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命运是一块爱的纪念碑
文|吴佳骏
01 孤单的白兔
“它弱小的身子裹着白雪。那雪终年不化。雪不化,它体内的寒冷就不化。故我无论在何时见到它,它都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这个世界对它来说,永远是不安全的,时刻潜伏着危险和伤害。它那布满血丝的红眼睛好像永远在哭泣,因而长久地充满了惊惧和惶恐。就连它那一对长长的耳朵上,也都密布着命运赐予它的透明而血红的丝线。这一切都在暗示、隐喻和象征它是多么可怜。兔子的可怜跟人的可怜一模一样。”
这段裹着成熟、忧伤、同情和生存洞见的话,不大像是出自一个中学生的文笔。倘若她那学富五车、又见多识广的老师在批阅作文时看见,一定又要习惯性地摇摇头,叹叹气,再露出不屑的表情怀疑她是抄袭。说不定,还会将她叫去办公室,如盯着一只弱小的瑟瑟发抖的兔子般盯着她,让其现场写一篇文章来证明她才华的真实性。即便她当着老师的面,写出比这段文字还要文采斐然和内涵深蕴的文章,也照样会被代表正能量的老师斥责其文字颓废和格调灰暗吧!
她经历过这样的事,但她从不需要向谁证明自己。
这段文字的的确确就是她写的——在下午的最后一堂语文课上。她也从不介意别人的误会,人本来就在他人的误会中成长。在她生活的这条小街上,有哪一个人没有遭受过他人的误会呢?比如她已经死去的父亲和尚还活着的母亲。
对个人来说,向个人之外的任何人解释误会,和证明真伪都将毫无意义,也无必要。活着,唯有活着本身是真实的、可靠的。至于附着在活着之上的种种,也都跟活着本身无关。所谓清白也好,名誉也好,荣辱也好,都不过是天上的浮云。风一吹,也就散去,隐踪遁迹。即使仍有那么几朵顽固的残云,没有被风吹散形状,最终也都会变作时间的硬茧和岁月的尘沙,被活着所遗忘,被遗忘所掩埋。
那么,现在就让我们暂时绕过她那带着思痛的文字,回到她和她那兔子活着的真实之中来吧。她在最后一堂课上写出那段话后,就在烦躁的下课铃声中一路小跑地回家。她那裹着白雪的兔子正在殷切地盼望着她放学呢。要是她不急忙赶回去替它割草料,大概只有死是兔子唯一的下场。
她到家后将书包一扔,顾不上看一眼那只兔子,就拿着割草刀、提着竹篮朝小街后面的那块青草地走去。她深知,假如不能先让兔子填饱肚皮,即便向它投去再多怜悯的目光也无济于事。
黄昏的火烧云在天边泛着红光,那光老让她想起母亲平时用来遮住脸面的那块纱巾。这想象中的画面使她割草的手有些颤抖,差一点,就割破手指。她站直腰身,远远地望着那如血的晚云,一年前发生的那桩惨剧又清晰地浮现在她眼前。
那也是一个火烧云染红天际的傍晚,她勤劳、憨厚的父亲在家中将一根裸露的电线放入嘴里,离开了人间。她父亲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她那常年一个人居住的奶奶在两年前的某天,无故死在家中却没人知晓。几天之后,当他们合力将奶奶僵硬、发臭的尸体抬出来掩埋时,各种流言蜚语也如箭镞般射向他们一家——她父亲成了小街上最臭名昭著的逆子,她母亲成了小街上最忤逆不孝的儿媳。无论白天还是黑夜,他们都没脸在小街上行走,以至她母亲只能时刻用纱巾裹住头颅。她父亲随便走到哪里,背后都有人在指指戳戳,向他吐唾沫。她父亲每晚都会做噩梦,常常在深夜里被吓得魂飞魄散。正是她父亲想极力摆脱和结束这种遭人指责的生活,才终于做出那个大胆的决定,逼自己走向绝路。她父亲走后,母亲更是痛苦不堪,本就背负着忤逆之罪的她又背负上弑夫之罪——人们认为她奶奶和父亲的死,她母亲都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而她在学校也抬不起头,同学们不但在背后议论她,就是当面也要挖苦她、咒骂她、羞辱她。她没有一个朋友,没有一个亲人——她们母女之间,也像仇人一样,平时都不说话,各自沉浸在各自的悲痛之中不能自拔。从那时起,她就偷偷地养了一只兔子来陪伴自己。夜晚睡不着觉的时候,她就坐在兔笼旁,给兔子讲故事——讲忧伤与彷徨、讲爱与痛、讲罪与罚……
强忍着回忆带来的创伤,她还是在较短时间内就割满一篮子青草。火烧云也由先前的血红色变成淡红色。她急匆匆地朝家走,她不想怠慢和委屈自己心爱的兔子。
兔子和她一样可怜。
兔子的眼睛布满血丝,她的眼睛也布满血丝。不止是眼睛,她的记忆也布满血丝。她需要兔子,兔子也需要她。他们相互温暖、相互善待、相互支撑着度过漫长的黑夜和持久的恐惧。
她那同样可怜的母亲昨天已经说过,有人给自己介绍了一个男人,如果女儿愿意,她们可以一起傍着那个男人,到一个再也没有人指责的陌生之地去开启新生活。为此,她昨夜想了整整一个晚上。到天亮的时候,她终于拿定主意,等母亲走后,她就继续与那只兔子相依为命,好好地活着。她相信,终有一天,那些指责过她们的人都不会再指责她们。她还相信,暮晚的火烧云终会变成翌日的朝阳冉冉升起在天空。
02 四月的夜晚
四月是最残忍的月份。
夹在仲春与暮春之间的风是一个流浪汉,彷徨无所归依地吹拂。夜早就暗淡下去,整条小街上没有一个人影,连一只猫和一条狗的影子也没有。他们好似都被四月藏匿起来,或引领着去了另一个月份——要么更加温暖,要么更加寒冷的月份。但在小街中段有一条窄窄小巷延伸向郊野的地方,坐落着一个篱笆小院。小院的柴门左边爬满黄色的迎春花,右边爬满红色的三角梅。透过黄色和红色的花簇看进去,屋内有一盏灯发出暖暖的光芒。在暖光的照耀下,有一个中年妇女坐在靠窗的桌子旁犹豫着、沉思着、惝恍着。下垂的黑发遮住她额头的皱纹,也遮住她两颊呈现出来的忧伤。天黑之前,她就在思忖,到底明早要不要去。要是去,她怕自己心理会崩溃,情感会塌陷,精神也会再度遭受强烈的刺激。要是不去,她会过不了自己良心这道坎,会被自责和悔恨折磨得生不如死。此时的夜静得没有一丝声响。夜越静,她的忧思就越活跃。一阵风过,从院外送入一丝丝花的淡香。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桌面上的那张照片,边看边摩挲。忽然,有两滴清泪从她的眼眶里滚落出来,掉在照片上那个忧郁小姑娘甜甜的酒窝里。
那个小姑娘,只有十二岁,是她今生唯一的女儿。但非常不幸,这个姑娘一出生,她父亲就不喜欢她,她爷爷和奶奶也不喜欢她。他们宁可给家里的鸡和鸭好吃的,也不愿意给这个姑娘好吃的。她成了这个并不富裕家庭中的多余人。时不时,他们都会欺负这个姑娘。爷爷骂她是畜生,奶奶骂她该死的。她爸爸倒是不骂她,只用树枝或竹枝抽打她。经常地,可以看到小姑娘的屁股上、后背上、双臂上、脖颈上、粉脸上都印有瘀斑和血痕。
大概从小姑娘三岁起,她就害怕这个家——她怕家里的乌云和闪电,怕家里的雷霆和风暴,怕家里的恶魔和凶煞,怕家里的傲慢和偏见。平常除跟妈妈说话,她都缄口不语,远远地躲到家之外的角落里去玩儿。她最信赖的伙伴,是爬在小街石壁上的蚂蚁和蜗牛,是生长在柴门两侧的迎春花和三角梅。趁大人们都不在家的时候,她就端一张凳子,坐在院门口静静地陪着花,也让花陪着自己。她很希望自己也能成为一朵花,那样,她就会拥有属于自己的时令、自己的季节、自己的灿烂——哪怕这灿烂是那样的短暂和易逝。
当她长到六岁或七岁的时候,她每天都被奶奶押着做家务——洗碗、洗衣服、扫地、择菜……若是她手脚过慢,或是洗不干净东西,必会遭受奶奶的臭骂。她奶奶身子骨虚,一动怒就气喘、头晕。这时,她父亲就会不分青红皂白地打她,朝死里打。她母亲见她父亲蛮不讲理,总要咆哮着跟丈夫拼命,竭尽全力将女儿从他的魔掌下拯救出来。可每次她母亲也少不了跟着女儿挨一顿毒打。事后,这对母女俩只能紧紧地相抱着痛哭流涕。
小姑娘心里明白,她父亲迫切想要母亲给他生个儿子。这也是她爷爷和奶奶的迫切愿望。她母亲严正地警告过她父亲,如果待女儿不好,这辈子休想再让她生育孩子。她母亲还说,自己不是生育工具,女人也是人,不是猪,不是狗,不是牛,不是羊。母亲的话愈加激怒了她父亲。每日夜里,小姑娘都会听见父母的争吵声,从他们睡觉的房间里传出来。她父亲夜夜酗酒,一喝多就撒疯,想尽一切办法蹂躏她母亲。她多次看到母亲蓬头垢面地从黑夜里跑出来,站在月光下的院坝里嘤嘤地哭泣。那个时候,她也多么希望母亲能成为柴门上的一朵迎春花或三角梅。她觉得做花比做人好。虽然花也会遭受风吹雨打,但花的世界里有爱和温情。一朵花与另一朵花之间不会互相侵犯和伤害,它们和平相处,各开各的颜色,各发各的芳香,却又共同抵御寂夜里的寒冷,共同迎接旭日的初升。
当小姑娘在暴力中长到十岁或十二岁的时候,她发现母亲也在父亲的蹂躏中苍老了。她像母亲心疼自己一样心疼母亲。有一天,她偷偷地央求母亲,带她一同逃离这个家,逃离十多年来笼罩着她们的恐惧、羞辱和歧视。哪怕她们浪迹天涯,或死在乞讨的路上,也比困在这个牢狱式的家里强。至少她们是为争取光明和自由而死。谁知母女俩在谈话时,她父亲就站在柴门外的迎春花和三角梅下静静地听。还没等她们将话说完,她父亲就发疯似的冲进屋对她们拳脚相加。她和母亲拼死反抗,最终还是被她父亲打得遍体鳞伤。当天夜里凌晨刚过,在夜风摇动迎春花和三角梅的沙沙声中,小姑娘绝望地走出院门,神思恍惚地经过那条通向郊野的小巷,跳入一个水面飘满浮萍的冷冰冰的池塘。
时间过得太快了。明天就是小姑娘四周年的祭日。前三年的祭日,她都去坟上看望女儿。每年去,她都要在坟前坐一整天,哭一整天。她不知道自己还能苟活多久。自从女儿离世那天起,她也跟着女儿死去了。她曾暗自想,三年过后,第四年就不会再有人去看望女儿了。那时,她也早已变成郊野上的一抔黄土。可现在她仍坐在仲春与暮春之间的一个寂夜里,心如残忍的四月般透凉。
夜窗外,柴门上的迎春花和三角梅在冷风中发出呜呜的低吟。
03 梦想中的画作
响晴的日子,天空上飘着不多的几朵残云。这残云分明是昨日那场淅沥春雨的旧梦。人有梦,雨也有梦。人的梦落在大地,雨的梦挂在苍穹。
明亮的阳光穿过梦的记忆,将光线洒在小街两旁鱼鳞似的青瓦上——那光线里竟然也藏着雨水的叹息声——旧梦破碎的叹息声。在这青瓦覆盖着的下面,有一堵老旧的积满煤尘的石灰墙。在这石灰墙的下面,蹲着一个老人和一个小姑娘。老人的年纪已经很大,有一张木刻般皱纹纵深的脸。脸上花白的胡须在光影下晃动着,让人想到秋风中被晚霞染红的玉米须。他在年轻的时候左腿受过伤,这使他蹲一会儿就要站起身来走动两步。他一走动,左侧的身子就会朝下陷,仿佛有一只无形而有力的手,正从地底下伸出来在牵扯他的衣襟。但他不能走太远,只能在那个小姑娘的视线范围内活动。他是小姑娘的守护神。她需要他。有他在,小姑娘才安全、开心和不寂寞。他也乐意陪护着小姑娘。这个姑娘是他前世的一个旧梦,是他旧梦里一个尚未还清的欠债。
人活着不就是一个在追梦与圆梦中不断地欠债和还债的过程吗?
只可惜这人生的奥义,那个小姑娘暂时还悟不透。她太小了,顶多不过五岁或六岁光景。长着一个胖嘟嘟的圆脸蛋,头上扎两条小辫子。倘若只从背面或侧面看去,谁都以为这个孩子必定是快乐、幸福和无忧的。她蹲在地上用彩色粉笔全神贯注地画画的样子,跟一个小天使完全没有两样。但如果你从她的正面看去,又准会发现她的小脸上隐隐地爬满了惆怅、孤单和落寞。
这一点整条小街上的人都有所察觉,只是他们早就习以为常。
试问,凡是留在小街上跟着爷爷和奶奶生活的小孩子,又有哪一个没有这种沮丧的表情呢?
那么,或许你要质疑,难道留守的孩子就没有一点真正的快乐和幸福吗?当然不是。这不,这个蹲在地上画画的小姑娘,此时此刻就拥有真正的快乐和幸福。你从她画在石板上的图案就可以揣度出来,她的快乐出自本心,她的幸福出自本愿。明亮的阳光照在她身上,也照在她画的图案上。那图案是一座歪歪斜斜的房子。房子上有门、有窗、有光、有希望。门和窗对着的,是一条延伸向远方铺着石块的小径。小径左侧是一个小小的池塘。池面上覆满绿绿的水草和青青的浮萍,水草和浮萍下面,游动着一大一小两条鱼儿。鱼儿荡起的柔波泛起梦的色彩,那色彩也跟水草和浮萍一样,是绿绿的,青青的。小径右侧是一片开满野花的草地,花有白色的、紫色的、黄色的、蓝色的和橙色的。在花团簇拥中,躺着两个大人和一个小孩。两个大人各躺一边,小孩躺在大人中间。不用猜,他们是一家人,相亲相爱的一家人、手拉着手的一家人、心连着心的一家人。他们边抬头望天,边谈论着春天的美景,全都沉浸在时间的静谧和祥瑞之中。
老人跛着腿,默默地看着小姑娘在石板上描绘她梦想的杰作。他知道,这幅令人神往和陶醉的画,她已画过很多很多次。
人缺少什么就画什么。
看着看着,老人开始心疼起小姑娘来,也开始心疼起自己来。他曾经也是一个活在梦想中的人,也曾在墙上描绘过自己梦想的杰作。这杰作就印在他身旁那面老旧的积满煤灰的石灰墙上。
明亮的阳光照着老人沧桑的脸,也照着老人扭曲的回忆。他缓缓地抬起头,看着墙上那幅依然清晰的画作,泪水濡湿了他稀疏的眼睫毛和花白的胡须。
那幅画上是一个伟大的人物。老人准确地记得,他当年在画这幅画时,是一个阴天。他站在木楼梯上充满崇敬地一笔一画勾勒,底下围一大圈屏气凝神观看的群众。那天他的心里涌起从未有过的激动,这不得不使他努力控制住自己拿笔的手不要颤抖。汗水在他的额头滚动,他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动着,感觉自己正在创作一幅传世之作。
那是他今生最辉煌、最荣耀、最虔诚的时刻。
但令他意外的是,就在他画完最后几笔画时,高度紧张致使他眼前一黑,从梯子上摔下来,跌断一条腿。从那天起,他生命的光辉暗淡下去。
明亮的阳光照着小姑娘记忆里的梦想,也照着老人梦想里的记忆。他们都是靠梦想活着的人,又都是靠记忆活着的人。梦想无疑总是带着美好、纯洁和温馨,可记忆却总是充满忧伤、残缺和失望。
几个小时过去,时间已经快到中午。小街上可以隐约嗅到不知从谁家飘散出来的炒菜香味。老人举起右手遮住额头,朝天空望望,先前那不多的几朵残云早就消逝得无影无踪。整个天幕上,只有太阳的金线和大片苍青色的蓝。老人牵起小姑娘的手,一瘸一拐地朝小街一端走去。
身后的地面上,印着一幅幻想过后的旧梦似的画作。
突如其来的一阵番薯板栗香传来,印象中那软儒的香甜和身边嘘寒问暖的关怀还历历在目,让人止不住的回味,原来那是冬天的味道,既然到了需要需要回忆的时候!!
04 没有花的花树
这是秋天将尽的一个柔而凉的夜晚。
在一座墙体上爬满绿苔的老旧房子前,坐着几个表情忧郁、哀伤的老妇人。她们都在各自忙碌着——有的叠纸钱、有的糊金银锭、有的扎草鞋。就在当日下午四点钟光景,跟她们同在这条小街上生活几十年的一个老姐姐去世了,她们都想以自己的方式送她最后一程。挂在屋檐上那只裹着黑灰的灯泡发出银白色的光,那光似乎也在静悄悄地送别亡人。而在这灯光照耀不到的帆布搭起的灵堂内,低沉的螺号声和响亮的锣鼓声正在合唱着哀歌。不时有一条黑狗或一条黄狗在灵堂钻进钻出,想探看人的死亡跟动物的死亡到底有什么不同。
夜很快就来临。
比夜来临得更快的,是那几个忙碌着的老妇人在面对死亡时的恐惧——她们全都知道,过不了多久,自己也必将迎来这样一个悲凉而冷寂的长夜。
死亡的仪式有条不紊地在进行,只有死亡本身躺在死者的体内呼呼大睡——人的死就是死的活。没有人知道死是何时躲到死者体内去的,也许是在她死前的头一年、头三年、头九年;也许是在她活着时的日日夜夜、时时刻刻、分分秒秒。不过,这一切都没人有兴趣去细究,连死者的两个儿子和两个女儿也都没有心思去琢磨与分析。他们只在母亲的遗体前上一炷香,烧两沓纸,磕三个头,就围坐在灵堂外的方桌旁,谈论起跟死亡无关的话题。大女儿在谈她调皮儿子的早恋和耳垂上金光灿灿的耳环;二女儿在谈她夜不归宿的丈夫和瞬息万变的股票行情;大儿子在谈他离婚后的痛苦和鱼虾生意的难做;二儿子在谈他对这个时代的看法和无法实现的梦想。他们越谈越起劲、越谈越深入、越谈越遥远,最终把亲人的死期谈成一个令他们满意的节日。
也不知谈了多久,大概是在低沉的螺号声和响亮的锣鼓声停歇哀歌时,他们才遽然想起应该谈谈生养他们的母亲。于是,他们又轮流回忆起母亲生前的种种好来。说到动情处,四个孩子都流下泪滴。可惜这温暖的泪滴,他们的母亲再也看不到。
待每个人都收了回忆的尾巴,夜色又加深一层。
他们看看手表,时间还早呢,秋月才在清冷的天空露出一张素洁的圆盘。死也还在死者的体内没有醒来。他们枯坐、忍耐、茫然,一时陷入沉默。继而有人打起哈欠,有人揉起眼睛,有人玩起手机。
死人的夜晚和活人的夜晚同样难熬。
又不知过了多久,那低沉的螺号声和响亮的锣鼓声复又唱起哀歌。不料这哀歌正好驱散了他们的睡意,再次激发起四个子女滔滔不绝的谈兴。但不知何故,他们这次谁也没谈自己的私事,而是将话题集中在母亲遗留下来的老房子和为数不多的私房钱分配问题上。四个人你一句,他一句,争执不休。手足间本该有的谦和、包容、体谅统统不见了踪影。不知道他们死去母亲的灵魂走远没有,能否听到自己含辛茹苦抚养大的孩子们的争吵。
夜色又加深一层。
他们终至不欢而散。
四股好不容易汇聚一处回到血源的水流,最后仍是从血源变回细水稀里哗啦地流走了。
这是秋天将尽的一个柔而凉的夜晚。
死亡的仪式有条不紊地在进行。从水变成血又从血变成水的细流在流淌着。在这仪式和流淌之外,有一个小姑娘,蹲在一座墙体上爬满绿苔的老旧房子旁,孤单而焦急地守候着一株花的盛开。那株花树是她奶奶活着时叮嘱她栽下的。自从她父母离婚后,她就一直跟着奶奶生活。奶奶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亲密无间的人,每天都不厌其烦地给她煮饭、洗衣,送她上学和接她放学。她穿的衣裳小街上别的小孩子都穿不到,她吃的饭菜小街上别的小孩子都吃不到,她收获的快乐小街上别的小孩子都收获不到,她感受到的幸福小街上别的小孩子都感受不到……
若是不下雨的日落黄昏,人们还会看见她搀扶着奶奶或奶奶牵引着她,在这条悠长而又寂寥的小街上漫步。晚霞染红她们的背影,也染红许多人的记忆。她总觉得,奶奶会长久这样呵护她长大,给她的记忆增添更多的斑斓色彩;她也总觉得,自己会长久这样陪伴奶奶到老,给她的晚景增添更多的暖色光晕。可有一天,奶奶突然告诉她,说自己病了,可能要离开她去一个遥远得让她再也找不到的地方。她吓着了,流着泪问奶奶:“那要是我想你了怎么办啊?”奶奶沉默片刻后,故意挤出脸上枯萎的笑容说:“那你就去房屋旁的空地上种株月月红吧,据说那种花每个月都会开,到时候我就住在花里,你看到花也就看到奶奶了。”
现在,她奶奶真的走了。她再也见不到活着的奶奶。从下午四点钟开始,她就一直守在那株名叫月月红的花树前,希望奶奶能在花中活过来。她奶奶是天底下最守信用的奶奶,绝不会欺骗她。可现在已经是后半夜,幽寒的月光洒下来,照着她那清瘦、憔悴的脸庞。然而,那月月红花却迟迟不肯盛开。等奶奶的葬礼完毕,她就要跟随父亲离开小街,去往一个陌生的地方生活。
小姑娘不死心地默默盯着那株没有花的花树,突然用稚嫩的双手紧紧捧住脸,伤心地痛哭起来。
吴佳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著作有《生灵书》《雀舌黄杨》《谁为失去故土的人安魂》《草堂之魂:一代诗圣杜甫》《小魂灵》等十余部。曾获首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文学奖、第五届冰心散文奖、第二届长安散文奖、第二届丝路散文奖和第三届丰子恺散文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