常常不期而遇。对于这种已然失去了本体实用意义、却演化成了某种艺术载体的物件,文史专家曾给我们列举出好多例证,书法是这样,漆器是这样,陶瓷是这样,牌坊,也是这样。梁思成就曾经说过:“牌坊为明清两代特有之装饰建筑,盖自汉代之阙,六朝之际,唐宋之乌头门、棂星门演变成型者也。”阅读着潮州街头这样一座座无言而内涵深蕴的牌坊,我们能不佩服古人让石头表达的聪慧和想象力。

广济桥失修久矣,它独标一格的样子,百多年来,只留在传说和民谣里。2003年5月,广济桥时来运转,其动工修复,修旧如旧,让我们又看到了它高蹈超迈的原貌。如今,在广济桥头,陈列着六根修桥时从江底打捞上来的石梁,这些不知何故,长年沉没江底的历朝石梁,都是庞然大物啊,长约18米,宽约1米,厚约1.2米,重约50吨。面对着这些巨大的石梁,犹如把一座八百多年的古桥剖开,游人们屏声静气,神摇意迷,惊叹着昔年昔日,土法上马、设备简陋,古人是如何做到,把这样巍然的石梁,架设到桥上做桥梁。广济桥的楼台亭榭、市桥风貌,固然引人,它的施工强度、难度,造桥创意,不也一样令人肃然。蹀躞在这座举世无双、重楼叠阁的广济桥上,谁能想到,千禧刚过,百业正兴,潮州人修桥造路,修的竟是这样一座人无我有的桥?

当年,陈尧佐辟建韩文公祠,并没有想过,1000年后,会有人举行纪念活动。1999年,潮州发行“韩文公祠建祠1000年纪念折页”;2014年,又举行“纪念丁允元迁建韩文公祠825周年文化活动”。一座祠宇的长盛不衰,并非自然而然,一蹴即至,端赖一方人民,发自内心,由衷热爱,百般呵护。透过这束时间隧道的聚光,折射的是潮州人世代相传的心性、良知和情怀。如今,企立侍郎阁前,韩山韩水依旧,恍若千年岁月依依不变。然天下攘攘,又能有多少这种千年不易的感恩戴德,人心向暖?

就是韩山脚下的这一条韩水,广济桥畔的这一脉韩江,水至清兮人至淳,山至美兮民至诚,山水民风让人动容。2017年12月17日,全国首届“最美家乡河”揭晓,广东韩江、陕西渭河、山东沂河、江苏丁万河、重庆璧南河、湖北汉江、甘肃疏勒河、浙江永安溪、福建木兰溪、广西下枧河,入选“全国十大最美家乡河”。一条河流,因为文化、因为故事、因为生态、因为情怀,唤起人们的乡愁,唤起人们对美好山水的汩汩感情。

历史逝去了,就不会返回。多少人在疼惜,宋以前的府第,烟飞灰灭,荡然无存。就在南方的潮州,一座北宋的许驸马府,却在许氏世世代代的子孙,抱团聚居,保存下来。嘉定七年(1214年),南宋探花姚宏中的探花第,也在龙湖的民居深处,安身无恙。那些失去的,使人嗟吁扼腕,未曾失去,更使人倍感珍惜、宝贵。潮州城内,成片成片的古居大宅,保存完好,这是对家园的一种守护,也是对祖先的一种敬畏。

1989年10月,潮籍作家秦牧,曾写下一篇散文《敝乡茶事甲天下》,潮州工夫茶的掌故、传说、故事、源流、风俗,状写得栩栩如生,引人入胜。大家手笔,积之又厚,身在其中,自然不同凡响。无独有偶,据说也是在20世纪80年代末期,日本茶道研究会,发起探寻乌龙茶的源头,一路溯源,溯到福建安溪。他们对安溪的茶农又提出问号,安溪乌龙茶的源头,又来自哪里?后来,刨根究底、寻根探源,一直寻到了潮州凤凰山脉东部大质山西坡的石古坪。大山深处,丛山叠岭,云遮雾绕,一番田野踏勘调查,最后认定,乌龙茶的发源地,在凤凰山石古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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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眷顾潮州,潮州人也不敢懈怠,除夕元宵祭祖、清明上山扫墓,雷打不动、天经地义。每当腊月将尽、清明欲到,高铁、高速,浩浩荡荡,都是从广州、深圳,返乡的人流。祭祖和扫墓的仪式和仪式感,已经深深地烙印在每一代潮州人的心灵上。椿庭萱堂,血缘亲情,牢牢地将每一个潮州家庭,缠绕在一起。

历史的书页一经打开,就再也合不上了,书页的翻开、掀动,带来了城市的生机、生动。就在离陈桥贝丘遗址不远的池二村,2004年5月,建成了一个占地12.73万平方米的人民广场,这是潮州的城市客厅,旱地音乐喷泉、水池音乐喷泉、水幕电影、下沉广场、露天舞台,一一布摆。博物馆、文化艺术中心、剧院、潮州工艺精品馆,环人民广场建成。

2019年11月,建筑面积18万平方米的城市商业综合体“财富中心·南风里”,在池湖贝丘遗址附近落成。远古的原始,和现代的时髦,相交相接,既匪夷所思,又理所当然。当人们了解了这段掌故,反而觉得最正常不过,感知过去,品味当下,憧憬未来,有何不可?

当年,黄尚书黄锦助郝尚久反清举事,失败后逃避清兵追捕、避难去往桂坑石庵的半路,2020年9月,入驻了潮州万达城城市综合体。占地38.78万平方米的万达城·文旅项目,4年后落成,会是什么样子呢?

幸甚至哉,潮州大地,东风频仍,日新月异。2017年12月,第三批国家考古遗址公园名单和立项名单公布,“广东笔架山潮州窑考古遗址公园”入选。而今,在韩江边笔架山潮州窑考古遗址不远,腾瑞中心大厦刚刚落成,站在190米的高楼眺望,山海之内,郁郁葱葱,昔日之旧貌,如今皆新颜。

一千余年前,与杨万里接踵来到潮州的,还有参知政事(副宰相)龚茂良,他在欣然命笔的《题惠来驿》诗中,吟之曰:

晴云欲午常挥扇,晓雾生寒又着绵。

自是岭南多气候,日中常有四时天。

是啊,不但古人来到这里顿觉新鲜、奇异,时人,不也觉得这方土地,时时出新、时来时新吗!

选自黄国钦作品《潮州传》广东人民出版社2022年1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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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国钦 , 广东潮州人,文学创作一级。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东省作家协会主席团成员,广东省文学创作高级职称评审委员会委员。现居广州。

曾任广东省文联第三、第四、第五、第六届委员,第六届主席团成员,潮州市文联主席、作家协会主席、书法家协会名誉主席。

出版艺术散文《中国木雕•广东卷》、城市传记《潮州传》、作品集《心路屐痕》《梦年纪事》《青春笔记》《兰舍笔记》《花草含情》等10多部。部分作品被翻译成英、法、俄、匈牙利、蒙古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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