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启《梅花九首》其三的梅花之美,雪夜梅花,花神夜游
“翠羽惊飞别树头,冷香狼籍倩谁收。
骑驴客醉风吹帽,放鹤人归雪满舟。
淡月微云皆似梦,空山流水独成愁。
几看孤影低徊处,只道花神夜出游。”明朝高启《梅花九首》《其三》
不到岁寒,不知道梅花之美。比如这几日正是一年最冷的风雪寒潮,出手成冰,被寒不暖,是所谓天寒四九。江南固然很少见大雪,但是那种零度上下的冷雨湿寒,比得过浸泡在冰水里,人犹如此,树亦何堪?
不要说树木有根,这样的严冬只是在休眠,因为我所知道的,那院子边的两棵合欢是不再有春天的,一树年年开花的桃花,主干已经腐朽,层叠长出只有深山老林才看得见的褐色的干菌。它们没有熬过这个冬天。
更多的树木,柳树,栾树,石榴,海棠,枫树,乌桕,都以萧条的枝干矗立,固然风雪中都有嶙峋的美,但是你又焉能知道,风雪之后,哪树重生,哪树冻死?
那低矮的茶花倒是开出粉色红色的花朵,只是风寒里,花朵多半因为大而狼藉,看起来触目惊心,知道它们耐寒耐雪,但是是一种雨打风吹的凄凉。
但我知道,那园子中的梅花,必然开放,且以一种小巧圆润清美的花,站在最寒的夜里,最白的雪中。且次第开放到绚烂满枝。
不到岁寒,不知道梅花之美。几乎所有的植物的花开都在仰赖阳光温暖,就算是耐寒的茶花,在明丽的暖阳里,也才有舒展的美的。何以梅花,在最寒的晚冬,开出如玉的花朵,那种坚韧饱满,那种明丽傲然之美,仿佛寒冷和风雪反而成了它的养分?
岁寒之时,赏读高启的《梅花九首》是最合适的,因为写出了梅花的卓然之美和生命向上的气息。让我们在大寒天气里,赏读《梅花九首》之三。
“翠羽惊飞别树头,冷香狼籍倩谁收。“
冬天也有颜色美丽的小鸟,比如黄鹂,古诗中也写作黄莺,仓庚,黄鸟。这种可爱的小鸟大多数不会长途迁徙,那么就意味着它会在一个地方过冬。
黄鹂鸟非常小巧敏感,以昆虫和浆果,鲜嫩的花朵为食,在高树上筑巢,声音婉转。唐朝李商隐曾经将这种小鸟的艰辛自比流莺飘荡,风朝露夜,没有安稳的花枝。
宋朝林逋写梅花用”霜禽欲下先偷眼“,是说冬天的鸟儿看见梅花开放,也忍不住多看两眼。
在这里,翠羽惊飞,肯定是指再怎么美丽的梅花,都不能留住这些美丽的小鸟,因为天太冷了,以梅花花瓣为食的黄鹂,包括杜鹃喜鹊,此时也只能自保,无心活跃在梅花枝头,因为大雪飘飞,气温骤降,它们要回到自己的窝里,扛过这阵风雪。
喜欢梅花的鸟儿都飞走了,大雪飘扬。那梅花一片盛开的花朵,一片天香,有谁能够作伴呢?
这是一棵或者一树林盛开的梅花,在风中,在雪里。
这里的狼藉不是指的花落,是指梅花的香气浓郁,还有大雪压住枝头的雪与花的横斜错落之感。花之盛,雪之敷,和无雪之时的梅花比,是另外一种混合美。
”骑驴客醉风吹帽,放鹤人归雪满舟。“
这是拟人站在梅花的角度,那些最爱梅花的人,也不是日夜相伴。踏雪寻梅已经是他们的极致。在黄昏里,他们在梅花下饮酒,喝醉了自己,终于有兴致阑珊的时候,终于骑着他们的驴子,带着醉意,在风雪中捡起或抛弃被寒风吹落的帽子,离开了。
而最爱梅花的隐士也离开了,因为天色黄昏,大雪已经覆盖了小船,也到了不得不离开的时候。
只有梅花,无处可去,寂寞站在这里,看到这些爱她给她热闹的鸟儿游客隐士,一一消失。
只有风雪或者月色在夜里,那才是真正的她的生存环境。
是,有多少人在夜里踏雪寻梅?
看到这里,我有人生那种与生俱来的孤独寒冷感,这并不是悲观,而是一个哲学问题。
每一个生命,在生命的过程中,实际大多数时间是自我加孤独的。总有不可抗拒的命运,总有别人无法帮助的事情,总有属于自己漫长的夜。
就像是梅花,它的朋友本来就不多,曲终人散之后,风雪寒冷是它的生存本来。
孤寂寒冷贯穿梅花的大多数时候。
”淡月微云皆似梦,空山流水独成愁。“
宋朝林逋写梅花,月色朦胧,暗香浮动,疏影横斜。
高启肯定知道这是写梅花的名句。
但是淡月微云,疏影横斜是别人赏梅,赋予梅花的美。站在梅花本身来讲,淡月微云,风雪霜寒,就是她的生活环境和状态,别人眼中的赞美,对于梅花来讲,轻如毫毛,如同那过往的客人,欢笑地过来,如梦如烟地散去。
是,山林中总可以有淡月微云的美丽,写到这里我很佩服高启,因为从气候学上讲,夜晚有云,反而地球热量散失少,起到气温保温的作用。而淡月微云,对于梅花来讲,也是夜晚最好的天气吧,至少不那么冷,有一种清睡清开的从容。
然而这样美好的夜对于野外的梅花来讲,也是一年中不可多得的时候,如梦如幻。但是更多的时间,气候恶劣,梅花必须忍受更多的气候变数。
人们对于梅花的审美,固定在有梅有月,但是梅花本身呢,空山,流水,寂寞,寒冷,风霜,孤独,才是她的常态吧。
高启比林逋高明伟大,就在这里。
都是梅花是表面的寄托,子非梅,何以知道梅花美丽之外,要经历多少成长的磨砺和孤独。你们帮不了。
高启很少写愁,但是这里用了一个愁,并非是说梅花风雪之苦,而是在于她没有永恒的知己。那些黄鹂,是可爱的孩子们,它们因为冷,回家去了,那些游客和隐士,在梅花下买醉,也热闹,也真诚,然而他们是过客?
谁能共梅花一生,谁是梅花真正的爱人和知己?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有人说明月清风不是吗,高山流水不是吗?但是你们要知道那些虽然恒定,却不是和梅花一样有着生命力的坐标。
这也是人生的某个特殊阶段能够体会的,一种关于人生和生命的孤独。
这个是无法破解的,只能舒缓。
”几看孤影低徊处,只道花神夜出游。”
高启的伟大,在于,写出了梅花和孤独和自我和解。
梅花依旧在寒夜里开花,不管黄鹂和人是否来。
从唯物的观点,是梅花经过长期间低温阳光酝酿花朵,到了最冷的时段,却也凝聚了生命本身的激情,风雪无阻地开花。
从唯心的观点,梅花必定是有内心的愿望,不可抑制,才会不畏风雪。
高启的梅花,在这里转笔达到了一个另类的生命的喜悦和精神的狂欢。
在寒冷雪月之中的梅花,生命的绽放,是为了迎接更高层次生命的花神,所到之处,以梅花最纯正热烈的花开和芬芳详之。
但是转过来讲,这是梅花的自我肯定,在孤寂里开出最美的花朵,获得生命最大的释放。
这是和孤独做最好的和解,是自我成全,是一种不依赖他者的生命的华丽。
这里破解了梅花的孤独,那曲终人散之孤独,那没有知己之孤寂。
生命和自我就是最美的花开,自己就是自己的知音和花神,开给自己看,开给生命本身,开给命运,开给一切浩然有灵。
能够品味寒冷孤独,并升华出满树鲜花的是梅花。
能够知道自己所想所愿,并努力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的,是高启。
他的自由是建立在所求无多的基础上,他对梅花和性灵的探索,对人生的意义,是超越了他那个时代的。他有分明的梅花自我,并坚持爱悦这种自我。这是难得的自我的觉醒和坚持。
而且高启的这首诗,不悲观,非常有层次地通过写寂寞梅花,表达一种人生自我化解和自我肯定的目的。这在以人际关系定位人生存在和成功失败的传统社会,是有着特殊的个人精神意义的。而且也很正能量,让人不消沉。
高启,用生不逢时,都不足以来概括他人生的悲剧。
他很可能引领明朝一代文风和读书人的精神面貌,用更明丽健康的状态拥抱时代,成就自我。但是他不幸被朱元璋误读,将他个人的追求和品格的坚韧,判定为对皇权的蔑视,年仅39岁,被朱元璋腰斩。
这不仅是诗歌历史上的损失,也是大明王朝的损失。
朱元璋手起刀落,斩断了读书人对王朝无私的信任和欢喜,大明从此失去了人才的核心凝聚力。刀斧之下,何以成就暗夜万树梅花的发自内心的绚烂和忠诚?
初衣胜雪为你解读诗词中的爱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