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秋菊,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毕业湖北美术学院,居住湖北钟祥。湖北省文学院第十二届签约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北省十二届签约作家,有诗歌发表《诗刊》《星星诗刊》《诗潮》《长江文艺》,出版诗集《身体里的月光》。
秋天的诗
我们把最深的热情献给秋天
湖水抖动白鹅
花瓣轻移蓝天,阳光灿烂了红枫
松树靠近我们,在山坡之上
绿得生动
那些平时忽略的快乐,今天一并找到
林中散步、嬉戏、弹唱,种种诗意与温情
一些念想,在这个城市
让芦苇和风找到黑板,让乐师惊动鸟鸣
画 秋
画出来,不再是秘密
野草在羊群中低头
野草在低头中哭泣
羊群在触碰野草时
嘴唇不停地颤抖
事物的一端
月亮的脸挂在天上
月亮的脚趴在地上
月亮穿着父亲的衣裳
在院子里陆续被清扫
或许是什么人的魂魄
吱吱作响
这月光装满了天下沧桑
洒下无数荒凉
叶子
从一个地方落下,被扫到另一个地方
起落间
碎了一地
一个习惯夜间观风的人
走丢了身份,在事物的一端,失声痛哭
有些东西需要忏悔
老祖寺的细雨盖住了圆月
我在大熊殿,在菩萨面前忏悔
一只丢弃的馒头
一瞬间的欲念,一天没有完成的修行
那晚,觉醒钟十分响亮
那晚,床榻长满荆刺
我们是同体
阴郁太久,潮湿
需要晾晒,被子因阳光抚慰
在宿舍门前的钢管上叫唤
被子回到床上,蜷缩她的身体叫唤
她反射一束阳光,被子回到棉田
她在果实里,被绿色的城堡包围
她乞求不要醒来
她喜欢这些温顺的叫唤
像母体留下的胎衣
干净而柔韧
月亮照出我
我会死吗,会死
我死后,你在长生殿望风
也望月
我死后,你用木桶
去河边挑星星
装满寺庙所有的水缸
你把缸里的月亮唤作我
你把缸里的星星唤作我
我死后,你称呼的一切
不是活着时的我
仰望星空
因为爱着,我知道你在隐秘之处
星星闪耀的银河系
因为爱着,地面与星空的遥远
更接近幸福的秘密
因为爱着,我拒绝你心里的种种
仰望的部分,没有痛苦
拥 抱
我是站在那里
美学潮流的黑色风暴里
生与死的距离里
我忘了我是母亲
忘了密密麻麻的雨点
忘了深陷的潜逃
空气里
我滑动了双手
不是我的双手
我移动的肩膀不是我的肩膀
甚至连心跳也不是我的
“是的。是的。
我曾是那样空,又是这样的被满足。”
开 火
纸需要包住火,纸其实包不住火
火足够猛烈,就要点燃纸,就要毁灭了包的意义。
溺水的芦苇
阴雨的日子被冬天圈养
河堤的风吹着芦苇,芦苇溺着水
而我在芦苇的体内溺水
没有人相信芦花的白,照耀一个独坐深夜的女人
从她身体流出的寂寞
照亮了一群收获的羊群
我掏出埋藏已久的火炬
点燃除芦苇外,寸草不生的河堤
不肯做画中人
一幅画卷和美丽的画轴
关在大堂中央
画面人物太满,景色过多
留白太少
一个望眼欲穿的大夫
手持青铜器爵
不肯做画中人
落 叶
我不止一次试探水是否打湿鞋子
没有把握的情况
我伸出了脚
那是几片去年的新叶,今年红了
它们被雨水冲洗
在水潭里旋转
我不忍心踩过去
它们掉下来,像出生不久的孩子,落在水里
仿佛一踩,它们就会哭
风
风缩在古典的袍子里
不,风也缩在宽大的毛衣和蓬勃的纱裙下面
风的本性狂放,或温婉
噢,现在,是静止
从地平线涌向山脉,盆地,河流
把这样的她
18岁,28岁,38岁的她
保存在初醒的状态
风的微量原子获得舒展
围在腰间
向上串联了起来
一翻转,她变成了人间草木。
不愿继续被蜇伤
我们是在做减法,减掉合法
不合法的身份,减掉过去的多余
我们甩果皮一样甩掉对方
尝试来生到底有多长
短小的生活
藏一颗爱的心太难了,它时不时被湖水吹上岸。
双脚立在岸头,瞬间就浸湿了。
我愿用忘却对你说
我来人间,是为了和你道别
你看,那么多落红
飘落一地,我站在阳光里
爱每一片花瓣的坠入
忠实你血液里的葡萄酒
你秘密花园,最高的独白
你精美的乐章,弹奏琴弦的手
你的手紧紧套着我的手
你给我黑暗,我给你寂寞
我们彼此寄居在精神的死穴
你把我当成秋天即将成熟的苹果
我把你当成寂静无法消退的森林
禅院
香坛里,烟雾分不清香客内心的俗世
在禅院里,肆无忌惮的漂散
大殿有着说不清的威严
驻留每位看破红尘的人,殿内的神像隐含秘密无尽
阶石下金菊开在落叶丛中,拂去来者体内的杂质
一些人出去,一些人进来
山门内外,我们始终是个戴发的修行者
继续这样写诗
我牵着大自然的手,置身河道
空气、一切应接不暇的自然规律的绿色灌木丛
它将继续带我走向遥远,而不是结束
风凝聚了十八岁的格言
我会继续放开脚步,这样紧贴地表
停留在黑光的浪潮,和月亮皆有可能的神秘梦幻
你找到的洞穴、战争、键盘上的森林
它们理所当然覆盖了我的脚踝
我会继续在银白的世界,写诗
写侵袭、悲伤、失去之物和漏掉之物
看,不是思想,仅仅是在时间节点的某处
流出了体内的汁液,它汇集了我一生一世的想象,封闭与融化。
我心中是火燃烧
你知道,我心中的火
被燃烧起来,是什么模样
有几份深渊,几份忧郁
我活着,反对背叛、憋屈的生活
我写作,相信精神和粮食
你看,树叶、枯枝、欲望
干燥的事物,在燃烧
噼里啪啦的声音
不再是我
颤抖的火苗
不再是我
燃烧,是把一个人
从一种事物变成另一种事物的处境
◎创作谈/鲍秋菊
诗,就是一种自我燃烧
“智慧乃是无梦的安眠”。尼采在他的生存哲学里这样描述,智慧必须时刻保持清醒,又如同是安眠。这种安眠也许就是一首诗诞生之前的寂静。日常不难看到某种现象,雪砸下来、风吹断树枝、火燃起来,都会惊动现场者,不自觉地和自身命运联系起来。
我喜欢火,火被燃烧的过程。小时候和同伴点茅草,火焰的旺盛与火苗的颤抖,到后来化为灰烬,诗的触角一直埋在这里,安眠蛰伏在这里。“你知道,我心中的火/被燃烧起来,是什么模样?”——这画面会重复出现在记忆中,内心会有一种莫名的情感涌动,几乎和人的命运同步。如果没有灾害、劫难,病毒,如果没有善、爱、恨、仇视、忏悔、惭愧、觉悟等不同滋味在现实生活里映照,我们还会关心现实、未来吗?关心精神及不死的灵魂吗?
我从小在乡下长大的,心智成熟比较晚,为人处事维持到青年时期也十分单纯,对待自己喜欢的事物有点较劲,先前是绘画,现在是读书和写诗。童年,少女,母亲,命运,当一切经历和命运反着来的时候,你会怎样对待和过度那段处境遗留的悲痛?伤心不能疗伤,但被生活击中裂变而成的“语言所组成的句子”,可以给予你内心的稳定和安抚。“有几份深渊,几份忧郁”……很多人说我天生一双忧郁的眼睛,这也许就是一个人生命的自然底色,一朵花,一粒种子,一条河流,一只飞鸟,一个民族,一个国家大都会有自己的底色,当然一首诗也不会例外。
当底色中显露各种命运的束缚和悲惨的遭际时,我们仍然渴望做一个真诚善良的人。写这首《我心中是火燃烧》时,我期待是用平静的语调读它,事物与诗本身会产生原动力,“噼里啪啦的声音/不再是我/颤抖的火苗/不再是我”,诗的原动力与诗人互换到事物现场,树叶、枯枝、欲望、干燥的事物,在燃烧,燃烧即我,即火苗,即一切能燃烧的事物;安眠状态破灭了,诗的走向和解了情感和现实的矛盾所产生的对立。“我活着/反对背叛、憋屈的生活”,因为憋屈,所以反对憋屈。诗的语言提醒我们学会改变自身的不足与愚钝,即便旧伤口未曾愈合,新的伤口已然划开。
一个好的写作者也是一个预言家,遭际过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写作的意义是什么。“燃烧,是把一个人/从一种事物变成另一种事物的处境”,当这种处境触碰深处的痛楚时,写作的触角会再次伸展,像火花一样串联内心的画面,形成自燃,写作者从中重新认识自己,并在新的认知中阐释事物和现场,而这处境也许是对诗人本人的一种指认吧。
在自然风暴里深呼吸
——鲍秋菊年选诗歌解析
卢圣虎
为一个诗人写评,就要读懂他,并分享给读者,哪怕是少得可怜或极为片面的部分。这是良心评论的使命,没有之一。
评鲍秋菊这组诗,于我而言,是一件艰巨的事。因为她的诗就是一座座迷宫,语言的、情感的、想象的、现实的等等,纷至沓来的意象包裹着层层壁画,你需要找到密码并耐心地破解,才有可能见到被诗意围困的内核。但正因为过程之中有相当的难度,其结果倒显得不那么重要,一点点收获就足够人兴奋,就像猜谜一般。
与很多具有地理性视野的诗人不同,鲍秋菊的视野是艺术性的,从复杂的肉体到深邃的天空,从日常经验到万物症相,其关切的视角没有死角边界。当这种灵性赋予一位常年生活在小镇的诗人及画家时,想象力自然得到解放,这一开放性的视野就成为天赋。以此为线索,我们可以从诗人一些使用较为频繁的意象里获得佐证。如风、雨、草木、森林、花以及月亮……
这些景物是永在的,也是易逝的,是孤独的,更是辽阔的。诗人为何独独钟情这些人们习以为常的意象?这些超越时代的物象究竟给诗人的艺术探求带来了怎样的气质性影响?这是我更感兴趣的一面。
“我来人间,是为了和你道别”。这一绝决式的启悟应该可以解释诗人的创作审美,亦可作为诗人执著、冷静而略显忧郁的主基调来加以认识。让物开口说话,让物状反衬人间,这是鲍秋菊迷恋的艺术表达方式,也是无可选择的现实呈现,藉以观照自己乃至世界,安身于一座虚拟而奔放热烈的内心之城。在《继续这样写诗》中,诗人的纯净追求是凄美的,更是共情而深刻的:
我牵着大自然的手,置身河道
空气、一切应接不暇的自然规律的绿色灌木丛
它将继续带我走向遥远,而不是结束
……
我会继续在银白的世界,写诗
写侵袭、悲伤、失去之物和漏掉之物
……它汇集了我一生一世的想象,封闭与融化。
我曾在两年前试着阅读鲍秋菊。那时我感受最深的是,她写出了诗的神秘。以她的画作为切入点,得出的结论是:鲍秋菊是一位用色彩打量自己及世界的诗人,不可捉摸的跳跃、叛逆与安静的纠缠、现代意识与古典精神的此消彼长等等,构成了诗人丰富而隐秘的内心景观。现在看起来,她的诗画之融更为自然,更见品质。
如她写《落叶》:它们掉下来,像出生不久的孩子,落在水里/仿佛一踩,它们就会哭。如《木芙蓉》:一种历经世俗的粉/纯真、光亮、璀璨……/它的沉静让我分外慌张。再看她的《风》:风缩在古典的袍子里/不,风也缩在宽大的毛衣和蓬勃的纱裙下面/风的本性狂放,或温婉/噢,现在,是静止……/一翻转,她变成了人间草木。鲍秋菊通过这些生动的画面,让诗意得以停留、升华,以接近本质的揭示给人以心灵震颤和慈悲之光。
这些年,鲍秋菊一直保持着一种具有鲜明个性气息的诗写,唯美凄婉,而又尖锐热烈。但她的境界在变,力量在变。诗人更专注内在的、人性的甚至生命的挖掘、揭露乃至反省,外在之物全部陈列为用以厘清的背景,运用更日常、更坚锐的意象寻找与外部世界决裂而安于己身的钥匙,以迅疾代替低吟,以明快代替孤冷,通过大胆而细密的手术呈现荒谬的生命之惑,甚至天然之悲。如《短小的生活》:
藏一颗爱的心太难了,它时不时被湖水吹上岸。
双脚立在岸头,瞬间就浸湿了。
“我曾是那样空,又是这样的被满足。”(《拥抱》)鲍秋菊新近的短诗令我过目难忘,胜于油画,恰当地舍掉唯美和装饰,更有质地的抵达生活核心和生命真相。当多彩的内心与黑白轮回的乡村命定交集,诗人抵抗着,也消耗着,更澄澈着。
在诗风多元的时代,鲍秋菊的诗具有相当的辨识度,朦胧而耐品。我的这次冒险也许只探到了冰山一角,如果我们像诗人一样,习惯在自然风暴里深呼吸自己,可能会获得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