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微山下 寂寞陈炯明
文丨伍嘉祥
闻说民初的军事强人陈炯明归葬于惠州鳄湖的紫微山, 经朋友事前指点：陈墓在西湖北门“丰山加油站”附近。清明节后一个周日独自前往探究，在加油站问了好几个人都不知什么劳什子陈炯明，最后还是丰湖公园门口几位打扑克消遣的老人指引：“在加油站对面的小山岗上。”
循一小径斜上约数十米小坡，一棵酸枣老树横在路口，果然见一高达7米的圆柱平顶碑亭孤独地立在路旁，一个破锅炉废弃在亭边，村民随手扔弃的垃圾使墓地龌龊不堪。碑亭中一方花岗岩墓碑篆文所刻“陈竞存先生墓”，落款是草书“章炳麟题”及其篆文印章刻字。碑亭后便是那位当年叱咤风云的“东江王”、“惠州王”穹窿状的坟茔了。墓冢占地近200平方米，2米高的水泥护墙裂缝中横生出许多杂草来。偌大的封土被杂树、灌木、荒草遮盖，兴许是清明节才过去一周，还散落了许多拜祭品的残余垃圾。碑亭中仅有的一蓝花卉已凋零，落款是“海丰人社区”，当是坟主的故乡人来过。
我向墓对面的下角村第一村民小组的“窝棚户”打听，那个小青年说：平日这里没有人来，只是清明节，陈炯明的后人才会来拜祭一下。也难怪啊！章太炎（炳麟）先生题碑写的是“陈竞存”，一般市民谁会联想到那就是书上所说炮轰孙中山总统府的陈炯明呢？
陈炯明，字竞存，广东海丰县人（时属惠州）。前清秀才，做过清朝的省议员，参加过同盟会，组织过革命暗杀团，策划过独立，参与过讨袁护法，先后担任过广东省的都督、省长和粤军总司令，一度是孙中山唯一可依靠的军事武装力量首领，中国近代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
辛亥革命武昌起义胜利后，惠州清军提督在城里挖地道埋炸药地雷，欲城陷之时同归于尽。陈炯明、邓仲元通过策反，兵不刃血令惠州城和平易帜得以幸存，避免了一场玉石俱焚的灭顶之灾。陈与孙中山曾是亲密战友，1922年两人因政见不合，陈被免去广东省长、粤军总司令、内务部总长三职，退居惠州。其部属叶举率“陈家军”主力自桂回师广东，于当年6月16日在广州发动兵变，炮轰孙中山所驻的总统府和粤秀楼。从此陈炯明便落下“民国叛徒”的千古骂名。其后惠州历经国民革命军两次东征讨逆之战，陷入长达三年的兵燹之灾，古城真可谓“存也炯明、毁也炯明”矣！1925年10月陈被国民革命军击败，之后蛰居香港。
阴云四合，清明时节雨纷纷，我在寂无行人荒草凄凄的墓地徜徉，虽没有寒山凭吊的幽情，却有一种历史的悲凉和只能感叹的沉思。孙陈之交恶，难道果真如教科书所言吗？如果我们不是以尊重史实的态度，把历史事件放在相应的历史条件下作客观的考察，还是率由旧章，简单地用“乱臣贼子”、“犯上”、“弑主”、“逆伦反常”之类封建罪名，作为定谳，实在无助于重新厘正这笔历史旧账。
陈炯明所倾心的，是联省自治，与民休息，使广东成为全国的“模范省”； 主张先定省宪，以确立民治的基础；再议国宪，循序渐进地推进统一。他说自己并不反对北伐，只是现在兵疲将惫，囊空如洗，根本不可能远征北方。今天看来并非没有道理，充其量不过是与孙之政见歧异而已。而令他在史上留下千古骂名的“炮轰总统府”之举，也并非那么简单。孙中山未能兑现他与北方的徐世昌一齐下野的诺言为举国舆论所指、为陈炯明负责北伐军在后方筹划的亲信粤军参谋长邓铿遇刺身亡之谜、粤军内部的分歧、孙扬言用八英寸口径大炮的毒气弹把陈家军变为泥粉的矛盾激化等等都刺激了叶举闯下叫陈炯明“背黑锅”的弥天大祸。其实，陈炯明曾经说过，一旦粤军叛孙，则“天下之恶皆归焉”，这是他所不愿意看见的；在紧急关头，他还派秘书陈猛荪持亲笔信劝止叶举，叶却不听从。其实，这些史料或在当年的报刊就已有披露，或在当年的当事人、见证人的回忆中已有记载，或在近年的历史研究中渐成公论，然而“成王败寇”的历史思维定势和国共统战的政治需要，至今仍让紫薇山下的陈炯明寂寞如旧。难道历史真的是任后人揉捏的面团吗？臧否人物仍需为尊者（如孙中山）讳吗？我无奈，我叹息，在紫薇山下。
1933年9月22日，贫病交加55岁的陈炯明死于香港。他死的时候就睡在家中的一张行军床上，穷得连棺材也是挪用其母所备之棺入殓，更遑论墓地，“遂将灵柩寄于香港东华义庄”。1934年4月3日（即农历三月初一，1921年陈任省长时下令禁烟的日子）才移葬惠州紫微山。曾经显赫一时的地方行政长官贵为一方诸侯，死后身无长物，凄惨如此，就连他的对手蒋介石也颇表同情，送上抚慰金三千元，汪精卫也送上五百元。
抚摸冰凉的碑台，我不禁想到他主政广东时的政声和廉洁自持的操守。他发展经济，兴办实业，兴建公路，禁烟禁赌，革除陋俗，改革教育，提倡新文化运动，邀请陈独秀担任广东教育委员会秘书长，支持共产党领导的工会组织和报纸，推行地方自治，民选县长、县议员，使广东在民国期间得到最好的发展。赌税历来是清朝政府的重要财政收入，陈甫一主政，便以雷霆手段禁赌。据记载，1920年12月1日禁赌令生效后，广州市面赌馆几乎绝迹，为此学界曾发起为陈铸铜像、勒石以纪。陈尽管在政治上颇有争议，但在私生活和操守方面却口碑甚佳，不仅颇有文采，而且不治私产、不贪污、不受贿、不嫖娼、不赌博，以“不二色”而自豪，廉洁自持，相当严谨。尤其在“九、一八”以后，日本人企图拉他下水，以八万元支票赠他，穷困潦倒的陈炯明在支票上打叉退还，声言要日本人归还我东三省，体现了可贵的民族气节。
当年章太炎老先生所题碑名讳“炯明”而撰“竞存”，仍难逃“文革”之劫。笔者到惠州时顺便寻访一位当年曾参与砸陈炯明墓的红卫兵，据当年“革命小将”回忆：红卫兵当时用12磅大锤连续猛砸墓碑，但那方厚达30多公分的花岗岩大碑纹风不动。无奈中红卫兵打算翌日用炸药炸碑；岂料第二天他们携炸药到来时，碑亭周围早被过百贫下中农团团围住，不准炸碑。并非当时的村民有什么文物保护意识，更不是他们保护“叛徒”胆敢与红卫兵作对，盖因一旦爆炸，定会殃及附近村屋民宅，伤及老少妇孺。墓地得以保存至今，陈氏泉下有知，当感谢这班纯朴的父老乡亲！
徘徊在残茔荒蒿间，我不免冒出一丝淡淡的哀伤。这位寂寞地躺在紫微山下的风云人物，无论是昨夜还是今晨，无论是英雄还是枭雄，无论是清官还是乱臣，无论是赳赳武夫还是马上文人，世人自有公论。正如他生前为孙中山逝世而亲拟的挽联所云：“惟英雄能活人杀人，功罪是非，自有千秋青史在；与故交曾一战再战，公仇私谊，全凭一寸赤心知。”想来，他也预感到身后将备受争议，于是便摆出一副完全让历史去说话的架势来。
伍嘉祥，满族，文化学者，散文作家，旅游策划及文化传播资深人士。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广东旅游文化传播协会常务理事，广东民俗文化协会理事，广州市滿族历史文化研究会副会长。在国内大陆及港澳地区报刊发表论文及散文200多篇。著有《无为而歌》《行成于思》《多彩海丰》《从化行》等多部散文集和旅游文化书籍；主持编纂、编撰《驻粤八旗史料汇编》、《花城旗语》、《粤海滿韵》等满族文史研究学术专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