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一则
文|钱红丽
许多天没有阳光,天一直阴漆漆的,让人抑郁。
下班后,喜欢去天鹅湖的东南方向骑行,南岸八九棵乌桕,结满籽实。这几日,一颗一颗的种子,棉花一样爆开。远望这株乌桕,仿佛一匹花布,绛红底子上绽开细淡的小白花。乌桕的叶子真是好看啊,碧青的叶子经过风霜,一齐变成了绛红色,隐在樟树、柳树间。骑车时,老远就看见,精神为之一振;还有银杏叶子,那种黄,黄得透明,似乎经过了提纯,就是梵高后期那种光明的黄色,到达了极点;晚樱的叶子介于红黄之间,有一天捡了几片带回来,慢慢地,脱水,风干,铺陈了一些巨大的斑点。实则,落叶也是有生命的,让你深切地感受着秋冬之际的寂寥,直至空空如也。正是这些绚烂的树叶,让沉郁的心忽然亮堂一下——每天下班,仿佛就盼着这一刻似的,一边骑在车上,一边仰头看那一排排红的树黄的树。
前阵在永嘉,极目处处群山,遍布檫木、柿树,后者的叶子落尽,剩下红果。浙地的柿子与皖地的,非常不同,秀润修长,水滴一样垂坠而下,悬在光秃秃的枝杈间,简直可提升人的审美力。
每到冬天,除了冷,总是无所事事,半上午的时候,一直坐在电脑前,听勃拉姆斯钢琴小品,波格莱里奇的钢琴,幽微,细淡,忧伤,落寂,似流水,也似火焰,一直在燃烧,舞蹈,仿佛一场漫长的祭奠,充满巫气……一直想写写波格莱里奇,以及柴可夫斯基,总是下不了笔,惧怕抵达不了他们精神世界的高度与深度,到头来,还是唐突了他们,不如不写,一直留在心间盘旋。这两位的生命里,女性给予他们的影响过于深刻了。柴可夫斯基后期的作品全部献给梅克夫人,如果没有她的支助,他怕也是穷死了吧,更谈不上创作——这一对灵魂上彼此欣赏的人,始终没能见面,或许故意不见——我仿佛洞悉了二位深刻的自卑与高贵的尊严……
看契诃夫传记,大为惊讶,原来,一个人可以自私至登峰造极的地步。契诃夫体弱多病,一直由妹妹照拂。与列维坦同追一名女性,最后,搞得两个人都没追到,临死前两三年,才与一位戏剧演员结婚。许多年的饮食起居,一直由妹妹打理。一天,妹妹向他透露自己想与谁谁结婚的意愿,这个做哥哥的,竟然沉默而生气。太可怕了,一个亲哥哥,竟可以自私到毁掉妹妹的感情。立遗嘱倒是将大半财产给了妹妹,这又有何用呢?出于惯性吧,妹妹在其婚后,常与嫂子发生冲突,导火索是,妻子要改变他不讲卫生的坏习惯,规定洗澡才能睡觉等琐事,妹妹看不惯,像惯着婴儿一样由着哥哥的性子来。那几年,契诃夫的母亲、妹妹没少与他的妻子发生矛盾,就为了照顾这个体弱多病的天才,真是绝无仅有。
最近,夜读朱良志先生《南画十六观》,皇皇巨著。早年在芜湖时,曾听人说起过他,彼时,他刚自安徽师大调入北大。从朱先生这里,才第一次接触到龚贤的画,太过孤陋寡闻,地震一样。实在了不起,难怪他自称“半千”——半千,不就是五百年么?五百年间,没人可以超越得了他的。那种荒寒虚无的气质,无人可与之匹敌。将他的画一幅幅看下来,忽然觉得黄公望、范宽们变得渺小了,不过都是满了。龚贤简直是上天下地第一等人。过后,在网上继续搜他的画,更是了不起,那种茫茫苍苍的大片留白,若即若无的山水茅亭,天地都是细淡渺无,唯有精神永存……他的画全是霜意、雪意,这是怎样的失去与获得呢?这该是怎样高寒的心境才能呈现得出的呢?或许可以用几千字来畅叙观感,但,一切都是徒劳的。人与画之间的缘分,无非那种合眼缘的震撼力吧。一幅幅,遍布浅墨、淡墨,浑浑然的深冬气息,世间一无所有,一无所依,如同我无数次流连于荒坡,枯苍的芦荻、芭茅,雪一样萧瑟的芒草,倒伏的香蒲,焦黄的水杉……一齐被自然界的霜浸得灰了,白了。每次一步步跨过高耸的枯草,置身其间,仿佛看见了人类的命运,实在是一无所有,一无所依……太喜欢去这样的地方流连,四周静悄悄,眼界里什么也没有,又仿佛什么都拥有了。
早年,十分喜爱八大山人笔下那些翻白眼的动物们,鸟啊,鱼啊的,似有正中下怀的快感,一切不过是对世间的不屑、厌弃以及嘲讽。如今,重看他晚年笔下的墨意,甚至整个画轴一篇空无,仅蹲着一只小鸡雏,方才觉出,是那么的茸茸可爱。自激烈到温和,需要辗转多少迂回之路。为什么喜欢齐白石?莫非他画笔下平凡的白菜、憨实的墨柿子,所透出来的人间的脉脉温情——这些朴素的东西,才是最近人的,也才是永恒不灭的,如若一团不熄的火,在勃拉姆斯的音符里跳动,永远暖人。纵然深感孤独之际,也才能想起来,听听勃拉姆斯的钢琴小品,但,到了最后,这些音符总能将你从俚俗的洪水惊涛里一把捞上来,搁于一个密封之地,慢慢有了温暖和煦之情,所谓升华了,将灵魂激励了又激励,向未来所有的苦报备了一遍而已。勃拉姆斯这一系列钢琴小品,必须独处时听听,慢慢地,便走出了小我的幽微或不可叙说,不为天阴而消沉,不为眼前而苟且。但,有时,实在突围不了,还是将音量调高,让柴可夫斯基的《第一钢协》浩浩荡荡一番,就当仿佛拥有了恢弘而有深度的快乐。
慢慢发现,最尖端最高级的活法,无非就看一个人有没有抵达快乐的能力,你怎样看待空无与拥有,怎样理解舍与获。比如欣赏一番乌桕的红叶子,深感大自然的不可企及之美而十分快乐了,这是不是一种高级的快乐呢?
花一上午时间,将一本杂志读完,唯一小说那部分,实在坚持不下去——语言、气息、意境,皆无,什么都没有了,流失得干干净净——我是在用沈从文、废名、汪曾祺的标准衡量当下的小说。可是,国内杂志奇葩得很,一致将大量篇幅给了小说,留给散文、随笔的篇幅,少极。中国才是诗歌、随笔、小品文的大国啊,不知什么时候尽奔着小说去了……
(选自钱红丽作品《以爱之名》百花文出版社2021版)