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所想象的上海女人应该是在长而窄的弄堂里,永远行走的姿态。她们斑斓的衣服刺伤了我的眼睛。这个时候,我望了望天,天是狭窄拥挤的一线,阳光吝啬的泻下一点点,四周变得温暖。
在阴暗中,我会思考。思考有关前世、今生的问题。但处在一个地方,你永远不会明白此刻的问题。于是她们走了过去,表情漠然。而我依旧期待。
咸菜和炸小鱼的气味熟悉的把我覆盖,推开一个上海女人的门,门口的对联早已班驳。在狭小的空间里,亮着一盏灯,灯火昏黄。我低着头,看见一双绣花鞋。我抬起头,看见了一张苍白的脸。她神情高傲,她的嘴巴线条夸张,涂上了厚厚的唇膏。
我很用力的润了润喉咙,挤出了几个字:“你好,我到了上海。”她们笑了,那笑容是从眼睛里发出来的。是的,世界上只有上海女人才会用眼睛笑。
“有香烟吗?”
“有”
“哧”我哆嗦着划着了火柴。
亮光忽地一下,然后熄灭。烟头开始慢慢明灭起来,我听见了我的呼吸和心跳。我的喉结上下涌动,我不能张开嘴,那样,我就成了一条真正的上岸的鱼。标准的要死的鱼。
涂得很红的指甲伸了过来,柔若无骨,纤纤如葱。我知道她是一个女人,上海的女人。我也开始抽烟,并沉默。烟雾包围了我,屋子里,是两团明灭的火。
“卖大饼。”
“脆麻花”
“香烟要伐”
时间在这个时候确切的是1934年。我穿着短褂,留着平头,样子诚实而憨厚,她们说我“小赤佬。”我来自苏北,所以我注定要到这里。他们告诉我,来了上海,就来这里,找一个叫悠悠的女人。
现在,我看到悠悠了,她悠悠地靠在门上,悠悠地抽烟,收音机里悠悠地放着一首歌。
二、
我和小广东、小湖北、小四川在一起。我们在一起就是天南海北、五湖四海。
我们要杀人,杀了这个人,这一块地就是我们的。也许从此后我们将成为别人被杀的目标,但至少现在,没有人会杀我们。所以现在我们现在要杀人。
我腰里别着硬硬的德国撸子,还有斧头。
十点半,那个人就要出来。他的雪佛莱就停在大世界门口。小方打来了电话,他在里面。小方还说,有个女人和他在一起。正前电线杆子那里的一队印度阿三很讨厌,等到他们转身去另一条街时,我们就可以动手了。我已经观察了很久,他们10分钟来这里巡逻一次。十点半刚好是空白。
我们的车子就在附近,杀了人,我们可以有一分钟逃跑。我们把衣领拉得很上,帽子拉的很下,这样人们就认不出我们来。我想象中的杀人就是这样。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十点半的时候,那个男人出来了。我们开枪。一共十六枪。他倒在地上,还没有死。血从他身上流出来了,流了一地。我惊讶一个人居然有那么多血。我拿起了斧头,准备对着他的咽喉来一下,他恐惧地爬来爬去,瞳孔开始放大。哼哼,地上都是血,仿佛要把他漂起来。“你能漂到哪里去呢?”我笑道。我看见血四处流淌,一个人居然有这么多血。这时,我看见了一双绣花鞋,我抬起头,看见了一张脸。
我的斧头终于没有落下。
一张很熟悉,现在满是愤怒和惊诧的脸。
我说:“你好,悠悠。”并且把帽子摘下示意。“这是我的工作。”我的斧头落在了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
刺耳的警笛响起,我看见警察向我冲来。
三、
站在高处看上海,上海不过是一排排房子,从最高的到最矮的。一条条的道路、弄堂,密密麻麻的都是房子。悠悠就是一个上海里的弄堂女人,众多上海女人中的一个。如果她走在人群中,很快就会被淹没,是的,消失,很快。
这不意味着一个人并未存在,或者没有活过。我们都活着,而且活得很好。所以我们要杀人。现在他已经死了,目的达到了。在以前他的地盘上,我们可以为所欲为了。然后,我们可能被另外的人杀死,或者不会。总之活一天是一天。每个人离开死亡其实最近。
一个人有一万种死法,却只能有一种活法,那就是要活得很好,活得开心。但是我们往往觉得自己活得不好,所以要杀人。
“你是一个杀人凶手。”
“是的。”
“我现在和杀人犯在一起吗?”
“是的。”
她不说话了,开始抽烟。一个人不愤怒的时候,吐出的烟圈都是愤怒的,那些烟圈伸出了无数的手,把我抓住,你是一个杀人犯,你杀人了。。。。。
我是一个杀人犯,但是现在我很安静。我的手指修剪得很好。我慢慢地把它们摊开,上面没有血。我从指缝里看悠悠,她的头发挽了一个髻,是现在流行的样子,女人总是拼命地追求流行,直到忘了自己是谁,把自己打扮的和别人一样就是最后的结果。但是我还是认出她来了,尽管她变了很多。看见她的时候,我会平静。这种平静如同微风,如湖面。波澜不惊,她身上有好闻的味道,遥远而切近的,就像我的家乡,我的家乡。
每一个人都有一个家乡,每一个男人也是。这样他可以知道自己是谁,自己从哪里来,最后会回到哪里去。每一个人开始时候,就有了一个家,后来又有了一个,家是最终的地方,就像一个漂浮在大海上的航船要停靠的港口。
(四)
“你杀人了。”
“是的。”
“这个城市每个人身上都滴着血,手上没有,心里也有。”我淡淡地说。
我的脚踩在木头的地板,地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那些缝隙里的灰尘一起震落了,扑扑扑扑地,在阳光下,它们会五彩斑斓。所有的灰尘漂浮起来,如同一幅画,你平时看不到的画。
我也是灰尘,灰尘下的灰尘,微不足道。阳光本照不到我,所以我要尽力飞升。曾经无数双脚从我身上踩过,把我带到地上。到哪里都是一样,匍匐在地。现在我飞了起来,人们看见了我,在一霎那间,阳光下,似乎是美好的图景。
而一切不过一刹那。天黑了,我还是我。世界进入黑暗时候,我们都还是我们,众生平等,我们都不过是睡着了,如果世界最安详的最初,如同世界最后地死亡。
当天晚上,悠悠的哭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迷迷糊糊,可是她为什么要哭呢?女人究竟是女人。
美丽的女人也还是女人,都会哭都会笑,过些日子,她们还会和从前一样,开心地,和从前一样。
我有很多事情要做,所以,我没有时间想起一个女人。尽管有时候我觉得她就在离我心很近的地方。但是我却不敢触摸,去抓住她。因为大多数女人是一个梦,是一个美丽的泡泡,你抓在手里,最终会发现是空的,空的什么也没有。
空气、水分、阳光、女人。一个男人还需要什么?这些东西,我的故乡都有,而且更纯粹,而我却乘坐火车来到这里,开始我的冒险。我要的究竟是什么?我是一个男人,所以注定要这样活着。为了名利为了在高处可以冷笑,为了把别人踩在脚下,象踩一只蚂蚁。所以我要砂仁,明天也许我就会被别人杀死,甚至自己人杀死,那个时候会有人在夜里莫名其妙地哭,哭我吗?我希望会有一个人,一个女人经常莫名其妙地想我。想我,是因为我是一个人,一个男人,尽管我是一个凶手。
每一个男人都有一个故乡。他一直都在寻找他真正的故乡。在不同的城市,在不同的女人身上寻找他永恒的漂浮。
“故乡的油菜花开了,绸缎般润滑的日子荡漾,怎么可以忘记你,漂浮在我梦里的故乡。”
五、
今天是收帐的日子,一般是由小广东来收帐。我早上起来,站在镜子前,慢慢地梳头,我把头发梳得光趟,穿上一件绸子的衣服,谁也看不出来,我是一个乡下人。
上海的天气总是阴沉沉,因为人太多了。这么多人的气息让老天都受不了啦。太多的人拥挤在这个城市,一起发出喧闹的声音,他们要生存。
临时我改变了主意,决定自己去收帐。就这样,我到了各家店铺。老板看见我都点头哈腰,各家的老板看见我,都哈哈哈。
“他们都怕我了。”我也哈哈哈地笑着。从前,我从这条街走过的时候,如同丧家之犬,他们说,滚,小赤佬。别妨碍老子做生意。现在我站在他们面前,他们连生意也不做了,站在我面前老实得象一只兔子。
陈二开一家绸缎铺子,里面都是各色的绸缎。每当看见光滑的绸缎,我的心里总会有一些起伏。我看见了一条粉红色的绸子,这个时候,我的面前浮现了悠悠的脸。如果悠悠配这样的绸子会很好看,绸缎要穿在女人身上,才有生命。现在它平铺在柜台上,我的手细细地滑了过去,细腻冰凉。如果它在悠悠身上,悠悠走路的时候,这些绸缎就会动起来。
“好啦,陈二。这个月的保护费,你不用交了。你把这匹绸缎扯一丈给我吧。”
陈二立即忙碌起来,他是个近视眼,他的大鼻子几乎贴在了绸缎上。
我笑了起来,坐在柜台前的椅子上。
我笑得浑身颤抖,房子都似乎被我的笑震地摇晃起来。
这时,我听见了一声枪响。
然后,我看见了小广东。他也眯着眼睛在笑,笑得很冷。
他的手上拿着一把枪。
“你好,小广东。”我用力地说完这句话,然后晕了过去。
人忙着杀人,女人忙着收尸,然后擦干眼泪,忙着投入那个活着的男人的怀抱,直到他被杀死。
我还没有死。明天我不知道我是否还活着,我看了看四周,四周很安静,只有那个叫悠悠的女人。
在灯光下,她显得落寞安静,浑身被一阵惨白的光辉笼罩,她的眉毛重新画过了,还用钳子修饰了。看上去海报上的明星差不多了。女人都是这样,把自己可以改变的部位改来改去,把衣服换来换去。一会儿是猫猫,一会儿是兔兔,一会儿变成熟了,成了熊熊,或者大灰狼什么的。这让我很头疼。我的伤口疼痛起来了。
想来死亡没有什么可怕的,该来的始终会来。关键是要平静面对,死不过就是电影到了最后,我们要微笑着告别,谢幕。一出戏到了最后,人生是虚无的,对于世界和他人来说,唯一的意义就在于自己活过。而活过就真实吗?也许虚幻。
所以,一万年后的人如果还能想起我、悠悠、胡老大,回发现事实上我们和他们已经毫无关系,如果说我能影响他们什么,那是笑话。一万年前的人,我们不认识,也不知道他到底是谁,一个人最终影响他的不过是身边的人,人的本性是自由的,如果要避免干扰,就应该远离身边的人。
病房里真安静,只有躺在病床上的时候,人才觉得是一个人。睡在床上适合想很多的问题。睡在床上的人最接近永恒。我想起了过去,过去,我在路上走,我活在世界上微不足道,如同尘埃,我办不成一件事情。所有的人用鄙夷的眼光看着我,他们说,我活着不如一条狗。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还要活着。为什么要活着呢?我也说不清楚,有时候人是为别人活着的,而不是为自己。如果纯粹为自己,只要吃饱穿暖就可以了。但是光吃饱穿暖是不行的,世界太精彩了。有太多好吃好玩好用的东西。这个世界在变化,物质繁荣,因此你都不知道,你想要些什么。
每一天,我们都要问自己想要些什么,每一天我们的答案都不一样,我们想要什么?其实,什么也不想要,我们只要活着。而活着就更好吗?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呢?这个问题太复杂了,许多年许多人想过这个问题,但最终他们都想不明白。
医院里很安静,药品的味道迷漫着,你无法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你只知道自己活着,目睹别人的灾难,使得你对于生命有了快慰,毕竟还有比你更不幸的人。你幸运你比他们活得好,这是否是一种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这里有很快就要死掉的人们,有残疾有苦难,生命在这里微不足道,脆弱非常,目睹许多个体在瞬间消逝。残疾,在夜里呻吟、挣扎。你会感到你比他们幸福得多。因此一切的一切,好象不存在。而一无例外的是他们要活着,他们的求生本能。即使如此苦难,他们也企盼要活下去,渴望健康。这就是人性的力量。人性的挣扎。人之所以为人,就在于他们活着,他们可以思考,而且要活得幸福。不止是吃饭睡觉。
那么,现在,谁是幸福的呢?
想到这里,我平静地睡着了。
睡觉,如同一只船漂浮在大海,四处都是花朵,无穷尽地漂浮,寻找一块可以停靠的地方。而终点又在哪里呢?所谓终点就是结束,结束恰恰是场悲剧,是人所不愿意看到的,如果说一切是一场梦,那么什么是醒来,醒来是否最好,继续沉睡么?
一切都会结束,会做梦的人最幸福,因为他们不清醒不现实,不了解周围的一切,他们就在梦里活着,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