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的冰雪覆盖着我的家乡
文 | 艾平
“孔雀东南飞”,这些年成了呼伦贝尔人的时尚。人们热衷于穿过整个中国,到海南岛买下哪怕很小的房子,像候鸟那样,冬去春归,只为躲避家乡漫长的寒季。
位于北半球寒温带北端、西伯利亚寒流的入口之地,呼伦贝尔确实冷,每年仅有一百多天的无霜期,余下的时间任凭冰雪与风此起彼伏,一点点地把大地覆盖得洁白绝尘。严寒在这片土地上久久驻足,直到温暖的日照迟迟归来。看游牧时代的呼伦贝尔人是怎样度过寒冬的——皮裤套棉裤,蒙古袍罩皮大氅。
六年前,我也在海南买了一个小单元房,可至今仅仅住了二十一天:一次是陪老母亲,不过半个月;另一次是到海南参加中国文学博鳌论坛,顺便收拾一下空房,用了一星期,之后便匆匆地回到了大雪纷飞的呼伦贝尔。我有什么急事吗?并没有。女儿说,我妈这个人,跟骆驼似的,一辈子都离不开呼伦贝尔大雪原。
此时此刻,我书房的窗外,母亲般的伊敏河,白雪蓝冰。读书累了,凭窗一望,只见冰上两个老顽童正挥着五彩的长鞭抽着冰尜。立马,穿上厚羽绒,蹬上翻毛蒙古靴,下楼,小跑到河道上,瞬间回到童年。小时候玩冰尜,是刻一个粗糙的木陀螺,在底部钉进根钉子,再将钉子帽磨得光滑,旋转着往冰面上一抛,间或使用小鞭子轻轻地抽,那冰尜便永不停歇地转下去。我常和一群淘小子比赛,从下午抽到天黑,直到太姥姥颠着小脚到河道上找我,还不肯撒手。再看眼前两个老顽童的冰尜,造型精致,体积增大,有声有色荧光闪闪,抽一鞭子换一段广场舞歌曲。我要过鞭子抽起来,那冰尜好像一个善解人意的小娃娃,轻轻一点,便左右飞闪,盘旋腾挪。飘飘然间,脚下一滑,人仰面摔在厚厚的雪堆上,如落入波涛,酥软轻柔,坐起来,也不管身上脸上脖子里满是雪花冰碴,开怀大笑。
落雪之后,总有碧空朗朗的好天气,若不出海拉尔城,不到草原上森林里逛逛,好像自己就变成了生锈的钟表,时时刻刻打不起精神来。我的大部分出行,都是率性而为,没有目的地。约朋友的时候,往往这样说:“走啊,到外面溜达一圈。”然后,向远离尘嚣的大地深处驶去。
天蓝得犹如大海扣在头顶,空气剔透如玉,抓起一把雪,雪花支支棱棱,坚挺而鲜活,分明是生命的绽放。不远处,几匹马一动不动地站立着,好像睡着了,在阳光、白雪、蓝天之间,它们棕红色的皮毛亮得耀眼。一头骆驼拖着爬犁,飞快地进入画面,那戴着红缨羔皮帽的牧人,正拉着老婆孩子在雪地上兜风。铁色的苍鹰一掠而过,在避风的岩石缝隙里,它收起了翅膀,那里有它嗷嗷待哺的孩子。喜鹊墨绿的影子让雪原多了一分生动,它们正等待着蒙古包里的残羹,或是草原狼的剩饭。
我喜欢在冬日进入原始森林,候鸟已经远去,棕熊进入冬眠,就连小花栗鼠也沉沉入睡。白雪被北风卷得均匀,每一块巨石,每一个山包,每一棵大树,都得到雪的庇护,世界混沌如初。搞不清黑嘴松鸡的去处,只剩几只松鸦摇曳着凤尾飞翔。就在低头的一瞬,我们发现,茫茫的雪地竟然是一张活脱脱的地图,那是动物的脚印勾勒出来的。
这是驼鹿的脚印,一对偶蹄,犹如铁铸的印章,扎扎实实地按压进硬硬的雪壳,每一个都是那么清晰,能想象出高大的驼鹿从容不迫的样子。驼鹿从密林深处出来,走向雾气腾腾的不冻河,在河中喝水,吃水草,或许还用带着地热的河水暖暖身子。一团团碗口大的梅花样脚印,是不轻易现身的猞猁留下的。猞猁的爪甲锋利无比,平日扣在脚趾缝里,在与各种动物厮杀的时候才大显刀锋之快。猞猁的脚底有厚厚的肉垫,走在雪壳子上可以分散身体的压力,不会下陷,走在冰上也不打滑,跑起来马都追不上。细脚伶仃的狍子,一跳一跳地扎出许多小雪洞,就像故意留下的悬念,引你去探寻大雪之下的秘密。撒落一地的是花尾松鸡的羽毛,红狐狸刚刚吃了花尾松鸡,不料自己也被天敌吃得只剩下个火红的大尾巴。还有很多稀奇古怪的小脚印,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留下的,我拍下来,四处求教,却始终没有弄明白。许多人告诉我,大兴安岭浩瀚的原始森林里,已知的物种越发繁盛,未知的生灵正在登场。
有时候,我会在森林公路上听到一阵清脆的铜铃声,那是使鹿部落鄂温克人的驯鹿群在离开或返回营地的途中。鄂温克人将“巧尔然”(鄂温克语,即铜铃)拴挂在驯鹿的脖子上,以便寻找。驯鹿是一种半野生的食草动物,可谓天生的泛北极圈泰加林的娇子,经过数万年的进化,就连鼻翼上、脚趾缝里都长着浓密的绒毛。大森林里的驯鹿群就像草原上的马群,一年四季不用人照管,十天半个月回营地向人类讨要一点点盐碱。冬天,在厚厚的白雪下面,苔藓慢慢地生长,驯鹿凭借发达的嗅觉挖开积雪,找苔藓吃,汲取营养。
亘古以来的大雪,孕育了大兴安岭生生不息的生态,山水万物浑然一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个春天,我们翻山越岭,去看黑嘴松鸡求偶的舞剧,在进入汗马自然保护区的路上,无意中见证了一条河的苏醒。
路开在山间,一米之外,便是山谷。在雾凇的深处,塔利亚河现身了,那是一条多么神奇的河啊,它已然穿过坚冰,欢歌般地奔流起来!那河竟然是黄棕色的,撞在石壁上不时呈现琥珀色的光泽,不时抖动阳光的明亮,而那绕着河中一棵棵枯木的漩涡,则像即将绽放的金花。河床装着斑斓的金银珠宝,它们呐喊着跳动着从我们身边流过。
这里的每一个秋天,雪来得太急,和落叶参差落下,积淀成深棕色的腐殖层。来自山上的溪流和地下的暗河,从这里经过,长此以往,有了这条湍急如泼金的河流。
到了保护区,主人端上一杯浓茶,入口芳香微甜,沁心醒神,不由连连赞叹:“好茶!”主人一笑:“哪是什么好茶,不过是原汁原味的塔利亚河水罢了。”原来,是柳叶、松针、桦皮、杜鹃根调制出了一品好茶!忘了吧?我们人类就是靠着这种天赐之水站立起来,学会了刀耕火种,最终成为智慧的动物。我们何等有幸,在原初的故乡无意中亲吻了远去的醇厚。我不由得想起鄂温克猎民朋友说过的一件事。为了录制电视节目,一头驯鹿被运到南方的一座城市,没想到它突然拒绝喝水,不论是矿泉水还是纯净水,宁肯一天天干渴着。直到大兴安岭森林中的水运来,它才恢复了昔日的状态。
每年入秋初雪,草原上、森林里爱神游荡,动物开始繁衍,新的生命纷纷坐胎于母体的温床。冰雪徐来,将世界隐于一片洁白,所有的生命悄然吸吮时光。终于在白雪簌簌之际,小马驹落地,打个滚儿站起来了;小羊羔咩咩叫,卧在了雪窝里;牛犊还没有看清这个世界,就叼住了母牛蘸着霜花的乳头……驼鹿、马鹿、驯鹿、狍子、棕熊、貂熊,它们生命的第一课,就是适应残雪的抚摸。
我生活在家乡厚厚的冰雪中,我深深地懂得,做一头踏雪饮冰的骆驼是多么幸福。每当落雪的季节,尽管凉风嗖嗖地往膝盖缝里钻,尽管每一次自驾都惊险得像在溜冰场上滑行,我的心里仍满含喜悦与激动。在大自然这部巨著中游走、阅读,贴近万类霜天竞自由的秘境,享受开阔和纯净,享受天人合一的伟大——那种感觉是其他任何美景都无法给予的。
此时,温暖的冰雪覆盖着我的家乡。
艾平,内蒙古呼伦贝尔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理事,内蒙古作协散文委员会副主任。代表作散文集《呼伦贝尔之殇》《聆听草原》,长篇报告文学《一个记者的长征》等。曾获鲁迅文学奖提名,百花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