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小衣,河北邯郸人,70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32届高研班学员,河北文学院签约作家,教书,煮饭,写诗,做梦,作品见于《诗刊》《人民文学》《钟山》《中国作家》等,被评为河北省第三届十佳青年作家,已出版诗集《像雪一样活着》《我用手指弹奏生活》 。
▍ 独醉
月亮升起来了
老槐树忽闪着满身光明
父亲坐在树下,小木桌油亮
母亲收拾了碗筷,酒壶已空,酒杯尚满
一朵槐花落在酒杯里。父亲端起来
看了看那朵槐花,一口闷下去
父亲坐着睡着了。风吹落更多槐花
落在他的黑裤子上,落在他的白衫子上
▍ 自画像
磨刀人在打磨一把老刀
满脸锈迹,刀刃上,只剩下半寸锋利
这把曾经崭新的刀,出鞘那一年
带着很多奢望,曾想一刀打下个太平盛世
刀在石头上发出快乐的尖叫
水从手指滴下来,舔着刚磨出来的新刃
磨刀人始终沉着脸,额头挂着汗珠子
只把浑身的力使在双臂上
锋刃废过几次之后,刀身越磨越薄
低头磨刀的人,一辈子也没有砍斫的机会
那些刀客,怀揣绝世刀谱,刀法出神入化
最后都退出江湖,隐身而居了
我神情恍惚,有时是那个磨刀人
有时是那把刀,有时是那块磨刀的石头
▍风来了
风无声吹,我注视一群蚂蚁
屋檐下有巢穴。更大的风就要到来
更大的,无常的事物,注视我
我动了搬石头的念头
风助我力,就像无常的事物搬动高山
召唤雨季,种子长成玉米,大豆
在风中,越来越警觉
手里的细微之物,速度都快得惊人
一些落地的声音,又轻又刺耳
▍亲人
雨,从高远处
干净处,来到我所在的一小片人间
她们是我的亲人,过段日子
就来看我一次
就像母亲,每次来
都把我的尘世擦洗得一尘不染
跟新的一样
▍山坡羊
山坡上,羊在低头吃草
从身体里,分蘖出一个个更小的身体
洁白的羊,挪动着步子
走向山坡,草甸,河滩,荒凉
它们低头吃草,像冬天
遗下的一片片雪
它们低头吃草, 像神放生的孩子
▍ 我们都是发明爱的人
那时,父亲爱喝酒。那些下酒词
在雪天温热的酒壶里,醉得东倒西歪
母亲坐在炕沿上剪窗花,剪了一只喜鹊
又剪仙鹤。一支绿萼梅斜在枝头
弟弟睡在炕上,我在灯下写字
各路神仙都住在我家,收集雨露和谷香
那时,万物都有群体,天堂很小
但不拥挤,云朵的羊群说下来就下来了
大地不需要太多颜色,只一种就够
也不需要发出声音,静悄悄就好
那时,我们以善取胜,四季的风吹着
细白的时光,我们都是发明爱的人
▍ 那个喊我丫头的人
他是从认识那天起
就喊我丫头的。那时,满校园飘着青草的香
我常常在他的喊声里,越逃越远
喊着喊着,就中年了。有时
当着很多人的面,他也喊我的名字
却喊得很别扭很生硬,好像他只适合喊我:丫头
喊我丫头的人,从来没有碰触过
我身体的任何部分,甚至连一个礼貌的握手
他都不愿意
如今,病妻在床
他满身草药味,守在自己的一朵小时光里
不会发生的事情将终不会发生
昨夜,我伤心欲绝,我又想起
那个喊我丫头的人
想起他,我的疼就会少一点,泪就会多一点
▍ 我多情地爱着
我是一个多情的人,多情地爱着
走过的每一条路,仰望过的每一片天空
我爱过的草木都枯黄了
新长出的叶片被人领走,改了姓名
我爱过的风都止步于水
剩下一条铅笔鱼,在水里孤寂地醒着
我还从体内移出过一块块石头
以一片废墟,抚摸过另一片废墟
我爱亲人,百里以内没有至亲
爱落日,来不及转身,天就黑了
我向影子借过影子,向补语借过补语
春天为我开过处方:有壳的终将是空壳
我爱着的事物,我从不问是否爱我
我想着的人,我从不问是否想我
我就这样多情地,甚至自作多情地
爱着很多事物。低头就看见一小片月光
▍ 照镜子
越来越不敢照镜子
怕突然看到,镜子里坐着母亲
她像我看着她一样
看着我,不说话,不笑
只惊愕地睁大眼睛
像也很害怕,突然看到了我
常年在外,我能做的
就是一点点,长成母亲的样子
▍ 安阳寺
风不敢吹打佛祖
在门外止步了。走进寺里顿觉暖和起来
廊檐下,一口大钟空悬
寂静得像个多年装聋作哑的人
想起街角站着的老妇
脸庞天空般灰暗,心中的苦水能淹没寺庙
住在人间
真是为难了我佛
一出门,风就搜身
仿佛神给了恩赐,它要抢走
▍ 故人
几个人围桌喝酒,波光在脸上
荡漾。他们都来自过去
只说往事
像窃贼,瓜分着彼此内心的快乐
他们偶尔沉默,说起一位离世的兄弟
只让酒杯开口,颤抖着吞下悲痛
外面,原野生锈
枯草抓紧大地。他们脱下外衣
暮色盖住远山。把杯子里的酒喝完
就各自启程了
向东的要到海边去,向西的要过阳关
其他三人要结伴到附近的寺庙
那里也有一位故人。他已经在尘世失踪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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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小衣是一个认真生活着、歌唱着的女性,她不追赶时髦,不附和潮流,她用自己的眼睛、身体、心灵感受着斑驳的社会生活,从自身与外部世界的联系出发,窥斑见豹,“一滴水见太阳”,世界在其生命体验的叙述中呈现出五彩斑斓的状态。她真诚亲和,不刻意美化生活,更不刻意回避生活中的阴影,一往深情地面对生活浅吟低唱,以小河流水的姿态自然流淌。她的诗作安静而不乏飞扬,忧伤而不忘抚慰,情感温暖澄明,思想中庸和美,堪称富有精神营养的心灵补品。她的诗作艺术上张弛有致,不疾不徐,轻灵自如,内在韵律优美,味道醇厚,值得品读和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