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 蛰
文 | 于德北
1
这是松城十几年来最大的一场暴风雪。
从半夜开始,北风就不停地呼啸,吹得窗户“呼啦啦”直响,窗帘在动,隐约透入一点光亮——那是风雪迷离间的路灯的叹息和挣扎。雪花与灯光交错、纠缠、厮打、噬咬,最后无奈地混为一体,晕头转向地一并融入这个世界,向天、地、人、树、楼房、车辆、街道等等一切物体证明自己的存在;可是这存在又被恶劣的自然环境暂时地封锁,不能畅通,更不能后退或抵达,前进无路,撤退无门,就这么冷冰冰地呈现着、凝结着,最后随着树枝的“咔咔”断裂而落地,静静地躺在雪地上,终于得到一丝丝喘息的机会。鹅毛般的雪片翻卷着,一会儿上扬,一会儿下坠,时而聚成一团,时而四下分散。这六角的精灵仿佛中了巫师的魔法,张牙舞爪,含肩拔背,曲臂坠肘,上下腾挪,是表演,是发泄,是狂笑,更是嚎叫,一眨眼的工夫就堆满窗台,用力地挤压着窗玻璃,如果不加制止,它们就会破窗而入。
可如何制止,制止又意味着什么?
一种势不可挡的恐惧突袭到滕大阁的胸口,让他透不过气来——他还只是拉开窗帘的一角,用半个眼眸向外窥视。那是怎样的一片天地,这天地又将发生怎样的变化?突然,他好像要撕去这恶魔般的如影随形,猛地拉开窗帘,把一张脸紧紧地贴在窗户上,额头和鼻尖都被压扁了,嘴角也有些变形。他大张着嘴巴,牙齿哒哒作响,他知道,他是想破窗而出——这愿望,如果它还算是个愿望的话,早在昨天晚上已经生成了;他希望自己重重地跌落在这雪白的大地上,在风里,在雪里,在夜晚与黎明的交集中;这样,他或许可以获得解脱。
一股劲风吹来,窗台上的雪腾的一声向一个方向冲击,又旋转而上,紧接着用力地打在滕大阁的脸上。滕大阁下意识地后仰,这一下差一点坐回到床上。直到这时,他才发现,他的身子已经被冻透了,那种寒冷不在肌肤上,而是深深地浸入灵魂。
他叹了一口气,在心里问自己:有这个必要吗?
没有。
看看表,是凌晨的两点半,睡意退潮一般一泻千里,大脑变得异常清醒。女儿五点要吃早饭,现在准备早了一点,但是除了给女儿准备早饭,滕大阁似乎无任何事情可做,更无法抗拒这天气对他的内心的暗示和影响。他不再犹豫,匆匆地穿上衣服,轻手轻脚地推开再关上卧室的门,点亮厨房的节能灯,第一时间把水烧上。女儿晨起有喝一杯温开水的习惯,这习惯从小就养成了,十几年了从未更改过。想到女儿,滕大阁的心底涌上缕缕暖意,体温有所回升,四肢也变得灵活起来,早饭的思路也瞬间搭配开来。荷兰豆掐尖去丝,昨夜临睡前发的木耳择洗干净,两根小腊肠,葱花,姜片,花椒,大料——女儿不喜欢吃料粉,所以,花椒和大料都是整粒儿的;主料、佐料备用,滕大阁又把十枚鹌鹑蛋一枚一枚地洗好,放到小锅里,加水待火,两袋“蒙牛”牛奶也配备整齐,最后从冰箱里找出花卷和馒头放入笼屉,之后,坐在小板凳上点燃了一支香烟。
是“白红梅”,香烟里最便宜的一种。“白红梅”的烟味有点苦,他探起半个身子,轻轻地按动了抽油烟机的开关。
抽油烟机发出轻微的“呜呜”声,仿佛要抽走滕大阁心中的郁闷和烦恼,可是,这“呜呜”的声音和滕大阁的脑海里的另一个声音交融在一起,使他想逃脱,把另一个声音剥离出来,一点点放大,直到压过了抽油烟机的潜在的“好意”。滕大阁心中再清晰不过,那声音来自吴明丽。就在昨天晚上,这个声音填充了几十平米的两居室的每一个角落。
吴明丽说:“说一千道一万,你就是一个窝囊废!”
吴明丽骂这话的起因是女儿的数学老师退款不教了,不教的原因是“教不明白”。这个老师是滕大阁通过朋友给介绍的,据朋友说是个补习高手。老师在松城理工大学工作,副教授,调往松城理工之前,担任松城实验高中数学教研组组长。他在松城实验高中的时候,能把数学讲得像诗歌,所以,只要是他的课,学生无不欢迎。找到这样一位有名气、有实力的老师,吴明丽自然高兴,何况,看在朋友的面子上,还减免了一百元补课费。谁知三次课后,老师明确表态,这个学生自己带不了。当时,吴明丽在场,她连问了三遍老师为什么。老师闭口不答,把三节课的补习费悉数点好,递到吴明丽的手中,吴明丽不接钱,还问为什么,老师无奈,看孩子没在跟前,态度真诚口气急切地说:“这孩子不是学数学的料,脑子一点没开窍,她很用功,自己也很着急,可是……”就在这时,卫生间传来冲水的声音,老师连连摆手不说了。可是,此时的吴明丽已经气血上涌,怒目圆睁了,她向老师逼近了一步,问:“可是什么呀?”她一定是没听见女儿开卫生间门的声响,接着问:“可是什么呀?什么叫‘不是料’?什么叫‘不开窍’?你今天必须把话说清楚!”老师连连后退,脸上是无奈的苦笑。女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她被眼前的情景吓呆了。她听到了妈妈的问话,弄不明白其中的含意,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拉着妈妈的胳膊,一个劲儿地向后拽,“妈妈,你怎么啦?你怎么啦?”吴明丽用力打开女儿的手,但同时也意识到了女儿的存在,她使劲地吞咽着唾沫,眼泪已经急速地向眼眶奔涌。她的胸口起伏,又一次伏下去的时候,出现了片刻的间断,趁着这当口,她上前一步,劈手夺下老师手中的一沓钱,数也不数,拉着女儿撞出了老师家的门。
那门本是半掩着的,给她这么一撞,早已和走廊的墙壁极不情愿地接了一个吻,发出一声巨大的声响。
老师家在四楼,吴明丽拉着女儿下到三楼半的时候,恰好又一个家长领着孩子上楼——显然,是按点来找老师补习的,她见到吴明丽客气地笑了一下,似乎还要和她交流两句,可是,吴明丽回过头,用尽全身力气一般,大喊了一声:“什么补习高手,自己都弄不明白!趁早别教!”她没看见,也不知道,此时,女儿的脸上已经全都是泪水。刚来的那位家长不明就里,但还是礼貌地又笑了一下,带着孩子,快步上楼去了。
来到大门外,走出一百米,吴明丽才长吁了一口气,回头看女儿,发现她在哭,不由得波涛再起:“哭什么哭?你还有脸哭!你如果能学明白点,我何苦和你花钱遭这罪!”说完,自己也哭了起来。
回到家里,见滕大阁炒菜忘了开油烟机,气不打一处来,把兜子撇到沙发上,径直进厨房,单指用力,把抽油烟机的开关捅开。滕大阁炒菜注意力太过集中,根本没注意到吴明丽的表情和态度,一边表演似地翻了一下勺,一边笑盈盈地问了一句:“回来了?”
“回来,不回来还死在外面!”
只这一句话,滕大阁全明白了,暗叫一声:完了。脸上的笑迅速抽紧,悄悄地平复下去,换上来的是一副谦卑和小心。谦卑是表面,小心是本质。在近二十年的夫妻生活里,滕大阁已经习惯了这谦卑和小心,他也万分地为这份谦卑和小心感到委屈和别扭,常常在喝闷酒的时候骂自己是个窝囊废——就像吴明丽常骂的那样。
知道吴明丽在生气,而且大约猜到吴明丽为什么生气,所以,他不能像每日那样往补习班上讲,只能侧开半个身子,虚拟似地冲着房厅喊:“闺女,洗手吃饭!”
女儿愉快地应了一声,小跑着去卫生间,因为卫生间和厨房比邻,所以,她能看见爸爸和妈妈的身影。她夸张地撒娇似的问了一声:“爸爸,做的什么好吃的?”
滕大阁也高声回答:“圆葱炒牛肉,芹菜炒香干。”
如此气氛下,吴明丽也不好再发作,默默地收拾上碗筷,一边把三碗红豆白米饭盛好。
因为女儿的努力,因为自己的三缄其口,吴明丽已经按下了心头的怒火,他们可以共度一个相对平静的夜晚,至少可以在冷战状态下,为女儿争取一点安安静静做功课的时间。自己为什么就这么没脸呢?为什么非要喝那一口酒呢?本来,吴明丽已经把饭盛上桌了,消消停停地坐下来不行吗?吃完饭收拾厨房,如果吴明丽愿意和他交流,那便洗耳恭听,如果不愿意交流,自己一个人在房厅里看书玩玩手机,这场风暴就过去了。
是滕大阁没有脸。
他泡酒的玻璃罐子放在厨房的窗台上,就在他的身侧。那酒是用人参、鹿茸、灵芝、不老草泡的,色泽淡绿,观之诱人,甘洌之中有一种特殊的苦香。滕大阁没有经得住诱惑,他探起半个身子——他总是探起半个身子——一手拿杯,一手去取提溜,提溜碰到玻璃罐子上,发出一声脆响,引出了吴明丽的燎原之火。她一巴掌打掉了滕大阁手中的杯子——那杯子也真是争气,落到吴明丽的脚背上也没有碎,翻身滚到地板上去了,杯口碰到橱柜打一个转儿,杯底碰到桌腿打了一个旋儿,竟稳稳地停在原地一动不动。女儿见状,弯腰去捡,不想吴明丽早抬起一脚,将杯子踢飞到厅里去。这一回,杯子没有那么幸运,一头撞向鞋架,不待发出一点响动,就已经粉身碎骨了。杯子碎了,鞋架这才闷闷地“哼”了一声,紧了紧身子,复贴到墙壁上去。
吴明丽开口骂道:“喝!喝!一天到晚你就知道喝!除了喝酒你还能干点什么?这个家你管过什么?管过我吗?管过滕雅维吗?你看看这个家,有什么?有房吗?有车吗?有……”她骂不下去了,把筷子一丢,回房间哭去了。女儿跟过去劝她,她也不理,再劝,引来的也是一顿数落:“滕雅维,你能不能让我省省心,我拼死拼活挣点钱,吃没吃上,喝没喝上,穿没穿上,全都交给补课老师了。补一次课,二百、三百、四百,我认,可你也得给我长长脸,争口气呀。”
女儿也哭了,口中喃喃:“妈,我会好好学的,你放心,我一定会考上大学的。”
女儿名叫滕雅维,已经是高中二年级的学生了。
娘俩在屋子里流泪,全不知,滕大阁的脸上也划过一行清冷的泪水。
这一夜就这么过去了。
女儿晚饭注定是没吃好的,所以,夜宵的时候,除了牛奶和面包,滕大阁还特意煮了三枚鹌鹑蛋。看着女儿吃光这些东西,滕大阁心中略感安稳,他催促女儿快点休息,自己也草草地脱了衣服,静静地平卧在床上。睡没睡着,什么时候睡着的,他并无知觉,只知道不长的一段梦中,一股冷气从头到脚把自己给冻住了。睁了眼,听见了窗外传来风雪的声音。他看了一眼背对着他侧身而卧的吴明丽,帮她抻了一抻被角,之后,整个注意力被外边的世界所吸引了。
“白红梅”的味道有点苦,回味几个小时前所发生的一切,那种感觉也有点苦,滕大阁想极力从这种感觉中拔出来,拔萝卜一样除泥去土;他想清清爽爽地给女儿做一顿早饭,让女儿胃肠的温暖、舒适,极为有力地补充、修理心肺的寒冷和憋屈,他太能理解那是怎样的一种感受,即使女儿不说,他也会从自己的体会中一丝丝、一条条、一缕缕、一块块地分割这种痛苦,把它们明晰地置放在不愿示人的角落。没办法,女儿太像自己,遇事不愿多讲,更不会分庭抗礼,习惯自责,习惯让自己退避三舍。有时候,滕大阁会莫明其妙地感到害怕,她毕竟是一个女孩子呀,抗阻能力、抗压能力是不能跟男孩子比的,万一有一天……他不敢想下去,因为每次只要想到这里,胸口会出现梦魇一般的抖动。他不敢和吴明丽坦白自己的这种担忧,他深信这种坦白不会得到吴明丽的理解,相反,很可能换来的是吴明丽一连串怒气的反问,至少也是一场有始无终的揶揄和嘲讽。
女儿房间的门响了,不用看表,滕大阁也知道,女儿准时起床了,他得马上做饭了。他倒上一杯温开水,面带微笑地出了厨房。女儿脸上的倦意未消,但见了他还是笑了一笑。父亲的一笑,女儿的一笑,加上一杯温开水,外面的风雪似乎小了一些,即使没有小,也不是不可抵挡。滕雅维去卫生间收拾自己,滕大阁在厨房热油旺火,一刻钟的工夫,父女二人已经坐到餐桌前,以最快的速度吞食掉桌上所有的热量。
女儿说:“爸,今天雪大,你别送我了,我去坐公交车。”
滕大阁一边穿衣服一边摇头,他指指电瓶,又指指自己,说:“电都充足了,没问题。”
女儿便不再固执,背上书包,随父亲一起出门。穿鞋的工夫,她问父亲:“我妈的饭菜都热在锅里了吧?”
滕大阁点点头,快步下楼,一头扎入厚厚的雪地里。
风小了些,雪小了些,但依然在刮在下,滕大阁从雪堆里拔出电瓶车,装好电池,推着往马路上走。他们起得早,加上天气恶劣,望不到边界的一片纯白中,只有滕氏父女留下的一大一小两行脚印,缠绕在这两行脚印之间的,是电瓶车前后轮子画出的蛇形曲线。这父女都不由自主地回头去看,路灯下,风雪中,雪地上奇怪的图形如同一位绘画大师的超级杰作,只是这幅杰作刚刚打好底稿,还没有上色,就算还没有上色,它也已经释放出可以感知的力量,使观赏到它的每一个人,都可以从这股力量中分离出自己想要得到的灿烂和辉煌。
2
在松城,冬天的确漫长,但春天说来也就来了。今天是谷雨,春天里最后一个节气。寒气下坠,暖气上升,街边的树木展开新绿,桃花、李花、杏花、樱桃花相继开放。这是松城最美的季节,时间不会超过一个半月,如果公园里的芍药花也落了,那夏季就会陡然来临,即使你有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也会被猝不及防地当头裹入暑热之中。现在却不相同。春风和煦,吹在脸上,拂在手上,都是那么柔和又浑厚。湖水开禁,兴奋地抖动着渐次融化的冰面上浅浅的涟漪;大地铺上了新的“绒毡”,蒲公英、丝毛飞廉、屋根草、苦菜、荠荠菜……竞相在上边“刺绣”;小小的飞虫自由地吟唱轻快的小曲,毫无顾忌地把自己单纯的快乐传输到空气里去。
十七岁的滕雅维和一个少年站在南湖水边的树荫下。
两只灰喜鹊和三只花喜鹊相继从他们眼前飞过。“喳喳”的叫声由近向远,很快消失在树林的深处。由于是周二,南湖游人不多,偌大的湖面上没有一只游船,因此显得特别空阔。滕雅维的心也特别空阔。除了空阔,还有一点无助和迷茫。站在她身边的少年叫王闽松,生在福建,长在松城,所以得了这么一个名字。他的父亲是日本留学生,母亲带着他回到松城,他从小就过着飞来飞去的生活,性格自由而洒脱。在日本他被认为是中国人,在中国他被认为是日本人。正是这种国别的双重性,让他看上去和中国孩子日本孩子都不尽相同。父亲一再让他们母子去日本定居。可母亲舍不得姥姥、姥爷,更舍不得她那份电力工程师的工作,始终坚守松城,不为所动,不但自己不动,还极力劝丈夫来中国。大概他们都爱自己的故土太深,尽管感情笃定深厚,却一直过着两地分居的生活。王闽松有一个同胞妹妹,叫惠子,和父亲在日本生活,她每年也会飞一两次松城,在母亲这边住一阵子。在同龄少年中,王闽松的个子不算高,一米七零多一点,但他长得非常有特色,面色黝黑,额头宽大,单眉细目,瞳仁闪亮,让人看上一眼,就会留下深刻的印象。
今天上午历史课时,王闽松写了一张纸条给滕雅维,让她第四节体育课的时候请假,他们一起去南湖吃午餐。他这样说了,就是他已做了准备,滕雅维在心里应允。第三节下课时便和老师请了假。女孩子请假,理由非常简单,体育老师并不多问,随便一个手势就算准假了。
王闽松是个特别开朗的男孩。
他是高一上学期快结束的时候来插班的,背了一个老式的双肩包,据说是爷爷年轻的时候用的,方方正正,像一个行军背包。他剪了个板寸头,笑眯眯的,嘴唇略有一点厚,笑得开心了会露出右边的一颗小虎牙。滕雅维的同桌刚刚被调到实验班去,王闽松自然被安排在她旁边的座位上,与其说是巧合,真不如说是缘分。老师介绍完,让他归座,他走到滕雅维那里,行了一个标准的九十度鞠躬礼,认真地说了一句:“请多关照。”
这个动作老师和同学们太过熟悉,不想在这里会亲眼看到,觉得像演电影,不由哄堂大笑。老师也笑了,笑后觉得不妥,就带头鼓掌,王闽松在一片掌声中落座。
自己当时脸红了吗?滕雅维想,一定是红了。王闽松行见面礼的时候,她不知道为什么也回了一句:“请多多关照。”
这才是老师和同学们哄笑的根本原因,自己是不是有点傻兮兮的,总是落下这样的笑柄,让那些真正白痴的女生说来道去。在同学眼里,尤其在女生眼里,她是一个另类,不打游戏,没有“朋友圈”,不去咖啡馆,不谈论“小鲜肉”,最让她们受不了的是,她天天带保温饭盒,从来不吃零食。
“你们说说看,滕雅维那么爱学习,为什么成绩总是中游呢?”
“我要像她那么学,没准成绩早就上去了。”
别的议论滕雅维可以不在乎,这样的话最能刺痛她的心。
她是有一些“另类”。
天气转暖,女生们都在锐减身上的衣服,只有她还显得那么臃肿。清明的时候,母亲才让她脱掉厚棉裤,换上薄棉裤,而这条薄棉裤不到立夏,是绝对不许脱下去的。在他们家里,母亲过于强势,所谓“春捂秋冻”,是她恪守的信条。她自己如此,父亲也必须如此,轮到她,那就更不必说了。母亲在一家研究所的内部宾馆上班,工作比较清闲。宾馆不对外,只有研究所召开大型会议,或某个研究项目要写实验报告,才来这里封闭,平时只有两三个工作人员在这里值班,几个人是可以轮流休息的。母亲总在人前夸滕雅维,说她是绝对听话的乖乖女,从来也不忤逆她。
当她同事说起自家孩子如何叛逆时,母亲总会笑得让人感到惭愧又心虚,她说:“叛逆,都说叛逆,那是教育的问题。我女儿从来没叛逆过,我说什么是什么,她从来不会提反对意见的。”
她这样说话,滕雅维若在场,便笑一笑。心里想:妈,你永远不会知道我为什么只穿校服。
自从上了初中三年级,滕雅维就开始拒绝买衣服了,穿鞋也是一样,只穿二百元左右的旅游鞋或徒步鞋,理由是家里不宽裕,不必在她身上浪费没用的钱。母亲吴明丽感动得什么似的,逢人便夸:“我们家闺女懂事,将来谁娶到家里,过日子一定是把好手。”
她并不知道,表面温顺的滕雅维内心刚烈着呢。
哪个女孩子不喜欢新衣服?哪个女孩子不爱打扮自己?哪个女孩子不愿意时尚一点?哪个女孩子没有自己心目中的白马王子?
自从滕雅维发现,自己的意见在母亲那里根本就是一纸空文,她便不再发表意见了;同时,开始消极抵抗。母亲带她去买衣服,她满心欢喜,走了几家的柜台,她自己相中了一种款式,母亲马上会皱起眉头,说:“姑娘,这是啥呀,不行不行。妈给你看好了一个,我领你去试试。”
不可能不去试,试过了,滕维维不满意,表示不喜欢,吴明丽按着她的肩膀在试衣镜前转来转去,一二三四地说自己的道理,直到滕雅维违心地同意,她才会以一个充满母爱的胜利者的姿态去开票交款,领着滕雅维满意而归。买鞋的道理也是一样。不过,和买衣服还是略有区别。滕维维穿低价鞋,确实有替父母省钱的心思。现在的鞋太贵了,动辄六七百,好一点的一两千,不如等商场搞活动打折降价时再买,样式可能“过时”一点,穿在脚上一样舒服。
行事如滕雅维,大概也是一种叛逆类型。
学校离南湖不远,步行十几分钟。当她见到王闽松的时候,已经满头是汗了。
“你穿得太多了吧?”一见面,王闽松就问她。
滕雅维点点头,回答:“是有点多。”
“为什么不脱呀?”
“我妈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脱得下去吗?”滕雅维很无奈,哀哀地说。
“你也真是傻,也不会和别的女生学学。当你妈面穿着出门,出了门找个地方脱下去,放学回家再换上,神不知鬼不觉的,你妈不会知道。”王闽松给她出主意。
“你们日本女孩是不是都这样?”滕雅维突然好奇。
“打住啊。”王闽松煞有介事地双手向外摊,“别你们日本日本的,我可叫王闽松。”
“那,谁又叫太郎呢?”雅维问他,问完,自己先笑起来,好像从来没有这么开心。
“我只当它是乳名呢。”王闽松并不感到有多窘,轻描淡写地解释了一下。
记得王闽松来班里做插班生,课间休息,几个好事的男生就围过来,其中一个问:“你从日本来?”
王闽松抬起头,做思索状。
那个又问:“你是小日本?八格牙路?莎优娜拉?”
“混蛋大大地?再见大大地?”王闽松笑了,露出小虎牙,学着电影里的日本人说汉语,反问那个同学。
见他如此幽默,大家都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
雅维想:他还挺有亲和力的。
王闽松站起来,说:“我是中日混血,去爸爸那里,可以算日本人,在妈妈这里,是中国人,我在妈妈这里长大。”
上课的铃声响了,同学们都回到座位上,王闽松转向滕雅维,自我介绍说:“我叫王闽松,闽是福建简称那个闽,松就是松城的松。生在福建,长在松城的意思,我还有一个日本名字,叫平川太郎。你叫什么?”
“滕雅维。”雅维有点羞涩地回答。
“你是我来班级后认识的第一个女孩子,而且,有幸同桌,我们做朋友吧。”王闽松的态度十分真诚,可他这样直白的交流,让已处在羞涩之中的雅维更觉得难堪了。
但是,他们很快就成了好朋友。
王闽松是在学校借读,他的学习成绩是不进入班级乃至学校的排名榜的。正因为如此,老师对他的管理十分松懈。说来也怪,老师越不管他,他的学习成绩越好,每次考试,他的成绩如果入榜,也是名列前茅。这一点让学习倍感吃力的滕雅维十分羡慕。雅维羡慕的是他的成绩,班上其他同学羡慕的是他的自由,他有什么事,只要去和老师请假,从来没亮过红灯。今天也是,他比滕雅维早到了一会儿,一个人望着湖水发呆。他约滕雅维出来,是想和她说点什么,可滕雅维真的来了,他说什么呢?怎么说?说这个季节,上野公园的樱花正盛?还是说,船在海上颠簸,陆地在一个人的视线里变得越来越模糊?总之——他在心里说——一定是要回日本读大学了,不知分别是短暂还是永久。他们认识一年多,现在,面临着人生的第一次别离。为什么心思如此之重?是少年不识愁滋味?还是真心地想说:“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两个人见面了,说了一些增减衣服的闲话,终于问到正题上来了。
雅维问:“什么时候走啊?”问得很平淡,头却低得不能再低。
“我爸催得挺紧,让我马上就回去。我自己想,等这个学期结束,过了暑假再走。”王闽松说话一向干净利落,这番话却说得有点吞吞吐吐。
雅维只点头,没了下言。
沉默好半天,空气也被压缩。雅维只回忆那一次对话。
闽松说:“你喜欢写诗?”
雅维吃了一惊,这是自己对自己的倾诉,从来不为外人道,就算是父亲她也没有透露半个字,他又是怎么知道的?王闽松拿出一张报纸,推到雅维的眼皮子底下。
雅维更是吃惊。
王闽松指着报纸上的一个名字,问:“是你吧?”
那个名字叫“宜修”。
雅维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她紧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王闽松解释道:“对不起,那堂自习课,你去厕所,我无意中看到你的笔记本上有两句诗。”他指了一下报纸,“就是这两句。所以……”
雅维不能再否认,转而问:“你为什么会买报纸?”
王闽松笑了,说:“不瞒你说,我也喜欢诗歌,当然,也喜欢散文,所以,我每一个周四都会去买《松城日报》,你知道,《松城日报》每周四是有副刊的。”
雅维不再说话,默想着那两句诗——“他的姿态不是那么美丽,对于风景来说,却是那么轻盈。”
“宜修”二字出于屈原的《橘颂》,是滕雅维喜欢的一篇楚辞。
那天,王闽松小声地把那首题为《赠予》的诗小声地背诵出来。
远远的,可以看见小小的屋顶,
头顶的云细小而又白净。
早行的人儿,小心一些啊,
你脚下的露水还是那么晶莹。
在这里留下一点什么吧,
可是屋顶上的树正在提醒:
“你此时的举动多么的多余,
这是一片不需要你存在的风景。”
那早行的人儿幡然醒悟,
他弯下身体,像一只蓝色的蜻蜓。
他的姿态不是那么美丽,
对于风景来说,却是那么轻盈。
这首发表在《松城日报》上的十二行小诗,滕雅维是谁也不想告诉的,她按照报头上编辑留下的邮箱地址把诗歌发出去的时候,也没做任何能够发表的期盼。现在,这首诗发表出来了,大大出乎她的意料,她无法再保持冷静,内心满是喜悦,她特别想找一个人来分享她的幸福,恰在这时,王闽松出现了,出现得恰到好处,就像滕雅维正口唇干裂,他不失时机地递过来一瓶水,那水的甘美自不必说。就是这次“不期而遇”的交流,一下子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来南湖之前,王闽松在“佐佐木”家订了一份秋刀鱼和紫菜包饭。他只订了一份,让“美团”送到南湖正门。现在,他把秋刀鱼和紫菜包饭递给滕雅维,同时,拾起了滕雅维的保温饭盒。
“交换啊。”他说,“你总说你爸做饭好吃,这回让我尝一尝吧。”滕雅维未防备,等要去抢的时候,王闽松嘴里衔着饭,含混不清地赞道,“好吃,真好吃,我说你怎么这么胖呢。”
这是笑话,实际上雅维一点也不胖。
中午的时间过得飞快,他们必须回学校了。
回学校的路上,他们似乎无话可说,在树荫里走着,脚步踢踢踏踏的。微风习来,送来一阵阵杨树叶子的芳香;又轻轻一旋,再嗅到的就是松针的药香了。王闽松手里提着滕雅维的保温饭盒,突然想起三味线,京三味线,三味线里最古老的,以及《地歌》,想起京都左京区下鸭泉川町的谷崎润一郎的故居;想起刚刚读过的《细雪》……自言自语道:“一定带你去看看。”
“看什么?”滕雅维不明白,问道。
怎料,王闽松竟脱口而出。
筑室兮水中,葺之兮荷盖;荪壁兮紫坛,播芳椒兮成堂;桂栋兮兰橑,辛夷楣兮药房;罔薜荔兮为帷,擗蕙櫋兮既张;白玉兮为镇,疏石兰兮为芳;芷葺兮荷屋,缭之兮杜衡。
正是屈原《九歌》中的《湘夫人》。
学校的大门即望,滕雅维一把抓过自己的饭盒,脚步极快地向学校走去。王闽松站在原地没动,又喃喃一句:“纷缊宜修,姱而不丑兮。”难为一个十七岁的孩子,竟能熟读这么多篇楚辞,如果不是天生的好文采,那一定是用心做了不少的功课。
节选自《北方文学》2022年2期
于德北,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长春市作家协会副主席。1984年开始文学创作。迄今为止,在《作家》《小说选刊》《北京文学》《诗刊》等几百家报刊上发表文学作品500余万字,出版长篇小说《零点开始》、长篇随笔《我和端端》、散文集《自然笔记》、散文诗集《渡口集》、短篇小说集《没有门窗的房间》等60余部。其中,《杭州路10号》获中国首届“海燕杯”全国征文一等奖,2007年获第三届中国小小说“金麻雀”奖,2018年获“第八届冰心散文奖”。作品被译介到日本、俄罗斯、泰国、马来西亚等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